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从艺历史(九)
(上回书讲到:CV5873841,这两次多更一章)

十七,遭困烟台八个月
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很快控制了北京、天津等大城市,从此火轮中断。我们全班人住在烟台群仙楼饭店,进退无路,告借无门,尤其思念沦陷在日寇铁蹄之下的家乡亲人。他们是死是活杳无音讯。大伙为了眼前的生活,还得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强打精神登台演出。可是,市面上兵荒马乱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去看戏呢。烟台大街上,当兵的每天筛锣集合市民去修碉堡、挖战壕、筑炮楼、垒沙袋。兵士们荷枪实弹,俨然临阵,形势颇有一触即发之势。居民们纷纷抢购粮米,收拾家细准备逃难。地方官员们趁机派捐摊税、横征暴敛。总的来讲,空气十分紧张,仿佛战争马上就要在烟台爆发了。
我们全班人困在这里,唱戏没人看,经济收入断绝,回家不通航,骨肉团聚无望,在这种愁困交加的情况下,全班人几乎都是整宵整宵的睡不着觉,。有天夜里。我们大都没有入睡,有的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有的坐起来吸闷烟。此时忽然听到大街上汽车声轰鸣,还有战马长嘶和靴鞋作响之声。大伙儿以为是调运军队来保卫烟台的,可是清早起来一看全然不对,满街满巷都是戴钢盔、穿马靴的日本兵,他们耀武扬威,俨然以胜利者自居。我们很纳闷儿,怎么不费一枪一弹,他们顺顺当当一宵工夫就进了烟台?人们都以探求的目光相互望着,想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出答案。后来才听人说:大军阀韩复榘,在山东担任省长六年,榨尽了民脂民膏,中饱了私囊,他把自己的大批赃款存放在日本银行里,中日战争一开始,日政府便威胁他不许抵抗,如果拱手投降,其全部存款依然有效,并本利照付,只要是敢开一枪其所有存款将尽数告废。就这样,烟台表面上备战设防,掩人耳目,实际背后早就讲妥了媾和条约。这就是一夜之间日本鬼子能占领这个海滨重要城市的原因。
我们困居烟台,幸好遇到了一位好心的烟台船舶站金站长。此人酷爱昆曲,还能业余“票”几出花脸戏。他慨然解囊资助,每隔半月二十天,派人给我们送几袋玉米面来。大伙对这点救命粮,极力省吃俭用,每人每顿只给两个小窝头,然后自己上山采点野菜,海边捡点海带,回来凑活着煮一煮充饥。如此苟延残喘八个月,真是愁肠百转,穷困交迫。尽管有金站长帮助,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荒乱年月,人家也是拖家带口的,日子并不十分宽裕。所以到了后来我们连两个小窝头也吃不到了,经常停炊断顿,靠吃海带和野菜维持生命。日复一日,终于,我们的管账先生王中元,唱小生的演员张荣茂,还有跟我学戏的一个小艺徒刘蔫儿,都被活活饿死在烟台了。祥庆全班人位,去时八十六名,回来却剩下了八十三人。
一九三八年四月,我们经过烟台船舶站金站长的协助,一开航便首批搭船回到天津,因为祥庆社的人大都是家居京南农村的,两年漂泊外地,又赶上事变,如今谁都想赶快回家看看。于是在天津新中央唱了几天便奔河北的静海、文安、大城、肃宁一带去了,这一来是想把在烟台遭困八个月的亏空补起来,而更重要的还是想让大伙儿各自回家去看看。这期间日军已经占领了广大河北平原。农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农民生活很苦,在各县村镇唱了大约一年,也没把亏空补上。第二年(一九三九年)大伙决定再上天津去卖馆子。我们这次来到天津,又赶上了一场令人触目惊心的大事件,就是“病魔进入荣庆社”,二十九位昆曲演员先后身亡,这更是北方昆曲界一桩罕有的惨事。
十八,病魔进入荣庆社
三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一无报纸,二无广播,连寄封信件都得长途跋涉到城里才有个小小邮局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们在乡下唱了大约一年野台子,跑了四五个县份,但对城里发生什么事却一点也不知道。一九三九年秋天,祥庆社由武清县来到天津,这才知道夏天由于海河涨潮,天津遭了大水灾,接着不知谁从卖切糕的车子上发现了半张旧报纸,上面印着两排大字:病魔进入荣庆社,名伶二十九人染病身亡。大伙一看立即惊呆了。荣庆和祥庆两年前同时由北京出发,临走时大家相互祝愿,依依告别。如今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呢?荣庆班总共才五十多人的二十九人染病身亡,这还受得了吗?
我们急切地打听荣庆社在天津的住处,费了半天时间,终于找到了荣庆幸存下来的几名演员。他们一见到我们便失声大哭。等平静了一会之后,几位同行倾诉了半年来荣庆遭到的血泪斑斑的厄运……
这年夏天,荣庆由河北一带演出后又返回到天津。刚站住脚就赶上连阴天。倾盆大雨下了半个来月未止,海河水位猛涨。大街小巷都是齐腰深的雨水排不出去,人们来往在街道上都得渡船。荣庆在天津住的是平房,屋里进满了雨水,演员只好日夜在房顶上生活,连冻带饿加雨淋饮用的当然是路上的积水。这些积水因为时间过久,偶尔再经太阳一晒,臭气熏天,蚊蝇孳生,繁殖甚多,传染病也就趁机大肆蔓延。人们本来在大雨袭击下,衣食极其困难,苟全性命于死亡线上已很不容易,哪还能经得起病魔的侵扰。于是尸骸相枕,目不忍睹。荣庆是外来的戏班,在这里举目无亲,度过灾情就更要艰难一些。后来有的人死在屋顶上;有的死在了船只上;也有的是大雨过后,因染病太重医治无效,于同年大水下去后去世的。这场大灾难荣庆死亡的二十九人中,有唱花脸的唐益贵、李益仲、侯益隆,唱武丑的许金修、侯益祥,唱老生的侯永利,唱武生的张荫山,笛师任玉和,炊事员楚老林,还有十六岁的小学员、吴祥祯的胞弟吴荣祯等等,连吴荣祯的父亲来天津看望儿子,赶上大雨回不去,也死在天津了。大水过后接着名花脸陶显庭、名刀马旦马凤彩、名武生郝振基,也因染病过重医治无效而相继去世。荣庆从此元气大伤,恢复无望,只好宣告解散。有的个别人来祥庆搭了班,以求同舟共济来熬度这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的灾难岁月。
这次天津大水灾,给北方昆曲事业造成的损失是极其惨重的,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事,如此浩大的灾难,日伪当局竟不予以应有的帮助,日本鬼子操纵下的伪政权还若无其事地依旧寻欢作乐,致使灾区人民衣食和药物极其困难,这不也是日寇借灾灭种造成的一桩罪孽吗?要是新社会,政府无论如何会全力以赴,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
祥庆在天津唱了一阵子,因为日本兵横行霸道加上灾情过后人们十分贫困,卖座不好,于是又来到北京。走下火车一看,北京也不比天津好多少,满街都是挂洋枪洋刀的东洋鬼子兵,他们横冲直撞,无法无天。商户大都半掩店门,景况比天津比烟台还要萧条。马路上垃圾成山,死尸时有所见。鬼子兵打人、杀人、酗酒、抢劫更是无处不有。再一打听,城里的戏班子也大都散了。一些有民族气节的爱国艺术家,如梅兰芳先生和程砚秋先生等,也都告别舞台,蓄须明志和躬身事农去了。我们昆曲班社,在北京城里本来就唱不过皮黄班,除偶尔机遇外,一般都是居于不景气的地位,此时更无法维持了。再说大伙也都伤透了心,于是散班分伙各寻生路。有的到为数不多的几个皮黄班里去跑龙套(如魏庆林、陶小庭等即是),更多的则回老家去种地,我就是属于回家种地的一个。
这是我第三次回家务农(第一次是光绪皇帝去世办国丧,第二次是直奉战争爆发,祥庆解散)。不过,前两次时间都比较短,不像这次一去便十年之久(一九三九年—一九四九年),直到八年抗日战争结束和四年解放战争胜利后才出来。这十年虽然时间很长,可我也没有虚度岁月,而是依然如故地没断练功,没断习艺,尤其没断坚持课徒,在农村业余坚持了十年,总算是培养了一批昆曲学员,也尝到一些“教学相长”的甜头,使自己的技艺保持没丢,还多少有些长进。下面我就谈谈农村课徒授艺的情况。
十九,农村课徒授艺
我常这么想,历史前进不会中滞,地球旋转不会间歇,世道运祚同样也不会永久不变。只要有中华民族存在,昆曲就不会泯灭,不会消亡,只不过是需要改革和发展而已。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认识呢?我觉得,昆曲的确集中了我国古典文学、戏剧、音乐、美术、舞蹈等各种艺术之大成,代表了我们中华民族文化艺术的精粹,也奠定了我国戏曲艺术的深厚基础。它不但保存了我们祖先经久创造的戏曲艺术遗产,而且像乳娘一样,过去和现在都运用这些遗产不断地哺育着许多兄弟剧种,使之越发充实与不断发展。其所以被人誉之为“戏祖”绝不是偶然的,而是由于它确实具有其丰富的剧目和音乐曲牌,具有极为规范乐队、行当和前后台组织体制,尤其是演员身上,大都保存着极其丰富有表现力的舞蹈身段和传统程式。这不仅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艺术财富,也是举世瞩目的世界文化瑰宝。如此优秀的文化瑰宝,尽管自清乾隆之后有所衰落,但作为民族文化遗产,无论如何还是应该保存、应该继承和应该发展下去的,不能借口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以因噎废食的办法将其置于历史记载中而不去理睬。
鉴于这些观点和认识,才使我志未一日坠,心未一日放,数十年如一日,始终不渝地坚持练功习艺,坚持课徒授业,从而为昆曲事业培养了一代又一代接班人。特别是农村十年培育出的这批青年人,如今大都成为专业昆曲工作者,有的还成为北方昆曲承前启后的一代栋梁。
我们高阳县河西村的村边上,住着一位下肢残废的老人,名叫侯荣册,他孑身一人,终年独居。此人对昆曲十分热爱,场面上尤其十分精通,样样都能拿得起来,可以算是一位六场通透的老人。由于他人口少房子大,加上钟爱此道。所以每天晚饭后或是阴雨天地里无法干活时,村子里的年轻人便不约而同聚集到他家里,不是唱便是聊,天南海北无边无沿。后来有人出主意,光聊天没有意思,不如请人教几出戏,逢年过节也可登台热闹热闹。于是便把我约去给他们说戏,年轻人记性好,腿脚又灵便,加上喜爱此道,也就愿为此道而努力用功。这样不到一个冬天,我就给侯满意、侯平、侯占山、郭文魁、侯新英、侯长治等七八名小青年教会了《林冲夜奔》、《醉打山门》、《蜈蚣岭》、《青石山》等五六出小戏。到年节一演,群众反应还挺好。从此学戏的人就日渐多起来了。后来连外村的一些青年人也来跟着学。天长日久,这里似乎成了一所自发的业余昆曲科班了。
我好歹是生旦净末丑都能教,文武昆弋兼而有之,肚子里大小上百出戏码子。一时半会也说不完。这样坚持了十年,基本没断。一些人经过舞台实践和后来进一步深造,如今有的称为北方昆曲剧院的主力演员,有的在中国戏曲学院放了教师,还有的在外地戏班或戏校从业。当然由于种种原因改行的也有。这些学生中除高阳县河西村的以外,还有肃宁县高家口村的一大批。因为这十年中间,我也被高家口村请去,给他们那里的戏会教过半年多的戏,所以那里也有我的一批学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