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宝斋传述的宫宝田(by 何静寒)
【宫宝斋传述的宫宝田】
宫宝斋先生是我的师父,宫宝田先生是我的师爷,他二位都是山东省牟平县青山村人氏,青山村住的几乎都是宫氏一族,大家都是亲戚,只是有些人隔的近,有些人隔的远,就像宫宝田是宫宝斋的远房堂兄,年龄却差了五六十,而宝田那一支族人在青山也并不兴旺,所以两家很少往来,后来因为我师父从小身体太差,虽然父亲是中医,家里有药铺,总不见什么大的效果,刚好师父有位伯父与宝田在清廷同朝为官,一文一武都是四品,二人告老还乡后,就靠这个因缘把宝斋引介入宝田门下,又因为他只比宝田的小儿子宫霜大二岁,所以我师父从小到大常在宝田家出入,与师父、师娘、师姊、师哥们玩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如同一家人一样,以下这些点点滴滴都是我与师父的聊天中听来的,师父其实不愿多说,一个老人有时提到师父师娘还会有思念的哽噎,而对宝田的一些武功表现更语多保留,尤其刘云樵师叔过世后,他说:「这下能证明的人走了,讲出去还有谁会相信?到头来都讲我胡说!」。
「相信」总能找到,「不信」却连寻求的欲望都没有,信与不信对当事人其实并不重要,但对我们却很重要!
宝田离开清宫时,大帅张作霖久仰其名,要请他作护卫,宝田不愿意,张作霖命卫队持枪以对,说:「你能活着走出去,我就不为难你」,当卫队枪声响起,宝田已不见踪影,后来张作霖还曾遣人到青山敦聘宝田出仕,宝田始终没有答应。
宫宝田的轻功是出名的,他回到老家青山后,盖了一栋没有楼梯的二层独楼,只是在一楼大厅的墙上有一些不规则凸出的砖角,宝田与家人就靠这个上下,而宝田夫人的功夫据说并不在宝田之下。
二楼走道旁有砖砌的围栏,上面养着一些盆花,围栏下面就是大厅,宝田有时把花盆往外一推,自己再纵身跃下,接住花盆,就当好玩。
青山村附近有一座「独山」,独山的一面笔直插天,不要说人,连山羊都常常在这里摔死,宝田却能很快的上去,似乎只要有一点地方让他搭上手指,他的身体就能借力窜拔起来。
「走掌」是八卦拳比较特殊的练法,就是围着圆心在圆周上走转,宝田走掌时他那粗重的长辫子会飘扬起来,他也时常走掌时一拧身就上房顶了,宝田玩一丈六的大竿子也很有趣,他本身又瘦又小,不足160公分高,他抓着竿尾一抖,那竿头弹跳起来,他把竿尾往地上一放,趁竿子直立起来的时候,人就顺着竿子上了竿顶,待竿子倒下,他人已落地,窜到竿尾又抓着一抖,那竿子又立了起来,这些把戏在宝田而言都只是好玩。
宝田自从出师以后就在宫廷任职,后来官拜身披黄马褂(可以自由进出内宫)四品带刀护卫,等于一辈子在皇帝身边,与青山那些乡亲差距太大,不太说得上话,他反而常常和小孩儿以及上年纪的太太们(师父称作老婆们)开玩笑,有时一些老婆聚在一起聊天做活,宝田打旁边过,老婆们忽然不见了针线盒或剪子什么的,大家闹哄哄的寻找,问到宝田看见没有,宝田指着树上说:「不在那树上放着吗?」大家奇怪什么时候上了树的,就央求宝田帮忙拿下来,后来大家晓得宝田爱开这些玩笑,也就见怪不怪,好像宝田本来就应该有这些能力,如同读书人就应该会识字作文一样,不当一回事。
宝田闲来爱抽鸦片,这是当时王公贵族的时髦玩意,宝田也是在宫里染上的,宝田抽鸦片有一支用来清鸦片膏的银针,热天时有些苍蝇飞来飞去,宝田随手拿起银针往空中一插,就把一只苍蝇贯身而过,大家看着也不觉得奇怪。
宝田在家乡是寂寞的,他常常骑着一只小毛驴上山游玩,下山的时候他就钻到小毛驴肚子下面,一手抓两条腿,把小毛驴扛在肩上走下山来,开始乡亲只看着奇怪,问宝田:「都是人骑驴,哪有驴骑人的?」,宝田说:「上山我骑他,下山他骑我,两不亏欠。」却很少有人追究以宝田那付又瘦又小,看起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刮走的身材,怎能扛起一头驴子的。
前面提过有个宫霜是宝田的小儿子,功夫很好,在他大约十五六岁那年,听人说城里有些武馆批评他父亲浪得虚名,他年轻气盛很不服气,瞒着大家自己跑到城里把那武馆给挑了,还伤了好些人,后来对方找上青山讨公道,宝田要把宫霜废了才能交待,在大家劝说下才同意把宫霜流放关外,从此就没了宫霜的消息。
所谓「盛名之累」有时很难避免,烟台有位教螳螂拳的王斗师傅,一直扬言向宫宝田挑战,宝田本来不理,但是后来闹到很多青山人觉得抬不起头,宝田终于赴烟台应战,那日宝田仍然是手持烟枪,半穿布鞋(宝田穿布鞋总是把后跟压在脚下),大家只见王斗攻势凶猛,宝田似乎左闪右躲忙于招架,最后宝田跳出圈外,一拱手就走了,王斗和徒弟们认为赢了,大家兴高采烈去澡堂洗澡,王斗脱下大挂,徒弟发现:「师父,您这衣服上怎的都是洞呀?」,王斗一看,在腋下、肋间、后腰居然被宫宝田捻出好些个洞,这才知道别人不但手下留情,还给自己留面子,王斗于是备办大礼到青山给宝田谢罪拜师。
那个混乱的时代山东常闹响马流寇,有一年最大股的响马打青山过,他们久仰宫宝田之名不敢冒进,于是屯兵村外,为首的头头带着一伙人投帖拜见,以探虚实,宝田当然接待以礼,餐后安排唱戏娱兴,那戏台搭在户外,开场前宝田上台巡视,他走着走着,脚下一使暗劲,把一根地板木头踩断了,宝田作势责怪说:「怎么用这种次料,赶快换了。」等戏唱完,宝田掏出两枚银元,说道:「代大当家赏钱。」一扬手,分别打入左右台柱之内,那大当家起身拱手道声「打扰,告辞!」,当天夜里,那股响马就绕过青山而去。
青山还有一次危机是因枪而起,青山武风很盛,在宫宝田之前是长他约四十岁的哥哥宫宝山在村里教八卦拳,宝山也是尹福的徒弟,出师后回家务农教拳,事实上宝田是由宝山引介给尹福的,后来宝山因瘟疫过世,宝田回乡后接着教拳,所以整个青山村有好几个八卦拳坊。
青山强悍,自然与邻村会有抢水抢草的冲突,那时国民政府禁止民间拥有私枪,但事实上在那个动乱的时代,民间如果没有枪,实在不能自保,所以青山村当然拥有很多枪枝,邻村对青山怀恨在心,就向当时国民政府山东总指挥张骧武将军检举青山藏枪,张将军不得不办,于是率兵包围青山,命令缴枪,青山当然不缴,却又不敢与官冲突,于是把这个难题交给宝田,宝田还是那付装扮迈出村子,青山村与军队之间有一条小河,宝田走到河边也不停留,大家只觉眼前一花,宝田已经过河,来到张骧武的马前,张骧武惊慌下马,攀谈之下张骧武称宝田师伯,后来协议青山缴出几只旧枪交差结案。
此事之后,张骧武就把宝田请到烟台奉养,这以后的宝田事迹,师父就不知道了。
【先师宫宝斋的几件事】
师父幼年身体很差,大家都叫他「棺材秧子」,一副养不大的模样,医生告诫绝对不可以娶妻生子,否则更加折寿,算命先生看他的命只到六十岁,六十岁以后就看不出来了,师父后来练了八卦拳,直到三十岁才离开宫宝田,后来不但娶妻生子,还活到九十六岁才走,师父晚年常说:「我就不信活不到一百岁」,然而当师母先走以后,师父就没有活的欲望了。
师父刚来台湾时因为生活困苦,染上肺结核,这在当时是绝症,台湾疗养院宣布最多再活半年,师父不服气,回家勤练八卦拳,后来虽然三分之二的肺钙化,失去功能,终究还是击败病魔,活了下来。
大约八十岁的时候,心脏动脉三根阻塞,师父马上戒烟,再练功把血管打通,有朋友问他:「你怎么打通的?」,师父只说:「内四掌!」外人实在很难明白,他常常发现身体有些小病痛时,就自己静下来,用「八掌」(八卦拳内修功的一种练法)把身体内里搬动搬动,病就好了。
练武到了一个程度,武者会有一些自理自愈的方法和本能,所以他们不喜欢住院治疗,因为医院的许多照顾,时常减低或剥夺了病人对身体的敏感程度和自愈的能力,这也是很多人不能理解的。
师父那个时代练武也要练枪法,那时的枪有些有来复线,子弹跟现在的差不多,有些没有来复线,用的是火药,打的是铁沙,但无论火药或是子弹都不便宜,所以他们练枪以前先练飞蝗石,把手臂练稳,准头练足了,拿起枪把子弹当飞蝗石打,真的练到指哪儿打哪儿,不但经济,又练出手臂宽广的能力,师父常跟我聊起上山打猎的往事,打猎需要的许多能力,都来自于习武,有人说火器时代习武无用,真是把习武看得太狭隘了。
师父三十岁离开家乡,到外闯荡,期间曾经在莱阳的联合第八中学(后来搬到青山)担任教师、总务,那时有些土八路和二鬼子搞破坏绑架放火之类的事情,师父还带着几个弟子日夜保护学生和教职员的安全,我曾经遇到联合第八中学出身的长辈,他们都还记得这些事迹。
大陆沦陷以前,师父在青岛三家报社担任经理之职,中共进城前慌忙上船逃离青岛,轮船抵达上海时师父无票下船(那时上船不验票,下船验票),他就踏着系船的缆绳飞身上岸,师父讲到这里笑着说:「别人看见了都在叫,那人会飞,那人会飞,其实我是踩着缆绳跳上岸的。」
师父的二哥在上海的税务单位做事,有一次他一箱子要发薪水的钱(那时经济动乱,币值很大)在渡轮上被偷了,情急之下,师父只好去找上海的大哥杜月笙帮忙,到了杜府,递了片子,佣人把师父请在客厅坐下,因为他二人素不相识,杜月笙迟迟不出来见客,师父喝茶时用暗劲把瓷碗捏破,并故做意外道歉说:「失礼失礼」,佣人马上进去报告,杜月笙立刻出来,答应帮忙,师父人还没回到旅馆,那一箱子钱已原封不动摆在房里。
师父常说,习武之人要表现的是胆识、气度、见解,轻易动手动脚反而让人瞧不起,他的一生就是最好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