孟子·公孙丑上3.2
【转载】发布时间:2020年7月17日
来源:袁行霈主编“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丛书(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
作者:【先秦】孟子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1]。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2]。”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3]。”
曰:“不动心有道乎[4]?”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5],不肤桡[6],不目逃[7];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8];不受于褐宽博[9],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10],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11],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12]。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13]。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14]。昔者曾子谓子襄曰[15]:‘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16]: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17];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18]。’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19]。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20]。’”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21]。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22]。”
注释:
[1]以上四句意为,如果先生担任了齐国的卿相,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即使成就了霸业和王业,也不足为怪。加:担任。赵岐注:“加,犹居也。”异:以为异,感到奇怪。 [2]孟贲(bēn):古代勇士。 [3]告子:赵岐说他姓告,名不害(《告子上》注)。《墨子·公孟篇》有他与墨子的问答,故亦有学者认为他是墨子的门徒。孟子在齐国时,曾与告子辩论(见《告子上》),当时告子的身份应为稷下先生。 [4]此句意为,做到不动心有方法吗?道:方法。 [5]北宫黝(yǒu):古代勇士,姓北宫,名黝,生平不详。 [6]肤桡(náo):赵岐注,人刺其肌肤,不为桡却。桡:屈从。 [7]以上三句意为,北宫黝培养勇气,肌肤被刺不退缩,眼睛被刺不逃避。不目逃:赵岐注,刺其目,目不转睛逃避之矣。 [8]以上两句意为,认为受一点点挫折,就像在大庭广众中被鞭打了一样。一豪:同“一毫”。一根毫毛。比喻极小或很少。挞(tà):用鞭子或棍子抽打。 [9]此句意为,不受普通百姓的羞辱。褐宽博:褐布做的宽大的衣服,为贱者之服。此指“衣褐之匹夫”(焦循《正义》),即下文的“褐夫”。褐:毛布。宽博:宽大之衣。 [10]严:畏惧;害怕。 [11]孟施舍:古代勇士,生平不详。下文他又自称“舍”,故或谓姓孟,名舍,施为发音词;或谓姓孟施,名舍;也有说姓孟,名施舍。 [12]以上四句意为,把不能战胜的看作如同能够战胜一样。如果估量了敌人才前进,考虑了胜败才交战,这是畏惧强大的敌军啊。会:会和。指交战。 [13]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 [14]守约:得其要领;抓住关键。 [15]子襄:曾参弟子。 [16]夫子:指孔子。 [17]以上三句意为,自问理亏,即使面对乡巴佬,我也不威吓他。缩:本意是竖直之直,引申为曲直之直(见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69页)。不缩,即不直,理亏。惴:恐吓。 [18]以上四句也可理解为,得于言,然后求于心;得于心,然后求于气。前两句强调言对于心的优先性,言并非一般的描述性语言,而是规范性语言,是指思想、学说、教义等,实际是让心服从于言也就是外在的思想、学说。后两句强调心对于气的主导性,故孟子认为后两句“可”,前两句“不可”。关于此段文字的解说,参见点评部分。 [19]以上六句意为,志是气的统帅,气则充实于身体。志到了哪里,气也随之到了那里。次:及;至。 [20]以上两句意为,要把握住志,不要滥用气。暴(pù):显露。 [21]以上两句意为,志专一时能鼓动气,气专一时也能扰动志。壹:专注;专一。 [22]以上三句意为,那些跌倒和奔跑的人,都是由于气,反过来扰动了他们的心。蹶:跌倒。趋:疾行;奔跑。
原边注:
“子曰:四十而不惑。”(《论语·为政》)四十不惑、四十不动心,其意一也。
以养勇说不动心。
曾子之大勇,道义之勇,胜于北宫黝、孟施舍之小勇,血气之勇。
评告子之不动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23]?”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24]。其为气也,配义与道[25];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26]。行有不慊于心[27],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28];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29],芒芒然归[30],谓其人曰:‘今日病矣[31]!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注释:
[23]此句意为,请问老师,您擅长哪一方面呢?长(cháng):擅长。 [24]以上四句意为,那一种气,最伟大,最刚强,用义去培养它,而不加伤害,就会充满天地之间。直:公正;正直。翻译为义。 [25]以上两句意为,那种气,必须用义与道去培养它。这里的“义”是内在之义。配:配合;配有。 [26]以上两句意为,那种气,是由内心的义积聚产生的,不是外在的义侵袭心而取得的。前一句的“义”是内在之义,后一句的“义”是外在、客观之义。 [27]此句意为,行为有愧于心。慊(qiè):满足;快意。 [28]以上两句意为,对于浩然之气一定要去培养,但不要有主观目的。正:预期。 [29]闵:担忧;担心。揠(yà):拔起。 [30]芒芒然:赵岐认为是“罢倦之貌”,朱熹认为是“无知之貌”,焦循认为是匆忙貌。 [31]病:疲惫。
原边注:
养浩然之气法。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32],淫辞知其所陷[33],邪辞知其所离[34],遁辞知其所穷[35]。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36]。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注释:
[32]诐辞知其所蔽:偏颇的言辞,知道它片面的地方。诐(bì)辞:偏颇的言辞。蔽:掩盖;掩饰。 [33]淫辞知其所陷:浮夸的言辞,知道它失实的地方。淫辞:夸张、过分的言辞。陷:过失;缺陷。 [34]邪辞知其所离:邪僻的言辞,知道它背离正道的地方。邪辞:邪僻的言辞。离:背离;偏离。 [35]遁辞知其所穷:躲闪的言辞,知道它理屈词穷的地方。遁辞:躲闪的言辞。穷:理屈;辞屈。 [36]以上四句意为,这四种言辞从心中产生出来,就会危害政治;在政治中表现出来,就会危害具体事务。
原边注:
经验心,非良心、本心。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37],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38]。孔子兼之[39],曰:‘我于辞命[40],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41]?”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乎。’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42],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43]。敢问所安[44]?”
曰:“姑舍是[45]。”
注释:
[37]此句意为,宰我、子贡善于言辞。宰我:姓宰,名予,字子我。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均为孔子弟子。说辞:指孔门四科之一的“言语”。四科指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见《论语·先进》。 [38]此句意为,冉牛、闵子、颜渊长于德行。冉牛:姓冉,名耕,字伯牛。闵子:姓闵,名损,字子骞。颜渊:姓颜,名回,字子渊。均为孔子弟子。冉牛等三人善于德行,“故言之亲切而有味也”(朱熹《集注》)。 [39]兼之:兼而有之。 [40]辞命:辞令。即说辞。 [41]这段话是说,孔子兼有德行、言辞,却说不擅长辞令,(而您知道分析言辞,)那么,先生已经是位圣人了吧?夫子:指孟子。 [42]此句意为,子夏、子游、子张都有圣人的某一方面。子游:姓言,名偃,字子游。子张:姓颛(zhuān)孙,名师,字子张。均为孔子弟子。一体:一个方面。 [43]此句意为,冉牛、闵子、颜渊则具备了圣人的全体,只是略逊一筹。具体:全体。微:狭小。 [44]此句意为,请问您是处在哪一种情况呢?安:处。 [45]此句意为,暂且不谈这个。舍:同“捨”。放下。
原边注:
孔子尚不自居圣人,吾何敢居之?
曰:“伯夷、伊尹何如[46]?”
曰:“不同道[47]。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48]。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49]。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50],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51]。”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52]?”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53];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54],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55]。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56]。’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57]。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58]!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59],河海之于行潦[60],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61]。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
[46]伯夷:商末孤竹国君的长子。周武王伐纣时,伯夷与弟弟叔齐拦马谏阻。周灭商后,两人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伊尹:名挚。本是有莘氏的陪嫁奴隶,后成为商汤的厨师。他利用向商汤进食机会向商汤分析天下形势,得到商汤的欣赏,被提拔为相。他辅汤灭夏,建立商朝。太甲即位后昏庸无能,他把太甲流放到桐达三年之久,并摄政管理国家。直到太甲后悔了,才把他迎回复辟执政,使太甲变成了一位贤君。在《万章上》9.7章孟子对伊尹的生平有讨论,与传统说法不同,可参看。 [47]不同道:指伯夷、伊尹的主张不同。 [48]以上五句意为,不认可的君主不侍奉,不认可的百姓不使唤;天下太平就出仕,天下昏乱就隐居,这是伯夷。 [49]以上五句意为,任何君主都可侍奉,任何百姓都可使唤;天下太平就出仕,天下昏乱也出仕,这是伊尹。 [50]以上五句意为,该出仕就出仕,该辞职就辞职,该(做官)长久就长久,该(做官)短暂就短暂,这是孔子。速:短暂。 [51]以上两句意为,至于我的愿望,则是向孔子学习。乃:至于。 [52]以上两句意为,伯夷、伊尹与孔子,可以相提并论吗?班:等同。 [53]以上三句意为,如果让他们管理方圆百里之地,都可以使诸侯来朝,天下归附。 [54]有若:姓有,名若,孔子弟子。 [55]此句意为,虽然地位低下,但不会对喜欢的人加以吹捧。污(wū):卑下。阿(ē):阿谀;迎合。 [56]尧、舜:儒家推崇的古代理想圣君。 [57]以上五句意为,见到一个国家的礼俗,就可以了解这个国家的政治;听到一个国家的音乐,就可以了解这个国家的德行。一百代后来评价这一百代的君王,也无法违背孔子的主张。等:分等;区别。 [58]此句意为,难道只是人类存在差别吗!岂惟:亦作“岂维”。何止。 [59]太山:泰山。丘垤(dié):小土堆。 [60]河海:指黄河和大海。行潦(lǎo):沟中的流水。赵岐注:“道傍流潦也。”潦:积水。 [61]以上两句意为,圣人高出了同类,超出了群辈。萃:犹“群”“类”,指聚在一起的人或物。
原边注:
赞美布衣孔子盛于尧、舜圣王,发前人所未发!
点评:
本章即著名的“知言养气”章,历来受到学者的重视。宋代程颐曾说:“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言。如仲尼只说一个‘仁’,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出许多‘养气’来。只此二字,其功甚多。”(《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册,第221页)认为本章所谈的“浩然之气”,是孟子对儒学的一大贡献。现当代学者,对本章也有很多讨论,其成果值得参考。本章篇幅较长,内容也较复杂,以下从几个问题分别讲解。
一、不动心。本章公孙丑首先提出了“不动心”的问题。不动心即内心不被人世的穷达祸福、沉浮变化所扰动,达到一种波澜不惊、宠辱皆忘的精神境界。这里的“心”是指经验心,而不是孟子别处所讲的道德本心。凡成就伟大事业者,都要做到“不动心”。孔子回顾自己的生命历程,说“四十而不惑”,“不惑”也就是不动心。孔子“四十不惑”,孟子“四十不动心”,至圣、亚圣的生命历程是相近的。孟子虽认为自己“四十不动心”,但又承认告子先于自己做到了不动心。在这里伏下一笔,暗示不动心实际有两种,一种是告子的不动心,一种是自己的不动心。但没有马上对两种不动心展开论述,而是将其留在了后面。
二、养勇。公孙丑接着问到不动心的方法,孟子认为就是要培养勇气,用精神的力量战胜外部的干扰。于是讲了北宫黝、孟施舍和曾子三种不同培养勇气的方法:北宫黝养勇的方法是在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面前都要做到无所畏惧;而孟施舍养勇的方法则不同,他只需培养“无惧”之心,有了这种“无惧”之心,在每一件事上、每一个人面前自然也就无所畏惧。北宫黝、孟施舍虽有所不同,但他们所养皆“血气之勇”,而非“道义之勇”;是小勇,而非大勇。曾子的养勇方法则不同,他是将勇气建立在道义、是非之上,自认理亏,即使对卑贱者也不仗势欺人;如果理直,面对千军万马也勇往直前。这才是真正的大勇,是“道义之勇”,是孟子所肯定的勇。
三、告子之不动心。公孙丑又问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的差别,接上了前面的内容。孟子介绍,告子的主张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其中第一句“不得于言,勿求于心”的“言”,并非一般的描述性语言,而是一种规范性语言,是“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的“言”,实际是一种思想学说。告子将“言”置于心之前,实际是让思想无条件地服从外在的主义和学说,是一种典型的“义外”说,所以孟子认为是不可取的。后一句“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将“心”置于“气”之前,强调心对气的主宰,如果孤立地看待这一句,孟子认为是可以接受的。
四、志与气。孟子接着对志与气的关系做了说明,认为“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志”是“气”的统帅,“气”是生命的基础。孟子的“志”主要是针对心而言,指人的理性能力。赵岐注为“心所念虑也”,朱熹释为“心之所之”,均说明了这一点。而“气”情况较复杂,需要做进一步辨析。在中国古代思想中,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其范围十分广泛,几乎无所不包。大体而言,可分为物质之气与精神之气。精神之气又包括血气、情气和德气。血气主要是针对生理欲望而言,如“节乎肌肤血气之情”(郭店竹简《唐虞之道》)。情气是针对自然情感而言,如“喜怒哀悲之气”(郭店竹简《性自命出》)。德气则是针对道德情感而言,如马王堆帛书《五行篇》中的仁气、义气、礼气。孟子这里所谓的“气”应是指血气、情气,赵岐注“气,所以充满形体为喜怒也”是正确的。这种血气、情气一方面受到意志的支配,听命意志的调遣,另一方面又会反过来扰动人的心志。所以孟子主张既要保持住志,又不要滥用血气、情气。
五、浩然之气。公孙丑又问孟子擅长什么,孟子指出自己善于培养浩然之气。孟子认为浩然之气作为一种精神状态,是很难描述的,需要靠生命的体验。浩然之气具有道德属性,“至大至刚”“配义与道”,如果能以正直之心去培养(“直养”)的话,就可以充塞于天地之间;如果心有愧疚,它就会变得软弱无力。这一段有两句话比较重要,一句是“是集义所生者”,这涉及浩然之气是如何产生的问题。历史上,一些学者往往将“浩然之气”与前面“体之充”之“气”等同起来,如朱熹《集注》说:“浩然,盛大流行之貌。气即所谓体之充者,本自浩然,失养故馁。惟孟子为善养之,以复其初也。”当代也有学者认为,“集义”是指通过理性的凝聚以逐渐作用、渗透于气,使气日趋于伦理化,由自然存在上升为道德存在。这实际是认为浩然之气来自前面的血气、情气,是对血气、情气的理性升华。这种说法忽略了先秦思想中的气还可以指德气,是不准确的。其实,“集义所生”是说浩然之气是由内心的义积聚产生的,故浩然之气应是精神心志之气而非生物之气,是发自心、志的德气,是“德气塞于天地”(上海博物馆藏竹简《民之父母》、《礼记·孔子闲居》作“志气塞乎天地”)之气,是发自于仁义之心、贯穿于形体、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气。这种气与血气、情气虽有联系,但又有区别,是更高层次的气,是道德情感、理智活动的基础和动力。
孟子还提出培养浩然之气的方法,认为要尊重浩然之气自身的规律,不要抱着主观的目的,既不要忽略忘记,也不要盲目助长。孟子这里讲了拔苗助长的故事,形象地说明急于扩充浩然之气,就像拔苗助长一样可笑。总之,对浩然之气置之不理或盲目助长,都是不正确的。
六、知言。接着孟子又讲到知言的问题,孟子所谓“知言”的“言”并非一般的言论,而是反映人生态度的道德语言,也就是“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的“言”。人们在表达自己的主张时,往往存在着偏颇、夸张、背离正道、躲闪隐晦的弊病,“知言”就是要了解这些违背道义的言辞的失误及危害所在。而要具有知言的能力,就要发挥心辨别言辞是非善恶的能力,以心为标准去观察社会,衡量言辞,分辨出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不过孟子虽然自称能够知言,但并没有说明是如何做到知言的,没有提供一套关于知言的方法,无法使人通过学习像孟子一样做到知言。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孟子突出良知、良能,强调心的直觉能力,而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经验认知。孟子固然可以由于其天赋异禀、敏锐的直觉能力,而做到知言,但如何教导他人也学会知言,这是孟子及其以后的心学无力回答的问题。
七、赞美孔子。本章最后部分,孟子对孔子做了充分肯定和赞美,认为自有人类以来,无人比得上孔子,甚至借宰我之口,认为孔子远远超过了尧舜。这样的评价不仅前所未闻,而且可以说是石破天惊。因为尧舜乃古代天子、圣王,他们在世时地位崇高,去世后更是被人们崇拜和尊奉,而孔子不过是一介布衣,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儒生,不过是培养出一些学生,产生一定影响而已。凭什么说孔子要比伊尹、尧舜这样的贤臣圣王更为伟大呢?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中,孔子是根本无法与尧舜等圣王相提并论的。孟子推崇孔子主要在于两点:一是孔子对于得天下能够坚守仁道原则,尽管“得百里之地而君之”,就可以“朝诸侯”“有天下”,但是“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二是孔子在出仕上能够坚守义的原则,“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既积极出仕,又不违背义的原则,而是根据具体情境做出灵活选择,较之伯夷的洁身自好、伊尹的急于救世而流于一偏,无疑更符合中道,也更为可取。显然,孟子对孔子的肯定,也正是他的人生志向与选择。认为孔子是“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而且表示“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本章在思想史上曾产生重要影响,特别是“浩然之气”的内容,“是两千年来始终激励人心、传颂不绝的伟词名句”,“是中华民族特别是知识分子的人格理想”(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8页)。对于塑造中华民族精神的气质特征产生了积极而重要的影响。北宋思想家程颢、程颐兄弟,极力崇尚孟子浩然之气的精神境界,认为“浩然之气,天地之正气,大则无所不在,刚则无所不屈,以直道顺理而养,则充塞于天地之间”(《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1页)。南宋文天祥在《正气歌》中写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在人曰浩然……”明显受到孟子“浩然之气”思想的影响。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赞扬孟子的浩然之气较北宫黝、孟施舍的培养勇气是百倍刚强伟大而塞于天地之间。从孟子到文天祥再到近代以来的无数仁人志士,他们用惊天地、泣鬼神、辉映千古的“浩然之气”铸造了我们民族的脊梁,这种决绝、壮烈和高旷的精神激励着世世代代的人们,抛弃苟且偷安,憧憬圣洁高尚的人生目标,刚直不阿,赴汤蹈火,视死如归,英勇捐躯,谱写出一曲曲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正气歌。
作者:梁涛(解读)
出处:《孟子》,袁行霈主编“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丛书(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
授权方: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责任编辑:李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