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病毒什么的,其实并不在意,我已经收集到足够多的素材。他的嘴唇张合,喉结带着一定节奏的跳动,反倒让我可怜起病毒,它们的目的单纯,绝不浪费任何能量给无意义,牺牲掉多维的生命,只为繁衍,反观人类,浪费了太多的能源。远村的眼睛微眯,嘴角隐没于黑暗,他显然没有忘记我的问话,我看见他的嘴再次张合了几下,但已经不能听清那是什么。 在梦里,我好像看到一些水波,不知道往哪里去。总之,从脚下开始了。 皎白的月光,从某处传达至视神经,随着水波轻微晃动。晃动的光在空气中发散,散发出一种冰冷的雪白色雾。 瞳孔长大。这梦境让人隐隐不安。 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或是很久,水波安静下来,白光以安静甚至冷清的圆呈现在眼前,它在水面以递减的形式扩散出迷蒙的白。我立身其中,月光幽幽照在水面上,不止我一人。另一道身影伫立在白光中央,比白光更白,甚至可以用圣洁来形容,她的动作与月光重合在一起,朦胧的不真切,像是遥不可及,让人下意识想靠近,但我没有,我想象着自己融入她那个世界,与她相拥。我胆怯,成为不了那样的我。 我停下来,陷入另一个梦,梦里我已经存在了很久。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好像并不希望我打扰他,他总是一副沉思的样子。好几次我尝试靠近,但最终还是停下脚步。终于,有一次我走近,做出很礼貌的表情向他搭话。“你是在考虑些什么嘛?”我问。他起初沉默不语,等了有一会,他不变的表情终于泛起了一丁点波浪,不过也仅仅一会,他看着我,并没有被打扰的样子,“我在想一个问题”,他回答,像是睡梦中惊醒的乌鸦,然后再次陷入沉思。我忍不住再次唤醒他,他的温和给了我一些勇气,“什么问题呢?”我再一次问。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有点久,我以为自己的声音不足以再次“惊醒”他,等了一会,我又一次开口:“是什么问题呢?”。他终于再次转向我,和刚才一样,只是他的嘴抿向一旁,多少是有些不耐烦,他告诉我:“我正在想这个问题呢。”,然后给了我一个不再被打扰的表情。我暗自点头,转身离开。 我走了很远,不曾注意到脚下,我是个孤独的观察者,但我的内心不甘,不甘于看着一切,我想要做些什么,一定有某个宿命的事件将要发生,有某项再重要不过的决定在等待我做出。我又走回到城市里,我梦到了远村说的病毒。它们从最繁华的地方开始爆发,很快扩散到整座城市,无一幸免,要比他形容的更加可怕,更加阴险恶毒,更深入骨髓,无声无息的腐蚀一切。最后,城市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脚下全是废墟,我也只是行尸走肉。学校没了,医院消失了,甚至连政府大楼也全都灰飞烟灭,杂志社自然也没了。我蹲在地上哭,连眼泪里也饱含病毒,让我刺痛,我抬起手,血肉全然不见,只剩骨架,整个被病毒消耗殆净。我想起以前的城市,听见慢悠悠的悦耳的音乐,鸟鸣,后来,高速运转的城市发出阵阵轰鸣。现在寂静无声,它连叹息也发不出来了。 这个过程无法阻止,病毒诞生就意味着毁灭。 最后,一阵风,废墟也不复存在。 这次是过了很久,至少在梦里很久,我被虫鸣唤醒,身上搭着单薄的棉麻,我快速爬起身,简单检查了下背包,沿着石梯向上走去。 还未走出洞口,冷冽的空气就已经使我完全清醒了过来,外面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有小鸟轻鸣,还传来金石相击的声音,我向声音的源头走去,发现是远村。 他的右手拿着一把木柄铁锤,正坐在一块四十公分高的平底鹅卵石上,一下一下地,凿着面前的石块,似乎是新作品的粗胚。我并不想打扰他,但已经被他发现了,远村停下手中的伙计,用嘴向凿子吹气,细小的粉末在空中飘洒,又用铁锤轻轻敲了下,声音很清脆。 他背后的石雕比昨天夜里注意到的更多,从人像到动物,植物,有名人,有浮雕,巨型雕刻,高达三四米,很难想象花了多少时间创作。我告诉他刻得很很好,惟妙惟肖,如果肯到外面去,一定技惊四座。 “那之后呢?” “你会很有名,可以大赚一笔,除了这个,还有数不尽的好处” “你知道我不需要这个” “这可不一定”我说。 “吃东西吗?”他问我。 “嗯?” “喏” 我朝那边望去,另一块石头上,放着烤土豆、红薯、两颗苹果。这大概是他的早餐吧。 “谢谢,我想不用了” “我已经吃过了,不必客气” “…”,我跟着他来到一堆乱石旁,我们坐上了一块平整的石墩,远村把铁锤和石凿靠在石墩下。 “我们聊点别的” “好啊,聊什么?” “聊聊我自己” 我心想该补墨水了,但立刻又在心里摇了摇头,我们的期刊不应该载入这样的故事。 “我来这里有些年头了,”他开始说下去:“说是病毒,你可不要当真了。我来的时候,岛上什么也没有,起初的时候,要生活下去可得费好大力气,也有想过要放弃,但来的时候已经断了后路。要是没有下定决心,何苦来这种地方” “这倒也是”,我打心里这么认为,于是不免好奇道:“那是为什么?” “为了逃避制裁,免受牢狱之灾而已”。 我很惊讶,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突然向我展示起他的作品,像是卖弄才华,我点头附和,他说:“我真的很喜欢雕刻”,这个一目了然,他又说:“这是来这里过后的事,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天赋异禀的雕塑怪才,满脑子创作,其它一概不过问,总之,怪人,孤岛,很般配是吧?”,我的确有过类似的想法,但他的表情,他的语气,都表示出截然不同的情况,也许他为曾被误会成这样的怪人而痛苦,甚至痛恨过或至少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人一旦不再被任何渠道所了解,就和死掉一样”,他看着我盯着他,“我可不是说自己,说起热爱,我有个弟弟比我可算对雕刻热爱至极了,他是个真正的天才,他那样的人,要是一辈子默默无闻可真是可怜,比死还难受,“我不一样,我曾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老实讲,我靠这个发家。工作的缘故,满世界跑,从哥伦比亚到中国,后来娶了老婆,但我们没有要孩子,我那时还年轻,还没有那样的责任感,准确的说,我一个人习惯了,不愿意为第二个人的一生操心,说是要我承担什么,就感觉受到束缚,慌得不行,因为我还年轻嘛,”“什么样的生意?”我问他。“赝品交易”“赝品?”“就是艺术品仿品,赝品是赝品,我们的产量稳定,质量也算上层,有的和原作分毫不差,几乎算是完美的仿品了。我们有几个固定的产源,其中也包括我弟弟,他天赋卓绝,除了绘画、雕刻,对酒也很有研究,但他不喜欢出风头,我也一样,倒不是因为什么性格洁癖,我只是怕麻烦上身,他给我们做那样的勾当,就更加小心了,”“可惜还是出岔子了?”“是啊。说到底是我的错,我太过自信,运送、对接都考虑的不差,干这个我经验很足,不过嘛,人总有掉以轻心的时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远村说着,也看了我一眼。“我有个徒弟,一次送货途中,还是露了马脚,他太过害怕,特别是面对警察。那天是在火车上,我们的'东西'装在行李箱里,恰巧有两个警察坐在后排,他们当然不是执勤警察,穿的也是便装,但我那个徒弟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他仅凭气质就断定别人的身份,而且深信不疑,甚至到了心理暗示的地步,“如果只是害怕也就罢了,放行李的时候,他毛手毛脚的,结果箱子摔下来”“赝品’掉出来了?”“是啊”“被识破了?”“怎么会。每次送货前我都亲自检查,我敢保证,那两个便衣一定以为是家用的壁画。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坏在自己人手里,你一定猜不到我的徒弟当时有多害怕”,远村说,即使是那么久以前的事,好像也让他想起什么,“既然警察也没法识破,怎么会有意外?况且,赝品而已,能说明什么?难不成他还能自己招了?”“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好像在说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我难以置信,真有这样的人吗。 水汽弥漫,雾色更浓了一些,我突然想起很重要的事,问他:“马可呢?” “他已经先走一步了” 听他这么说,我有些不自然。 “你不必着急,再说,现在的天气也不适合动身”,远村说。 “真的?”,我看见四周云雾环绕,便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现在还不行。要我看,至少得半小时,那时候走刚好。”又说:“现在有点冷了” 所以,他带我往洞穴里走,生起火,一边讲述起故事的结局。 远村被通缉了,徒弟和他分道扬镳,说是可能投靠他弟弟,也可能下落不明,总之,不会再回去做老本行了。 “这样也好,至少他明白了自己不是这个料,不是光凭冲动就能干一辈子的东西,我早就知道” “你呢,你喜欢干这个?” 远村只说是为了钱,但肯定不仅仅为了钱,我猜可能也为了他弟弟,因为一些原因,看到那样的天赋被埋没,总会于心不忍。他说他弟弟不是喜欢创作,而是喜欢仿造,就和那些真心热爱创作的人一般,他全心投入这个,在这个领域,几乎难有人出其右。 “靠弟弟的本事发财,很无耻对吧”,远村说,摸着他的光头,随后低沉叹息。 “其实,除了弟弟,我更愧疚的是对我那个徒弟,那个时候,找份像样的工作不容易,我看出他干不了,应该早些挑明。他应该去做个摄影师,他真正喜欢的是这个。” “为什么对我讲这些,你不介意?孤岛的’鲁滨孙’其实是通缉犯,这绝对是卖座新闻”,我说:“你要知道,我是在杂志社工作” “我能说这些,当然不害怕这个,我能看出来,你做不来这样的事。对吧,这个倒是和我一样,你也不喜欢麻烦上身”,他的眼中带着暧昧之色。 “我只是不喜欢给别人麻烦。而且,不喜欢惹麻烦上身,这点想必人尽如此吧” “的确如此” “是吧” “我是说第二点。” 我没有回击,我想我更倾向于后者。 “你这个人,对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吧” “欸?” “你喜欢采访吗?” “不算喜欢,但胜过厌恶吧,工作原因,杂志社人手又不足的关系,不做也得做” “勉强自己?” “看你怎么想,工作是工作,喜欢是喜欢” “我要是真正喜欢上一件事,就不会有什么杂念,管他什么…”,他停下,又说:“扯远了,说正事” “我是有求于你,就当是采访的代价” “但说无妨”,我回答,我早猜到。 远村向我递来一封信,大概像是新写好,连折痕也是新的,让我交给他弟弟。 他提醒我地址在信封上,我略微翻看后找到了夹在边缘缝隙中的纸扉,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地名。 远村向我表达谢意,说他很想念自己的弟弟,愿他跟以前一样。 我想我该动身离开了,临走前,我突然想请他帮我刻一样东西,远村爽快的答应了。 “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一艘船,可以吗?” “当然,什么样的?” 我尽量在纸上画出想象中的一艘船。 “这个。挺大气,就是完整度不够。我想要花点时间,你如果不着急,我可以派人送给你” 我点头答应,留下了住址。 “雾越来越浓了,你最好赶快” 远村说再拖下去可不妙。 我心里不妙起来,的确,雾好浓啊。 环顾四周,白色穿插在万千丛叶间,石雕中,在整个孤岛停留,窸窣的树叶晃动似留下残响,就让雾更加朦胧,掩盖了万物,只有远村的手臂使我稍微心安。 他还送了我一只指南针,球状的,玻璃球大小,中央指南的红色细线清晰可见。 我沉入白雾中,逐渐遗忘身后,冷风让我哆嗦。 '一种不安潜藏在我心底,就像在小船上看到身后浓雾中向自己招手的柔美树枝,或是看到冬季玻璃窗外的正在认真梳理毛发的精美的山雀,这是一种不安的隐喻' 一层又一层,白色又是白色,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在喘气,向身后呼喊,只感觉声音被水面吸收了,又喊了一声,没有回应。抓起浆,往前滑动,划,划,停下,有东西在我眼前晃动,指南针!红线,这又有什么用?船自己动起来,奇怪,水面!“怪了!怎么会有漩涡?”,就他妈离谱。 “喂!我…”,刚说完这两个字,我就搅拌其中了,水泡,浪花,木头断裂,水声,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公元3441年11月7日这天,我记得,有三件重要的事。第一,这天是我的生日,除了我,没人会把生日当做重要的事吧,奇怪的是,父亲也记得我的生日,真是奇怪。第二件事,这个阶段以来,公司最重要的产品问世,媒体平台声势浩大,兴师动众来访,与官方合作同期举行,围的水泄不通,我记得很清楚,这是一场嘈杂,混乱,漫长的事件,从此确立了公司的地位,人类保护协会抛出橄榄枝,协议在钟声中敲定。 媒体的机器人在空中疯狂闪动,全方位的,记录下相关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与贵司的协定即日起正式生效,合同约定时间暂定三年,项目试行时间半年,试行期内没有异议将启动正式合同,世界科学院驻司人员将陆续抵达,最晚时限为11月30日,今天的会议,未到场人员均于线上会面,现在请贵司项目负责人正式启动项目…” 我在这时看见了楼。 起初只是人群中的一个眼神。它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光。 为什么呢?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它没有在人群里搜寻,也没有聚焦到彼时的主体上,反而停留在与事件几乎毫不相干的地方,我说我,我站在这里,除了身份,找不到与事件的任何联系。 不过,罕见的会有一些细若游丝的镜头闪光略过我的脸庞,然后从黑乎乎的群体里溢出一个瘦弱的影子,“走”向我,“他”的金属外壳朝向我,露出拟人的微笑,看着十分蹩脚,我确信,“他”已从虹膜找到了我与事件唯一的联系,身份的联系。 '又是这些家伙!',我是指记者机器人 它向我刺探父亲的事,我潦草应付。 应付的间隙,我的耳边传来远处的“…合作愉快!…” ,随后,大展宏图、拯救社会之辞接踵而至。 人群喧闹起来,振奋起来,欢腾起来。脱离这个场景的我很快就看到了楼,我们的视线隔着稠密的人群,就像这样,不需要寻找,相互打探着对方。 他的嘴动了一下,好像只有我能看见,他在说什么?没有,或许是我眼花了。 但是我看见刚才那个记者机器人,它的“表情”那么清晰,“声音”同时准确无误的传入我的脑中,是电波,大抵意思是:“记者会结束,请稍等片刻”,它又露出蹩脚的“笑”,我点头应付它,等它转身。我便立刻向一个方向走过去,那里并没有“电波”传来,但我知道有个声音正在空气里传播,它的目标是我,似乎特意绕开了其它人的耳膜,我听见楼在说:“找到你了!”而我循着只有我能听到的声波,穿过稠密的人群,看见楼杵在那等我。 他穿着不合身的黑色风衣,戴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露出几颗白亮的牙齿,我们相隔两步之遥,他转过身,然后侧过半张脸,像是熟人般对我说:“看什么呢。这边!”我回头望了一眼,缺少了我的发布会没有半点异样,便跟着他往前走,他走的很快,我几乎要小跑起来。 我们穿过人流,走过被透明材料罩住的城市花园,走过多座研究所以及人影稀疏的科技广场,走过门庭紧闭的消遣中心,最后是一些小巷子,白色日光避开楼栋,使我目眩。我在一道路口停下,这才发觉不对劲。他好像注意到我,也停下来,但没有说什么,我先开口问他:“你认识我吗?”,他瘪嘴一笑,说道:“清楚,清楚得很。” 我很纳闷。这表情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走过来,围着我转了一圈,伸出手扯着我的衣袖。 “是本人!总算见到了”,他说。 我在等他给我解释,但他却自说自话起来,摸着下巴上下打量。 “想不到还挺高,本人比影像看着年轻呢,”,然后目光朝向我的眼睛,“你多大?” “21”,我不自觉的回答出来。 “和我一样呀”,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拉着我似乎是想继续往前走。 “喂!等等。”,我收回手,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 “莫名其妙” 他的力气没我大,被我扯开后几乎往前栽倒。真是弱不禁风的家伙,我想。 我们僵持了几秒,他开始默不作声,然后扶了扶帽子,嘴巴动了动,是在说什么。 “我不擅长解释,不过,你还是跟我来一趟的好” 突然他神色一变,慌张的拉扯着我走向一个隐蔽的小巷,这次我没有抵抗。我们没入小巷中。 “怎么回事?”我问他。 “天上那家伙” 我注意到,他是说人类保护协会的那些机器人。 “最近这些家伙好像活动频繁,怪事”我盯着他的脸,说道。 楼咬着下嘴唇,默不作声。 “你不会是个'黑户头'吧?”,不然谁会怕这些东西。 他恢复常态,但很难不认为是在与我的追问做抵抗。这些机器人每隔一段时间飞过,俯瞰建筑之外的日常,即便侦查行动不是首要任务,但要发现一些地底世界的老鼠却完全不在话下。 “黑户头?如果是说被你们这些合法公民排斥的下水道老鼠,那你说中了。” 我没有说话。 “怎么?要逃走?我可有的是办法留住你”,他说。 “所以你不打算解释一下?”,我回答,我并不害怕。 “我也说了,我不擅长做这个” 小巷空无一人,机器人们从头顶掠过,没有做停留继续往前飞去。 我望向它飞走的地方,问他去哪。 “当然是'老鼠窝',又脏又乱的地方,还有一大窝老鼠” “我是说它们”,我向他示意天上的家伙。 楼奇怪的撇了我一眼,“我怎么知道?” 我看向他时他又收回目光。 “我想你是知道的,别看我在公司无事可做,新闻还是会看的。说吧,你有什么目的?” 他被我问懵了,或者只是假装的。但我不在意。 “你说的'老鼠窝'最近是不是有几只老鼠偷偷跑出来,你最好别是其中一个” “什么?” “新闻啊,新闻,A区居民楼有位老先生家里搜出来一个东西,那东西你们那的黑市才会有的,报道说是有'非法'人员利用某种手段混进了居民区,那里可是A区的中心地带,有密布的'天网',但这些人做了很好的信号屏蔽,现在人已经无影无踪了,是你的同伙吧?” 楼的脸上露出短暂的不耐,片刻又装作不在意的搭过我的肩膀。 “然后呢,你还知道些什么?” “人类保护协会为这个事加强了戒备,每天在A区巡逻的机器人就有好几十个…” 我止住了,因为我发现楼的瞳孔突然长大,褐色的眼珠中映照着我的样子,但它们并没有朝向我。我感到一股似有似无的电磁信号从远方袭来,速度非常快,直到楼的手掌再次用力抓住我,我才确信,这并非是幻想中的数字的奔流,而是现实。 “来不及了!” 他拉着我,往黑暗中奔逃 “那是什么?”,我一边吸气,一边向他打探。 “追兵,协会那边的”,楼说话时不忘时刻转换方向,转了多少次,我已经毫无印象了,我们已经走入了巷道的迷宫,“老鼠们”偶尔出没的地方。 “我从没见过。你的屏蔽失效了?它们怎么会发现你?”我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我也正纳闷呢” “现在怎么办?” “嘘——”,他做出噤声的动作 我看见他身侧的墙在空气中晃动了一下,就像水面的倒影。 我们没入其中。 从外面看,我们像是没入了墙面,不仅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连我们的信号一同淹没其中,我已经感觉断开了与“天网”的联系。我想,这就是连接地底世界的缝隙了。 内部世界与外侧截然不同,略偏阴暗的光线似乎想要衬托这个地下的世界。 楼背靠在一堵墙上喘着气,然后他脱下帽子,露出清爽的短发,顺着墙体慢慢蹲下。 我便大致扫了一眼四周。这是个狭窄的过道,与外面的巷道风格一致,地面也无脏乱之感,但随处可见的小面积积水的阴暗与外界的通透日光分明。想到这之间的差别,我回头触摸身后的空气,又或是一旁墙壁,丝毫没有异常,真的将“合法”的公民社会与“老鼠”们的世界连接起来了,这种藏匿的技术确实妙不可言,连出口也被隐匿的无影无踪。 “别费力气了,出口可不是固定的,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楼站起身来,径自往巷道那边走去,没有向我看过一眼。 我叹气,那只是对疑惑的概括,以及,心中那隐隐的兴奋。 我现在别无选择,但丝毫不认为自己“卷入了”什么,反而,我以为长期压抑的心得以释放,我从固定的生活模式中摆脱,并没有任何“负罪感”。是的,我并没有将人类保护协会视作“与社会脱离”的群体同视作危险的东西,虽然他们经常被报导带给我们危险。 望着楼瘦小的身影,我在想着与危险截然不同的东西。 从小,我便察觉到,某种终局就潜伏在社会中。我的群体,同胞们一点点流失的东西,它们最终会被未来彻底耗尽,这些东西就像某种情感,或者说,它就是存在于潜意识中的东西,我认为,一部分中,那是对群体的依赖性。 最终,我们完全是个体的。 父亲在我人生的初始阶段—如果说15年对于无限来说是开端的话—就展现出与外人不同的状态,这种感觉对我来说还很隐晦,我以为是由于自己的身份—我得知自己是很“年轻”的人,就人类而言,无限的寿命让繁衍的原则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决定,所以我是“他们”中少见的新生命—使得他抱有“守旧”的责任感,我们的交流在工作和享乐外还包含了让我心底隐隐发热的关怀。 我被带领到工作的岗位,是他发觉我已经稍微“长大”的时候,我开始对社会的现状有了基本的认知。 我了解到,80%以上的人类个体的唯一职责是享乐,还有一部分是像父亲这样的。我还了解到,父亲不想让我成为那80%中的一个,但他从来不明说。 他在家几乎不谈工作,即使是我已经长大,在他的公司已经干了一阵子。 初入公司,我被安置在检验科,工作内容当然是代替市民体验我们的产品。这是很合理的安置,我也很喜欢这份工作。 公司的产品供社会享乐,推出的产品广受好评,更多的,则是接受公民的定制服务。父亲是设计团队的领导,我听说他的工作非常出色。 一如公司理念所述,只要市民还存在欲望,我们的工作就是社会所必须的,没有身体机能阻碍,欲望就能被无限拓展,从中挖掘出新的情感。曾经未曾被涉足的精神领域,将带给社会新的自由。 起初的产品还较为简单(当然,这是远早于我入职之前的时间),随着公司名声越盛,市民提出的服务条款越来越详细,要求越来越严格,公司的高层领导说:“他们已经挖掘到更深的地方了” 父亲回答道:“是的” 会议后,有了一个新的方案。 新的方案利用截取到的顾客脑信号的片段作为参考,用以调节不断限定的事物类型权重,最终得到理想的对象。举个例子,如果此刻你的食欲调节中枢兴奋度较高,那么程序最终对象会尽可能指向所有的食物,如果截取到的其中一部分片段中,显示出对油脂的消极倾向,那么对象中将不包括大部分的肉类食品,有时持续的信号流对某种多汁、新鲜、清爽的食物影响表现出兴奋状态,那么最终对象可能是某种多汁的水果,但与此同时,如果这种兴奋只是停留在海马体或部分记忆相关的大脑皮层中产生,而胃袋内还是刚进食的食物碎块,胃粘膜也刚分泌了一次瘦素抵达下丘脑,那你可能只是渴望一部美食电影。所有的渴望都是被允许的,都是可以满足的。 这种满足的形式最终被固定下来。这种由火车完成的满足源自于梦境的启示,就像我们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就像后来的一位长辈的描述,庄周之梦与蝴蝶,或蝶梦于庄周,难辨,虚与实皆空,唯心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