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只余青山依旧

那是我第一次走出青城的大山。
纵使后来的日子里,也坐过了很多次火车;纵使载着我前往广阔天地的列车,油漆从橙刷回了绿,再换到后来的白;纵使自己和火车结下了不少缘分,甚至后来还喜欢上了坐火车……
唯独这一次坐火车,是哭丧着脸坐的。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坐车离开青城,这一走,后来便甚少回来。
那是三年级的暑假,带着我们离开的列车还披着绿皮。列车停留在站台的三分钟里,我们一家人上车花好大的力气。
一来爷爷奶奶腿脚不便,低站台要爬那个铁网步梯;二来我们这次出行的目的是搬家,行李相比其他人实在太多。三来,上火车前几个月,我一不小心被同学从楼上推下,导致那段时间很怕上楼梯——三层高的步梯,对我来说就像天梯一样。
三分钟,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就是生死时速——这车开得慢,等人倒是急得很。
“我来。”
轮到我上火车的时候,我险些摔在那步梯上面。这时候,一双宽厚的手掌在我的后背上垫了一下,然后轻轻把我往上托进了火车里。
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位个子颇高的,留着斜刘海的乘务员搭了把手。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一样。要不是我妈催我快去找铺位,我可能会这么盯着他三分钟。
上了火车后不久,我顺着窗,看到姥姥在窗外挥手,小妹紧紧攥着姥姥的手不肯撒开。她们一点点地向身后移动,原来,站台把这列火车推进了望不到头的青山里。
小时候记得信息都很奇怪,重要的事情似乎记不得,这些细枝末节记得倒是清楚。比如那天我刚开始一直躲在妈妈怀里,等到吃火车盒饭的时候顿时就来了精神;吃饱喝足后竟然还和隔壁铺位的两个小姐姐聊天,提到了班里老师给起的英文名听起来像女名。
看来我小时候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在列车从群山中钻到平原的时候,我的心事也像是散开的群山一样,没那么重了。
还有一个不重要的事——那位帮我们上车的年轻乘务员姓成,这个姓可不常见,因为小学班里没有一个姓成的。
明明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倒是记得很清楚。
比如第一次在火车厕所前见到外国人,那个金发姐姐语速超快,说的俄语,即便一点都听不懂,我还是把上厕所的机会先让给了她。
比如第一次见到早上五点钟长春的站台。05年的长春,从站内看就觉得,比我们小地方的车站要大很多。
等列车到了沈阳,竟然看到一辆开往海口的车。我从那时候就在想,到海口不是要经过大海吗,难道那辆火车还会潜入海底?
等出了东三省,卖得很好的大雪糕就没有了。进了山东,尤其是刚到德州那块,乘务员就用着山东口音,叫卖起德州扒鸡了……
过了五年,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回了内蒙的青城老家,处理一件不那么愉快的事情。
我们家搬走的原因,不止是为了爷爷奶奶养老方便,为了让我有更好的教育资源,还有就是——我们家房子那会儿拆迁,留在青城也没有住的地方。
而这次回家的目的很简单:把拆迁分房的事搞定。所以我和爸妈带了几个装满海鲜干货的大饲料袋,踏上了返乡的旅途。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各有心思。大人们回去讨利益要说法,小孩子回去抨击那些坏人为什么要摧毁自己的家。
兜兜转转,我们从太阳城出发,经过冰城中转,穿过把青城捧在手心里的青山,回到了青城的土地。
回到青城后的两天,我妈和我小姨带着我一块去找开发商。
她们去屋里谈拆迁分房的事,留我在外面等着,和那些拆了老家房子的反派们斗智斗勇。
老家的人惯会逗小孩乐子的,那个戴金丝眼镜的讨厌中年,梳着一头油发,一副笑面虎的样子,笑嘻嘻问我上几年级,在哪上学,还说他认识我语文老师,尝试逼我跟他说话。
那时候不知哪来的倔脾气,竟直接冲他说:
“不想和你讲话,你拆了我的家。”
话音刚落,以他为首的办公室所有人,都爆发出哄笑声。局促的我,就像是误入魔王城的孤独英雄。
他说,拆了你们家是为了给你们盖大房子。
他说,未来,青城所有的房子都会换成高楼大厦,这是进步。
他后面还模模糊糊说了很多,那时候我是不善言辞的,交锋没多久,就被他无法击破的逻辑攻击到败下阵来。
我那时只希望他快闭嘴,再说下去就该触发game over动画了。
这时候我妈那边刚好谈完了,她简单和那个中年反派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带着我离开了那个尴尬的办公室。
转身的一瞬间,我妈的营业假笑就不见了——这也成了我从她身上学到的第一项重要的社交技能。
等后来才知道,那时敢于和中年辩驳的自己,注定会落败。谁不想要更好的生活,谁不想要世俗的“身外之物”。所以,如果我以成年人的身份回到那个充满不快的办公室里,我也不见得会支持那时候自己的观点。
但我会和他站在一起,会成为他的力量,会告诉他:进步,变化固然好;但代价就是,他们牺牲了道路尽头的银河,牺牲了甘甜凛冽的地下泉水,还牺牲了青山上几十年,几百年的木材……
离开家乡带走了遗憾,回到家乡带来了怨气,我的第一次离乡与归乡,看起来都很丧。
索性,丧气的事只有这一件。
我们回青城的那辆列车,从冰城出发,经过鹤城时正值深夜。一觉起来,离家不远的时候,冰城路段的乘务员组都换成了齐齐哈尔路段的乘务员。
“旅客准备好车票身份证,马上就检票换票了。”
次日早上,东北口音浓重的磁性男声从身边响起,起床一看,竟然是小时候的那位英气的乘务员,那个少见的“成”姓,就那么挂在他的胸牌上。他与旧日里容貌无异,就是看着有点显黑了,应该是晒的。
见到喜欢的人,总是想把自己表现到最好。趁他换票的功夫,我抓紧从床上做了起来,俨然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他高大的身躯站在过道中,利索地把票换完后,简单报了站,然后就去了下一个铺位。
心跳不停,只希望下一站快到,然后可以在月台上透透气。
下一站靠站时间很长,约有十多分钟。我跟爸妈打了声招呼,便下了车, 在月台上眺望。
这是个很宁静的小站,空气很清新,闻起来就像是今天天空那样澄澈。月台的尽头是连绵的青山,它们还是和五年前一样,漫山遍野的青绿色,守在那里等着回家的人,她见那来来往往的列车啊,怕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
“上车了,你别落在这儿。”
低沉的嗓音从身旁响起,他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我应了一声,最后再用微凉的空气平复了激动的心跳,继续着自己归乡的旅途。
后来,每当我再乘坐回家的车,也没能见到他。不知道他是被调去了其他客运段,还是那段奇妙的两面之缘,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再后来,我渐渐接受了太阳城是自己新家的这件事,把海边的太阳城当成另一个故乡。
高三那年我在青城上学,高考结束后,我从青城坐着火车回到了太阳城。
发车那天下午天气很好,窗外青山晒着下午明媚的阳光,它们簇拥在一齐,数着挂在天空中的云彩。
有时候,流云从太阳下经过,挡住了一缕阳光,让青山变换着深浅不一的,流动的色彩。
我乘着列车,顺着窗外,看到列车正绕过青山的身躯。
变了,都变了。
也只有这片青山,一如既往地送别着匆忙的过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