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时间旅行的杀人回忆(上) | 科幻小说


一桩离奇的命案,一个失踪的女孩,这座历史超过百年的旅馆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警官奉命前去调查,在他的面前,是一桩关于时空的悲剧。
我们将为大家带来蔡建峰的中篇小说《亲爱的阿努比斯》。
本文首发于公号“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

蔡建峰 | 曾用笔名“无形者”,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亲爱的阿努比斯(上)
全文约177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一
路的尽头是一座旅馆。一座灯火通明的旅馆。晚照下的旅馆一片凄凉。我站在人和车的流水中一动不动,发现旅馆与我做的梦相似。
现在是傍晚四点五十,光明即将远去的时刻。
我走到路的尽头,敲了敲门。门后面走出个年迈的暴君,驼背,塌肩,一副毫无生气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不快乐。我多看了他一眼,擦肩而过。前台没有人,很空,阳光透着窗格子斜斜洒入室内,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纤尘。我看见我的影子爬到墙壁上,桌子上的迎客铃反射着光。
“有人吗?”我按下那个铃铛,听见一声脆响。一个长得像胡歌的男人从桌子底下立了起来。我把身份证拍在桌上,对他说:“开一间房。”
“您要住多久呢?”
“能住多久住多久。”
老板笑了,把房卡和身份证一起还给我。
“坐电梯上二楼,出门直走,走到尽头右手边最后一间就是。”
“不要押金吗?”
“啊,我们这儿不用那个。”他说,“届时房费也会在手机上自动结算。”
旅馆只有两层,消防通道在电梯旁边。电梯里面很干净,靠里的一侧是一面明镜,镜中可见一个消瘦的浪客,他看上去很累,甚至有些病态。角落里的摄像头后面,不知什么人正看着我。
一天前,警方接到报案,说是有环卫工在这附近的垃圾桶里发现一塑料袋的尸块,像砧板上的猪肉,像被火车碾过。她刚到那儿的时候,一只没人要的瘦狗饿惨了,在垃圾桶里刨食。环卫工看它可怜,还让它多吃了一会儿。直到狗从塑料袋里面叼出半截像是人的手指,这才吓得报了警。尸体已经臭了,断裂的腹腔中爬满了蛆,饱满如蒸熟的米粒。死者特征难以辨识。除非是犯过前科的,在派出所进行过信息采集,否则很难通过DNA辨别身份。技术科的人对他做了骨龄鉴定,初步判断死者是一名21岁的男性。凶手留下的唯一线索是一本老舍的《骆驼祥子》,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们在书里面其中一页,找到了一点掉落的食物残渣。法医说,那是眉豆糕,是莞城的特色小吃,也许就是凶手留下的。
警方在报告中还提及另一起案件。一周前,他们接到家属报案,说是有个叫赵盈盈的外地女孩在鹏安旅游时失去联系。警察通过调取监控发现,赵盈盈最后一次露面是在情人节那一天,她进了酒店便再没出来,从此消失不见。。我讨厌警察。好多警察都没有眼力见儿,只能在案件的最新进展一栏里写着:这是赵盈盈最后一次出现,之后再没离开过旅馆,不排除与碎尸案有联系。
报告的最后几页是一些不相干的资料,上面说这座旅馆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至民国时期。那会儿,有一个富商在当地斥资修建了一座小洋馆。后来1938年,战争打到了这边。富商一家惨遭屠戮,仅有一个后人离奇失踪。解放后,商人的远方亲戚出钱修缮了它。由于常年旅居海外,改革开放后,便干脆把它改造成旅馆,交由职业经理人打理。据说,人们把它翻新重建时,在地里挖出累累白骨。
这么一算,百年时光如流水,这座旅馆屹立在这里已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
二
电梯门开了,外面等着个戴墨镜的红衣女子。她先是为我让开道路,才踩着咔咔声响进了电梯。走道上很空,这儿没有铺地毯,地板是大理石砌的。我走在上面,两旁房门紧闭。尽头右手边的房间门牌号是8227,对门恰是一周前赵盈盈住过的地方——警方在房门口拉起警戒线,至今都没撤走。
我踱步进了自己的房间。323元一天的标间不能说特别宽敞,但电视、桌椅、热水壶以及语音智能管家应有尽有。墙壁上挂着时钟。现在是五点零五分,天还很亮,房间内一片温暖,可以听见寒蝉凄切的叫声。出于某种心理需求,我打开电视,却不看。电视里传出的喧闹冲淡了濒死的昆虫的叫唤。
“这是赵盈盈最后一次出现,之后再没离开过旅馆。”我的嘴里念叨着报告上最后一句话,眼前开始浮现一个女孩儿在屋里走动的幻景。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姑娘来回走动,最后躺在床上,像具死尸。她好像很绝望,可是为了什么绝望?她好像很痛苦,可是为了什么痛苦?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她像泡泡一样破灭,没有痕迹,没有回声,只有房间里一串凌乱的脚印,也是失踪的女孩留下的。这脚印向着屋内延展,乱成一团麻线,没有显露出任何人离开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悲伤。从警方提供的文件得不到更多的线索。已是九月。我去过好多地方,度过太多这样悲凉的黄昏,可是,明天仿佛没有尽头似的,让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处境,站在受害人的视角设身处地去想,对我来说还是一样难捱。
我想起了我的老师。我问过他,是不是当警察就一定要心够硬。老师反问我,这是谁说的?我说,我自己想的,我总是想太多,而且在学习一些案件的时候,心里也难受得紧。更奇怪的是,有时候看见路边瘦骨嶙峋的流浪猫流浪狗,不知道为什么就一个劲儿想哭。老师说,这是由于你纤细敏感的性格,造就了高度共情的能力,这是好事儿,也是坏事儿,好事儿就是你想得比别人多,办案就要想得比别人多,最好是能站在凶手和受害者的角度想一想,坏事儿就是你太容易受人影响,要是你看见一件不平的事,便容易闹心,容易吃不下饭,容易睡不着。
乌国庆是我的老师,也是共和国培养的第一代刑侦专家,先后侦破了多起重大案件。我在沈阳念研究生的时候,乌国庆老先生在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担任研究生导师,教会我许多,这些都是我从别人身上学不到的,他是我职业生涯上的父亲。
窗玻璃雾蒙蒙的,敷着一层灰尘。我走到窗边,想吹吹风。窗户被打开时,灰尘簌簌抖落,伴着阵阵汽笛凄厉的巨响,海风灌了进来。原来旅馆后面就是港口。从二楼靠窗的地方往外看,可以发现几个男人从货轮和集装箱的阴影里走来,他们粗鲁地笑着,胳膊在夕照下汗津津的。工人们也许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打算找个地方吃饭吧?我的视线掠过他们,看见燃烧的天空,看见闪光的大海,那儿有几只令人憎恶的海鸥,低空盘旋时,在陆地和海面上投下迅疾移动的影子。从赵盈盈的房间里,也能看见这片大海。
这时我看见刚才电梯间里出来碰见的那个女人,她穿着一袭红色的连衣裙,及腰的黑发在狂风中飞舞。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可她的背影看起来却是如此脆弱,让人不禁担忧起来。女人这副凄楚的模样,让我想到了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一个迷路的旅人。我决定出门散步,假装偶遇。下楼的时候,她还站在那里。女人有一种哀婉的气质,她盯着货轮的阴影,墨镜倒映出的却是天空的颜色。周围都是人。我与她并排站着,没有说话,像两颗湍流中的石头,时间从我们的体内穿过。一阵海风忽地吹来,她的发丝猛然拍到我的脸上,奇怪的是一点都不疼。女人扭头看我,挽了挽头发。
“对不起啊。”她说。
“没事儿。”我回答。
“第一次到这里来吧?”
“什么?”我问。
“不是本地人吧?”
“哦,不是,但以前来过几次。为什么这么问?”
“我是本地的。”她说,“就算你不是,多住几天就是了。”
我转头去看这个女人,从她的墨镜里,我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头顶是火场般的天空。我看见那个男子在墨镜中燃烧着,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嗯。这附近有什么吃的吗?”
“旅馆斜对面五十米处有一家兰州拉面,边上还有一家快餐厅,里面卖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常菜。再远一点,红绿灯路口那里有一家肯德基,一家包子铺,一家茶楼和一家酒吧。你要想喝点儿酒,那儿准是最近的了。”女人详尽地向我介绍了附近的去处,但她那不偏不倚的态度,好像一台客观公正的机器,没有个人喜好,说的都是一些与自身观点丝毫不相干的东西。
“请你带我去吧。”我说,“作为报答,我请你吃顿饭。”
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子怔了一下,突然笑了。
“我已经吃过了。不过带你去可以。”
于是我知道她误会我了。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我是隐瞒了身份才住进旅馆的。有些人可以对另一个人坦露心迹,却对警察有抵触心理。我只想找个地方,问这女人几个问题。但她身上有什么打动我的地方,我说不出来。我斟酌片刻,反倒不急于解释了。
“那就请带我过去吧。”我说。
三
奇怪的是,不知从何时起,兰州拉面就成了清真的象征,遍布全国。时值饭点,面馆里满是人的气味儿,我们不得不等上一段时间才有位置坐下。裹着头巾的老板娘冲着厨房喊道:“一份炒刀削。”
菜单上,炒刀削二十元一份,贵了。
我点了两份牛肉面加蛋,一份不要葱花,一份多放葱。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子搂着裙摆坐下,她用餐巾纸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一副受不得热的模样。
“你吃两碗面啊?”
“你选。一碗是给你的。”
她点了点头,墨镜仍没摘下。
“我一般晚上不吃饭的。”
“减肥?”
“你看我胖吗?”
我第一次光明正大打量起这个女人来,其实她瘦得要命,眉宇间有一种不太妙的病态美,是那种典型的气质美人儿。但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多年前,老婆也问过我这种问题,无论我怎么说,都不能让她满意。
“我觉得你应该多吃点儿。”我最终这般说道。
两碗牛肉拉面加蛋恰好在这时被端上来了,汤头清亮油润,漂着光泽。女人掰开筷子,挑了葱花多的那一碗,埋头吃了起来。她的双手都摆在桌面上。我看见她的手,肌肤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女人吃面的时候仍戴着那副墨镜,面汤里升腾起的热气给镜面蒙上一层薄雾,让人觉得奇怪。女人似乎观察到我在观察她。她抬眼对我说:
“不是来旅游的吧?”
“嗯,不是。”我给自己的面加了一大勺辣。“我来找我的女朋友。她叫赵盈盈,你也许听过这个名字。”
女人放下筷子,黑色的墨镜掩盖了她的情绪,只有微张的红唇显露出她的惊讶。
“那个失踪的女大学生?”
我嗦了一口拉面,也跟着放下筷子。我看见,墨镜里那个苍白的男人因为吃辣把自己吃得满头大汗。有几滴汗水沿着眉毛流下,掠过眼角时,渍出晶莹的泪花。他用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说:
“我们前不久刚刚吵架,发给她的消息全都没回。她最后一次回复停留在情人节那天。我说,我们不要吵了,情人节还是要一起过的吧?她说她现在在鹏安散心。然后就没了下文。我以为她还在生我的气呢。直到前天,我找到她的家人,才知道她不见了。”
“你对你的女朋友了解多少?”女人递过来一张餐巾纸,我用它擤了擤鼻涕,骗她说:
“我虚长她好几岁,算是学长吧,不过在一起也好几年了。”
女人微微蹙着眉头,心不在焉地挑着碗里的牛肉。
“我们打过几次照面。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在黄昏时分去看海,她也来了。我们聊了会儿天。她告诉我,自己来这座城市,其实是来找男朋友的。”
我点点头说:“你把我搞糊涂了。”
“你真的是她的男朋友吗?刚才在码头的时候,你说自己不是本地的,你的口音也不像。”
我又喝了口汤,出了些眼泪。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她和别人好上了?”
女人怔了一下,低下头。
“啊,对不起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儿。”我说,“但你要是还知道些什么,请尽量告诉我。”
她摇了摇头,说:“没了。”
我低下头吃面。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吃得差不多了,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那个穿红色连衣裙的神秘女子已经不见了。为她点的那碗面基本没动,牛肉被清清楚楚拨到了一边,葱花在另一边,面在最底下漂着,像毫无头绪的线索。
我想自己准是搞砸了。面还热着。我坐下来,端过她的那碗面,大口扒拉,用力嚼着,忽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四
红衣女子先走一步,这倒也好。我被人监视了。方才踏入这家面馆的时候,有个毛头小子跟着走了进来,坐到角落,点了一份炒泡面。年轻的男子虽说是在努力吃面的样子,但眼珠子一直在我和女人之间不安分地移动。他起身去冰柜里拿可乐时,两次经过我身边,路过时低头瞄着我,似乎也没有想要隐藏的意思。
我没有上去揭穿他,而是唤来老板娘结账。从餐馆到住的旅馆,只有五十米多一点的距离,全力冲刺只需七八秒钟。这点路太近了,都不够给人时间发挥的。我特意挑了路边的一条小巷,拐了进去。身后果然传来脚步声。我从怀里摸出打火机,点了根烟。
巷子里很静。南方的城市不像北方,没有错综复杂的胡同,但在夜晚,逼仄的小巷还是阴森森的,罕有人出没。在昏黄的路灯下,移动的人的影子仿佛时钟,从后往前,顺时针转了半圈。影子从六点钟方向一直转到十二点钟。然后是一段黑暗。在路灯与路灯的间隔中,后来人的影子赶了上来,再次出现在灯光下时,像时针和分针重叠,我们的身影在十二点钟方向相遇。
一只粗糙的男人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停下脚步,什么也没说,把烧红的烟头按在那人手上。身后传来吃痛的惨叫。在此之前,那手已经已触电般收回。我转过身,抬脚,把他踹倒在地。年轻人在地上打起滚来。奇怪的是,看他护住要害招架的样子,分明还有还手的余力,却宁肯躺在地上多挨我几下踢。年轻人狼狈地爬了起来,半蹲着冲我举起自己的双手。
“警察。”他说。
“警察?”我问。
年轻人把手伸进兜里,似乎要去拿什么。
“别动。”我说,“谁知道你是真的假的。”
“误会,真是误会。”年轻人笑了,马上又闭上嘴巴。“陈哥,您是乌老的学生吧?真年轻啊。我一直把您当作我的偶像。”
“不年轻,都快奔四的人了。”我走了过去,从他的怀里果真摸出证件,细节我一清二楚,上面的人名和照片不可能作假。我把证件还给他,向他伸出一只手,问道:“既然是警察,干嘛鬼鬼祟祟的?”
“叫我小杨就好。”他说,“这不是怕干扰到您吗?”
小杨全名叫杨言宽,是当地公安局那边派来接机的人员。我们沿着小巷一路散步,抽了不下十根烟。我想他要是个女的就好了。两个大男人趁着月色散步,让人看见了倒也容易起疑。一路上,他对我说,自己是主动请缨,才分派到这项任务的。一听说公安部指派的特邀侦查员要来,他已经激动得一整晚没睡好觉,早上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还被老婆骂了。今天中午,小杨刚吃完午饭,就跑到机场举着牌子慢慢等着。我下飞机就走了。他还在那儿等着。后来打了电话,问过局里才知道,陈云已经离开机场,前往旅馆了。我刚到没多久,他就追来。那会儿我正在码头上和其中一位嫌疑人讲话,便知道我另有计划,不方便上前打扰。
“本该设宴为您接风洗尘的,”小杨说,“但您实在太敬业了,局里把我臭骂了一顿。”
“你刚才说嫌疑人是什么意思?”
“那个女人叫艾佳。”他说,“调查期间,警方不对外公布细节,但我们已经把旅馆里的所有住客都暂时列入嫌疑名单,同时安排人二十四小时盯梢。这里的住客似乎都订了很久的房间。不过,其他人倒还好,唯独这个艾佳,好像是不存在似的,在我们的系统里找不到任何有关她的身份信息。”
“这个艾佳交给我处理。我会想办法接近她。刚才吃饭的时候,艾佳对我说过,赵盈盈告诉她,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找男朋友。赵盈盈有男朋友吗?”
“有的,叫罗冠霖。”小杨说,“和赵盈盈同一所学校,但不是本地人。”
“也就是说,她和别人好上了?”
“也有可能,她骗了艾佳,其实不是因为男朋友来的?”
“或者是,艾佳骗了我。”我停下脚步,多看了小杨一眼。“我要走了。你回去吧。”
小杨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说道:
“可是,局里的意思是,您来都来了,我们总该尽尽地主之谊。”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拍。
“我问你,人活着,吃饭重要,还是喝水重要?”
“我听说,人活着,不吃饭可以活一周,但不喝水却撑不过几天。”
“好,我再问你,破案重要,还是饭局重要?”
“那当然是破案重要。真相最重要。”
“是吗?”我按着他的肩膀,寻思道,“可我怎么听说,破案如吃饭,可以破不了,大家把屁股捂热了照样升官发财,但流水般的饭局如果不去,却熬不了几年?”
小杨缩了缩脖子,笑了。
“不要笑。”我说,“你笑得太勉强。你不是非笑不可的。”
他的笑容消失了。
我继续说道:“从今天起,我只跟你联络。你回去局里,让他们别再派人过来,容易打草惊蛇。”
小杨不自觉挺起胸膛,像等待检阅的三军仪仗队,脸上洋溢着红光。
“您想让我为您做些什么?”
“一个人只要存在,就会留下痕迹。无论是微博还是微信,但凡是有人发言的地方,就一定会留下有用的线索。去调查她的社会关系。第一,赵盈盈在这是否有认识的人。第二,赵盈盈来这里的目的。第三,赵盈盈最近的行程。第四,赵盈盈的饮食习惯?第五,重点关注赵盈盈的男朋友。书里面那丁点儿食物残渣是本案重要线索,我要详细到可能涉及的每一个人的口味,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要调查得清清楚楚。。”
“明白。”他问,“那您呢?”
“就在旅馆住着。”我说。
五
路的尽头是一座旅馆。一座灯火通明的旅馆。晚照下的旅馆一片凄凉。我站在人和车的流水中一动不动,好像看见妻子和女儿冲我招手。天一下就黑了。又来了,这个梦。这是第几次梦见她们了?妻子和女儿在门口玩着小火车,节奏明快的儿歌是记忆中仅有的温暖。现在是……凌晨一点五十五分,黑暗盘旋不去的时刻。妻子牵着女儿的手进了旅馆。我追逐着两道永远无法触及的背影,短短数十米的距离,竟是天人永隔。
醒来后,潸然泪下。我在黑暗中胡乱摸索,开了灯。斜对面的衣橱半掩着,里面挂满了无人问津的衣架,像被豺狼剔去血肉的尸骨一样孤独。我走过去,彻底打开它,在镜中撞见一头丑陋的野兽——它披着人皮,穿一条红色的拳击手短裤,苍白,精瘦,像一团被禁锢的噩梦。“去死。”镜中的野兽对我说。我一拳打在它的脸上,镜子没受伤,我的手倒是好痛。可痛也叫人好受。
时间是一条河。镜中的那个男人,眼泪像河一样流着。墙壁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一点五十五分。我进了厕所,不敢睡觉,索性洗一把脸。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梦中的儿歌。歌词是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唯有调子还剩下大概的轮廓,在夜里舒缓孤独。出来后,我打了个电话,是拨给妻子的。电话铃嘟嘟响着,白噪音像是虚空。我数了,嘟嘟声一共是十二下,每下间隔三秒,最后我等来的是一句:“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一切都是徒劳。行动也是一种徒劳。在这样一个注定难眠的夜晚,去拨打一个注定不会接听的号码,难道不是一种徒劳?
我挂断电话,回到床上,像尸体一样躺着。侧耳去听,旅馆里静悄悄的,我开始想女人,头顶、脚底、隔壁,都没有女人的叫床声。我觉得冷清,想打开电视。这时走廊上传来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咔咔声,这声音让我想起了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艾佳,是叫这个名字吧?真是个古怪的姓氏。真是个古怪的女人。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几乎到了门口。一个寂寞的夜晚,一个寂寞得大半夜睡不着觉的男人,一个寂寞得大半夜在走道上闲逛的女人。高跟鞋的声音停下后,响起了开门的声音。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胸腔像是要爆炸。关门的声音,不能说没有,只是很小。但没人走进来,没人走到我的面前。我感到失落。
我跳下床,走到门口,打开一丝缝隙。走廊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对门的警戒线像垂死的蛇一样耷拉着。门没锁,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我走了进去,里面没人。情人节那天,鹏安下雨了。地上爬满了赵盈盈的脚印,这是她最后一次进这间房间留下的。墙上的钟坏了,时间停在20时19分。与我计算的一样,房间的布局和我的相同,明显是对称的。所以我站在卫生间门口,可以看见床上东倒西歪的枕头、没来得及叠的被子,也能看见盥洗池上的镜子,镜中人立着一只惊惶失措的野兽。我看着镜中的那个自己,那个因黑夜降临而暴露出的脆弱的自己,感到一种不真切的晕眩,犹如酒醉后不知身在何方。
房间的布置变了,变得更新,更整洁,好像赵盈盈才刚离开过,床上还有一点儿温热的气息。门在这时关上了。我回头看。不知是风,还是外面有人。外面响起了熟悉的高跟鞋的咔咔声,幽灵般的回响正在远去。我转身疾走,跟了出去,那会儿走道的拐角处,只有一片飘扬的红色裙角一闪而过。门口那根警戒线不见了,这真的很诡异。电梯下了楼。我走的是步梯。前台那个长得像胡歌的男人正坐在桌前看书,封面正对着我,是加缪的散文集。他看到我,放下书,合好,冲我微笑,然后说:
“晚上好。”
我略一停步,点了点头。
“晚上好。”
男人又低下头继续看书了。外面正在下雨。奇怪的是,我来之前看了天气预报,说是鹏安这几天都不会下雨,不过天气预报是不太准的。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相信,唯独天气预报不太可信。真正令我感到疑虑的是,刚才我在房间里时,一点儿都没听到雨声。男人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腋下夹着那本书,发出一声叹息。我下意识扭头去看他。他用一种很遥远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不睡觉?”
“因为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做梦。”
男人正盯着屋外的雨夜,温文尔雅的笑容在霓虹的晕染下染上几分嘲弄的意味。这个在午夜把加缪当作消遣的可怕男人啊,我在心中迅速把他打入不可亲近的行列。
“需要伞吗?”
“不用。”我匆匆道了谢,便追了出去。
雨下得很大。在这般浩茫的黑夜,要在雨中寻找一个可疑的女人,本应是一件难事。但艾佳偏偏穿了一条显眼的红色连衣裙,即使隔着重重雨幕,远远望去也能一眼看见。她的最后一截裙摆消失在十字路口。我追上了去,不过好像迷了路。路过晚上吃饭的那家面馆时,只看见一家打烊了的五金店。快餐厅倒是还开着,窗明几净,就在这家五金店旁边。一个剃平头的中年男子坐在店里,单手托着下巴,像是睡死了。他的脚边趴着一条黄色的土狗,吐着舌头,正为它的主人守夜。以上这些,只是雨夜中迅速闪过的一幕。在闪电划破天穹的那一瞬,我的眼睛像相机一样捕捉到了世俗中最平凡的一刻。
在十字路口,我找到了艾佳说的那四家店——茶楼打烊;包子铺是关着的;肯德基里坐着几个游荡的灵魂;酒吧在二楼,一楼是入口,隐隐可听见躁动不安的鼓点。肯德基收留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那些人之中没有她。于是我去了酒吧。但我向来讨厌人类,害怕被人群包裹,所以在一楼多逗留了一会儿。这并不使得我格格不入。在门口,这里有的是男人和女人,他们之中有的是下来醒酒的,有的等着捡尸,还有的只是瞎侃。我看见两个上班族,醉醺醺的,站在一旁聊足球。其中一人说起了武磊最近转会加盟西班牙人的事,可我记得那事是好早前的了,大概是2019年吧,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提起这个,难道我还能活在过去不成?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在抽烟,她吹了声口哨,笑着对我说:
“大哥,你看起来像一条迷路的狗。”
我说:“滚。我不和你做生意。”
“傻逼,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啊?”她啐了一口,便扔下烟头和另一个男人走了。
我也抽了根烟才动身。可是,尽管我做好十足的准备,上楼时,爆炸般的音浪还是险些将我摧毁。我已经好多年不喝酒了。此前一段时间,有过酗酒的毛病,后来戒了,便再没碰过。今天晚上不去饭局,有一半也是因为这个。然而这会儿,看着舞池中扭动的肉体,听着势必要震破鼓膜的音乐,我觉得皮肤底下那头伪装得很好的野兽像是要破体而出了。
人们有着狂热的眼神,鲜明的笑容和不安分的灵魂。我在这些人当中看见艾佳,她高举双手,撩拨着黑发,灯光下迷离的眼神像闪电般击中了我。我的妻子和我是在本科的毕业酒会上认识的。她不是警察,但她的闺蜜是。她随她的闺蜜闯入我们那个只有犯罪、死者和凶案现场的世界时,像黑暗中的第一束光照亮了我。那天晚上,我帮着她把闺蜜抬回家,陪着她在铁西区的艳粉街散步,从此开启了一条哀伤的时间的支流。
六
艾佳蹦累了,在吧台找了个位置坐下。
我走了过去,向酒保要了两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没过冰球,发出愉悦的声响。我把其中一杯推向她,大声说:
“我请你喝一杯吧。”
她什么也没说,一饮而尽。
“慢点喝。容易醉。”
她放下酒杯,看了我一眼。
“你谁啊?要你管我?”
“我是请你喝酒的人。”我跟着喝了一口。
这酒好像氧化得厉害,喝得令人想吐。
我静静看着她。她也在看我,当然还戴着墨镜。我又看见了自己——那只蠢蠢欲动的野兽在皮肤底下怒视着我。艾佳身上流露出的那种哀婉的气质,让我总觉得藏在墨镜下的,应是一双凄楚的大眼,明澈如水洗。我从未预料到这个。
这时,她突然打了个酒嗝,吃吃笑了。
“喂,请我喝酒的人,再请我喝一杯吧?”
我说:“好。”
酒保又上了一轮酒。我们坐在一起,举杯独酌,相安无事。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
“为什么要戴墨镜?”
“这里的光线快把我闪瞎了。”
“这里的光线快把我闪瞎了。”
她笑了起来。
“我是因为光过敏。”
“我是因为不习惯。”
“我不信。”
“为什么?”我问。
“你看起来天生就是酒吧里生活的夜行动物,只有经常在酒吧里出没的老男人才会请不认识的人喝酒。”
“我以为我们算是认识了。”
“油腻。喝过酒就算认识吗?说过话就算认识吗?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是警察,你是嫌疑人,我当然知道。但我不能说。艾佳,你叫艾佳,而我是陈云,但我总不能这么说吧?说了就没法解释了。
“我是陈云。”
“艾佳。”她伸出手。
我握了握,没有感觉。
“再问你几个问题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多问题?”
“那我就只问一个。”
“你说。”
“你去8228房间干嘛?”
“什么?”
“你去8228房间干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盯着她,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即使隔着墨镜也能感受得到。
“喝酒?”
“喝。”
酒保再上了一轮酒。
艾佳放下酒杯,毫无醉意。
“他家这里有苦艾酒,要试试吗?”
“我听说那是一种烈酒。”
“嗯,国内卖得少,有也不是纯正的。”
“听起来你好像还在国外待过似的。”
“留过学。”她扬起下巴,问道,“怎么,你害怕了?”
“嗯,我是怕。我怕你醉了。”
于是酒保给我们换了杯子,端来两杯绿色的毒药。我们碰了碰杯,嘴里都尝到了苦味,还有茴香的味道。我咂了咂嘴,放下杯子,对她说:
“我去趟厕所。”
艾佳在背后笑出声。
“可别是躲起来吐了。”
我的确是想吐,因为酒的问题。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在盥洗池那里又碰见了她。那时我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男人,恨不得把他的脸撕碎——野兽红着眼睛,状态正佳,酒把它从肉体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藏在文明的衣裳下的,是一颗想要毁灭一切的心,由于连怀疑自己,便认定世人皆不可信。艾佳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她戴着一副墨镜,站在我身后,脸上又流露出了哀伤的表情。有时我会怀疑,这世界上是不是同时存在两个人,或者说,一个人的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艾佳这会儿表现出心如死灰的样子,让我没法和刚才那个伶牙俐齿的女子联系起来。对于自己,我时常就有这样一种感觉,感觉自己矛盾重重。心理医生说,这是自我同一性的缺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喝不惯那个,叫啥来着?”我对着镜子里的她说,“喝起来就像吮吸金属纽扣。”
“苦艾酒。”
“哦,对,苦艾酒,我在书里听说过。你看起来很能喝嘛。”
“和毕加索学的。”
“毕加索?”
“毕加索、梵高、海明威、王尔德、德加,都喜欢这个。它是许多艺术大师的灵感源泉,让颓废的诗人和先锋画家们趋之若鹜。苦艾酒的微妙之处在于,它里面的侧柏酮有一点点致幻作用,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禁酒。将一份苦艾酒倒入一个香槟杯,加入冰镇香槟直到它完美地呈现牛奶般的乳白色,这是海明威发明的喝法,叫做死在午后,和他的一篇小说名字一样。”
看着她面无表情却如数家珍的样子,让我不禁好奇起来。
“所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以前想过要当个画家,后来只能在家随便画一画了。”
“哦,是在国外学的画画吧?可以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吗?”
她罕见地犹豫了一下,看起来十分不快乐。
“我画得并不好。之后有机会再说吧。”
我发现艾佳在哭,她的脸上有闪光的飘带,在灯光照耀下,碎裂成点点光斑。镜中的那头野兽,看见她的泪水,突然间萎缩了。我看着镜中流泪的女人,轻声问道:
“怎么了?”
她好像没听见我说话,只无动于衷地站着。也难怪,这里实在太吵了。在我们的身后,镜子如实反射的地方,站在衣服里的肉体像一片疯狂生长的扭曲丛林,一波高过一波的音浪压垮了人的声音。镜中的男人不得不扯着嗓门,再次大喊道:
“怎么啦?哭什么?”
“眼睛不适。”她后知后觉地去摸自己的脸,她的泪水好像是没有温度的。“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恨死它了。”
她点了点头,突然说道:
“我去上个厕所。你不该喝太多酒,最好一点儿都不要喝。”
我侧过身,看着她进入洗手间。我突然觉得孤独。身处人群时,我常有这种感觉。奇怪的是,当我回到吧台那里,艾佳又在那儿了,边上还坐着个年轻的男人,一副令人讨厌的嘴脸。我躲在人群中偷听了一会儿,其实什么也没听到,但看他纠缠不清的态势,应该是上来搭讪的。可是艾佳刚刚还哭了,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当不好一个画家吧。我想她断然没有心思被人叨扰。我想她哭了也许是因为我的错。我不该问那个的。我走上去,对那个男的说:
“对不起,这是我的位置。”
那人没理我,仍坐在那儿吹牛。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他说:“你他妈的是谁啊。”
我说:“谁也不是。但你的屁股坐在我的位置上了。”
他倏地把桌上的酒泼到我的脸上。
那是我的酒。我闭上眼睛,感受苦艾酒渗进皮肤,浇灌心中的野兽。那是我的酒。前面我就说过,我讨厌人类,讨厌人群,讨厌人们叽里呱啦地说着,脑子里都是空的。这是今天晚上第三次被人问这样的问题。那是我的酒。我厌烦了对白,厌烦了躯壳,厌烦被粗暴对待的不公,我厌烦一个人非得把酒泼到另一个人身上,就好像一只脚一定要踩在一个人脸上,我厌烦了无休止的重复,尤其是看见事物以意想不到地方方式重复,从周一到周五,每天都在盼着周末,每张嘴都在大声说着,每只耳朵明明在听却都聋了,最后我想到的是酗酒的日子,在那些消极的时光里,每到晚上我就陪自己喝酒,烂醉如泥,和人打架,醒来时常常鼻青脸肿,到白天又装出安然无恙的态度。那是我的酒。那他妈的是我要喝的酒。那酒在我的脸上变质。我的心怦怦跳着,皮肤底下的野兽在监狱中暴动。
可是,我睁开眼睛,抹了一把脸,什么也没说,只觉得悲凉。我下了楼,感觉灵魂是如此缥缈,肉体却如此卑贱,不像是自己的。艾佳从楼上追下来。她戴着墨镜,打着伞。我站不住,想去搂她,艾佳却一再避开了,问道:
“为什么不还手?”
“别人侮辱我,我不在乎。”
“那还是个男人吗?”
“看过古龙的小说吗?知道傅红雪吧?傅红雪要是厌恶起自己,连别人往他脸上吐唾沫也不在乎。”
她叹了一口气。
“我们回去吧?”
我说:“好。”然后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在茫茫雨夜中,我看见的是另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没戴墨镜,站在酒吧门口打车。她的脸和我身边人的脸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怎么会有两个艾佳?我想,一定是苦艾酒喝多了,起了作用。
后来发生了什么,便忘了。
只有一件事还是记得的:昨晚肚子疼,我跑了很多趟厕所。
醒来时,已是八点。头很痛。这儿不是我的房间。这里是8118,赵盈盈房间的正下方。墙上的钟似乎也坏了,停在20时24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水的气味儿。我的上衣和裤子躺在地上,像被肢解的尸体。艾佳不在这儿,她在床边留了张纸条,说是到市中心办事去了。在墙角的垃圾桶里,我找到一堆餐巾纸。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我们好像是做了,又好像没有。
墙壁上挂着一幅画,那是艾佳的作品。我盯着画一阵打量,画面上满是狂乱浓厚的笔触,还有些令人心理不适的细节。她是在表现一个绝望的空间,看起来像是一个地下室,活板门开着,也许就是这家旅馆的地下室。整个画面很暗,色调也很暗。在黑暗的空间中唯有一束光,那是从高处投下来的,像是地下室的入口。光里面有一个鬼影,匍匐在阶梯最后一级。我分不清它是男是女,还是都有可能,或者都不是。总之,这个阴森的鬼影脸朝上,望着光,伸出一只手。我觉得影子可能是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不到。它的胳膊又细又长,指甲也很长,给人的感觉像是某种爪子,却末端融化了,向下滴着真实的黑水。画上的这一部分,湿漉漉的。我伸手去摸,发现那只是尚未干透的墨水。
看着这幅画,我想起了有关这家旅馆的坊间传说。这传说是我在调查案件时,偶然在市图书馆的地方县志里看到的。据称,当初那个富商的后人,其实没有失踪,而是躲在这家旅馆的地下密室里。当时,有一小队日本人,途经此地,侵占了他的家,夺走了他们拥有的一切。富商把最小的孩子藏到地下室,为他准备了三天的干粮。于是他躲在地下,一边哭泣,一边听着地面上父亲的惨叫,母亲的哀呼,恨不能上去杀光他们。日本人杀死了父兄,凌辱了母亲和姐妹。可他不敢上去。他太脆弱,太没有力量。他要留一条命报仇。于是这孩子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九天后,日本人离去。那时他走上阶梯,走到阳光下,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相传,就是从那时起,这个房子便受了诅咒。孩子的鬼魂把每个住进这家旅馆的陌生人都当成日军,因而历史上也常有失踪案件在此发生。
艾佳画的好像就是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话和此次案件有重大关系。
七
我拨了个电话,约小杨来附近吃早茶。去那里的路上,我想起昨晚看到的一幕。没有五金店,只有面馆和快餐厅。狗还是那条狗,老板也还是那个老板,只不过一夜之间,头发长了不少,不再是寸头。为此,我走了过去,问道:
“这附近是不是有家五金店?”
那男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反问道:
“你是要找人吗?那家人生意做不下去,已经回老家了。”
“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年吧。店面也转租出去了。”
“没那么好脱手吧?”
“嗳,当然没有。不过他们算是运气好的了。我记得那会儿疫情还没爆发,店面相对好出手。”
那至少就是五年前的事了,我想。感觉就像梦一样,昨晚我回到了过去。
在茶楼里,小杨已等候多时。上楼时,我特意看了看肯德基,又看了看酒吧,它们倒是毫无变化。我们订了一个包厢,点了些吃食和一壶菊花茶,便吩咐服务员别再进来。在坐得下十二个人的圆桌上,小杨摊开了目前收集到的所有资料和照片,上面有我想知道的一切。
“赵盈盈,女,汉族,莞城人,2001年8月23日生,2021年考入上海震旦大学中文系。据她的小学老师描述,赵盈盈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从小写得一手好作文。她上初中那一年,学校里的学生在贴吧大搞校花评选,她的名字总是出现在名单最前面。赵盈盈的家境不算好,但也不差,她的父亲在同一所中学当老师,母亲在市人民医院当护士。高二的时候,赵盈盈的学校发生了一起学生自焚事件,影响恶劣,但被校方压了下去,未能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我们联系莞城警方,从当年那些学生的回忆和残缺不全的档案中提取了此事的真相。据称,此次自焚事件的当事人叫韩安,学习成绩一般,经常逃课,但和同桌赵盈盈关系很好。事发那天,他在一座荒山上放火,使自己葬身火海。有人说,韩安的死是因为意外,也有人说,他是因为向赵盈盈表白被拒,但更被认可的说法是,韩安是因为承受不了学习上的压力才这样的。警方找到了他生前的聊天记录,他和赵盈盈约好要上同一所大学。可他太笨了,做不到。他们最后的聊天记录停留在2019年情人节那一天。除此之外,还有一封遗书,上面写着“就让大火烧去所有的丑恶”,但根本没有人知道什么是丑恶。从那时起,赵盈盈出现轻度抑郁倾向,她退网了,只留下个微信,从不发朋友圈。赵盈盈休学了一年,后来到上海念书,交了一个男朋友,也就是罗冠霖,星沙人。两人在一起后,赵盈盈似乎开朗了不少,经常一起出去旅游。”
“还有吗?”我打开包厢的窗户,偷点了根烟。
窗外,对街坐在一个流浪的老人,身边躺着一条狗。
小杨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关于韩安,我打电话问过他爸妈。他们说,孩子的确喜欢吃眉豆糕。我还问了当初教他的班主任。那个女人说,韩安上学的时候,别的不行,唯独语文特别好。他有一本书,经常带在身边。”
“《骆驼祥子》。”我说。
“书是赵盈盈送他的。”
“接着讲讲罗冠霖。”“罗冠霖,2002年3月23日出生,半年前失踪,下落不明。根据他的室友描述,罗冠霖像个疯子,喜欢躲在厕所里笑,而且是疯狂的大笑。有时他笑得让他们害怕。”
我闭上眼睛,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直到烟头烧到手指,我才抖了一下,如梦初醒。
“跟进一下罗冠霖的情况。还有其他有用的信息吗?”
小杨从档案袋取出一张照片,和之前其中一张照片放在一起。上面的两个男孩都对着镜头笑着,年纪大的那个,阳光而自信,露出一排白牙,年纪小的那个,忧郁而沉默,惊恐地看着镜头,只是抿嘴。
“这是罗冠霖。”他指着另一张照片说,“这是那个跳楼的孩子,韩安。”
“两个人长得很像。”我摇了摇头说,“但不是同一个人。”
“陈哥,好眼力。怎么看出来的?尽管很像,但我们让整容医师看过,的确不是同一个人。”
“一个人是会变的,年龄会变,样貌会变,但一个人的眼神不会变,笑的方式也不会轻易改变。有时你看着一个人的眼睛,无论他试图隐瞒什么,眼睛都会告诉你一切。从阳光变得忧郁倒是简单,只需几次重大打击,但要从忧郁向阳光转变,却是很难的。你觉得赵盈盈为什么要和罗冠霖在一起?”
“因为长得像?”
“因为愧疚。”
“她为什么愧疚?”
“有个女孩为你死了你愧不愧疚?”
“愧疚。”
“那人是你的朋友你愧不愧疚?”
“愧疚。”
“你看到一个和那人长得很像的女孩愧不愧疚?”
“愧疚。”
“那你想不想为她做点什么,对她好?”
“想。”
“这在心理学上,被视作一种代偿机制。我们把人体的概念外放,想象一个人所处的社会和周围环境是一个整体,在这个以你为中心的世界里,你的朋友是一个器官,你的家人也是一个器官,当某一器官的功能或结构发生病变时,便会由原器官的健全部分或其它器官来代替,补偿它的功能。你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朋友,就是失去了自我内部重要的一部分,它可能会以创伤的形式保留,也可能是另一种求而不得的缺失,而你为了填补这部分缺失所产生的欲望,就会自欺欺人地去寻找替代物。一个女孩弹吉他未必是喜欢,而是爱上某个不知名的民谣歌手。一个人想要开启一段新的感情,而不是困在上一段感情里,也是因为他的心空了。这种心理机制是人在试图自救,转移注意力。但要我说,一个人最好的存在方式就是与世隔绝,谁也不在乎。你要什么都不在乎,就没什么好失去。你要没什么好失去,自然什么也不怕。”
小杨沉默了一会儿,也点了根烟。我们站在窗边偷摸摸抽烟,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我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平时我很少说这么多的。过了片刻,我回过神来,脸上已是冰凉一片,风吹过时凉飕飕的。小杨把烟头按在窗台上碾灭,轻声问道:
“罗冠霖会是我们的突破口吗?”
“至少是条有用的线索。”我说,“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你怎么看?”
“死者是一个男性,凶手把书和尸块放在一起,说明这是充满仪式感的一步,哪怕为此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在所不惜。他既然能把人碎尸万段,就说明他心中充满了恨。您觉得呢?”
“我倒是觉得,凶手可能是想利用这本《骆驼祥子》,向外界传递讯息。”
“可是他告诉我们什么呢?”
“《骆驼祥子》讲的是什么?”
“好像是人的堕落。”
“上面提到的这些人里面有谁是堕落的吗?”
“没有,好像都是一些品学兼优的孩子。除了那个自焚而死的韩安。他也是目前所知道唯一喜欢吃眉豆糕的人,但他都死那么久了……”
我不说话,静静看着窗外的风景。
在窗外的街道上,一只流浪狗,饿得皮包骨,躺在一个流浪的老人怀里。狗已经奄奄一息了。老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得了疝气,没钱手术,睾丸大得像两颗足球。现在是早春时节,冬天还没过去,南方还很冻。老人还是把唯一一张毯子盖在狗身上。狗在地上虚弱地躺着,眼里倒映的是阴沉的天空,老人瞌睡的模样,还有一黑一白两张脸。他们从他怀中夺走那只狗时,他哭着求他们别这样做,千万别这样做。千万别,他说,这是我仅有的一切了。他说,对于生活,我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他说,求求你们了,这只狗已经陪伴了我很多年。他说,除了它,你们什么都可以拿走,我也可以拿走,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可他们还是要他最在乎的那个,不要他的命。不管你选择在乎哪个,他们要的永远都是人们最在乎的那个。老人从梦中醒来,狗已经闭上了它的眼睛。
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个了。
我的妻子和女儿就是这样被带走的。
八
星沙市区公安分局的副局长做东,替我们通知了罗冠霖的父母。他把见面地点安排在附近的一家饭店。我终是没能逃过敬酒和劝酒。在饭桌上,周副局长意气风发,出口成章,遥远橘子洲头和湘江美景,替众人吟诵了一首毛主席的词。我们本挥筷啖尝火锅,此刻不得不放下筷子拍手叫好。
酒过三巡,服务员静静走上前来,说是楼下有一男一女要求找周副局长。片刻后,一对中年夫妇便在我们中间落座。他们衣着得体,保养得极好,一看就是生活优渥之人。饭店本就不是一个官方的场合,非得把见面的地点选在这里,只能说双方可能原本就相识吧。周副局长说:“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公安部派来的特邀侦查员,刑侦专家乌国庆老先生的学生,也是全国刑事技术青年人才制度选拔出来的精英,陈云同志。他这次来呢,是想问几件有关你们儿子的事。”周副局长没详细介绍小杨,只说这是鹏安那边来的警察。然后他又向我介绍了那对夫妇,原来那个丈夫叫罗严栎,是本地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老婆则叫周琼,在教育局任职。
我和那对夫妇分别握了握手,请他们介绍情况,并让小杨负责提问。罗严栎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儿子。则哭了,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孩子,少了他,这些年都不知怎么过的。不难发现,周琼的肚子大了,不像是发福,应该是怀二胎了。酒桌上,所有人都安慰她,孕期不宜情绪激动,还请冷静冷静。她说她冷静不下来,当年她孩子失踪,找了那么久都没线索,现在有希望了,她又怎么能冷静。于是罗严栎劝她要不先到车里坐会儿。周琼又说,孩子是她生的,她在这儿也能坐。
“罗冠霖平时为人怎么样?”小杨问。
“小杨同志,你是知道的,我本身就在教育局任职,家教极严,冠霖从小就是个听话懂事的,和同学也能打成一片。有些父母心疼孩子,便对他百依百顺,但我们更信奉棍棒教育。我们鼓励他自力更生,所以除了学费和基本生活费外,每月也不再多给钱。”
“你们知道罗冠霖在大学谈了女朋友吗?”
“知道。那是一个好女孩。”
“那你们知道那女孩也失踪了吗?”
“知道。我们听说了。”
“说一下他是怎么失踪的?”
“五一的时候说是去鹏安旅游,然后再没了消息。”
“和女朋友去的?”
“自己一人。那个女孩放假回家了。后来她知道冠霖失踪了,和我们一样,都找疯了。”
我抬起手,让小杨暂停一下。
“她有不在场证明吗?”
夫妇俩看起来有些惊讶。
“您是怀疑她吗?”
“现在女孩也失踪了,你们不怀疑她是畏罪潜逃?”我反问道。
夫妇俩把头摇得整齐划一,像拨浪鼓。周副局长插了进来,解释道:
“这个赵盈盈,我们当时也找过她。她的确是回家了。那年五一,女孩回家乡接受抑郁症治疗,莞城市人民医院的医生都可以证明。警方当时还调取了医院的监控,她的确出现在那里。”
我看向那对夫妇,接着问道:
“关于周冠霖,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他没订酒店,没有买返程票。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通过机场的监控画面。那时他自己一人拎着包在走,边走边大笑,就这么走没了。”
“笑?”小杨问道。
“后来他总是笑。他回家时,我们骂他,他也是笑。”那个叫周琼的妇人又哭出声来,眼泪当真是一颗一颗往下滚。
悲哀啊,真是悲哀。小杨好像看得有些难受,喝了一杯闷酒。
我看着这一切。在场的,男人在安抚女人,女人在哭,男人问着问题,拿笔记着,喝了杯闷酒,男人摇头叹气,男人在遥望东边的橘子洲,女人端了一壶茶水,女人替在场的所有男人和女人续上热茶,女人还在哭,男人用纸巾替女人擦拭眼泪,女人抽噎着,话也断断续续的。这么多的男人和女人,年轻的,年老的,富有的,贫穷的,坐着的,站着的,吃饭的,服务的,高低贵贱,好像没什么不同,都是肉一样的泥做的,被血一样的水糊弄。
“我想采集一下你们的DNA信息。”我突然说道。
“这是做什么?”罗严栎皱起眉头,“您这是怀疑我们?”
“你们的儿子可能死了。”我说,“如果你们愿意提供信息,也许我可以帮你们找到他的尸体。”
那个叫周琼的女人像是吓住了,一下子眼泪都忘记流。过了一会儿才爆发出大哭。那哭声可真是撕心裂肺,连带着边上一直照顾她的丈夫也险些昏厥过去。周副局长看了我一眼,连忙上去安抚住家属的情绪。这时,我又说:
“要是你们同意的话,我就让小杨动手了。”
那个当老公的颤抖着嘴唇,问道:
“你觉得我儿子失踪会和那个女孩有关吗?”
“在有充分的证据前,我不轻易下结论。”我说。
我让服务员拿来一杯清水,让他们漱口。小杨从他们的口腔中刮取脱落的上皮细胞,放进物证袋保管好。至此,星沙一行也不算毫无收获。回去的路上,他问我,饭桌上为什么要那么说,太直白了。我说我想看看他们的反应。他问为什么。我告诉他,我可以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见灵魂。如我所见,那对夫妇身上笼罩的阴影,比湘江的水还要深。
从星沙坐高铁回来,已是很晚了。
路的尽头是一座旅馆。一座灯火通明的旅馆。月色下的旅馆一片朦胧。我站在人和车的流水中一动不动,妻子和女儿的剪影在旅馆门口一闪而过。你相信鬼吗?我想我是相信的。这不是在做梦。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它拘束于肉体的肿胀之中,漫游于内心的遥远边界,像是蛮荒时代的擂鼓。心扑通扑通跳着。我进了旅馆,对前台问道:
“刚才是不是有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过?”
前台的男人说他刚才在看书,没有注意。
不知何时开始,我倒情愿相信鬼是真的了。
我的过去也是这样,它像鬼一样纠缠着我,反叫人心里好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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