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续的日子6
早晨的步行街安静得像块大理石,是靠近灶台的那一块,到了晚上会是大理,商业让人清醒。 带着破坏性似的,从地面反射的阳光要把人脸皮都照融化,才八点,这一天要怎么逃才不热?我紧靠着商铺檐,斜打着遮阳伞,准备穿过东西向的步行街,去南边的超市买菜。 经过我步伐的丈量,这条步行街贯穿东西将近三公里,并非一条完整的直线,而是三段错头的折线相连。从我家划垂线与之的交点,大概在全长的六四分近东,垂点及其以东便是最热闹的地方,由各种服装店,奶茶店,饰品店,眼镜店构成。巷子里遍布各种小吃美食饭馆。 往西的商铺几乎都是服装店,而且贴满“政府征收 全场亏本清仓 29元起”等字样,因此没有什么行人,我大部分时候刚过西门就调转回家或沿着绿道走到清真寺和烟水亭,西行最远只至日本领事馆遗址。 步行街四处散立黑金雕塑,主题大多反映与抗洪精神和粮食有关的文化历史和地方特色传统,西门以西的建筑更多少保有民国遗址之味,譬如一块写有“建于20世纪20年代,三层砖混结构……60~70年代为日杂店。”等金字的黑牌于2018年被政府挂在了332号蓝色门牌的下面。 穿过衰而未败的西边,再往西则是大片老社区和一两个商城,社区似乎是以国央企的员工宿舍和安置房为主。 再别的我就没去过了,维持生命不需要去太远的地方,日常渐渐趋于苟活很容易。 住所临近步行街,我偶尔觉得自己像个游客。不论在哪里,提“哪里好玩?”这样的问题,从当地人那里得到的答案时常会包括有某条街道,比如春熙路、回民街、坡子街、解放碑,一条街道可以是人们心中拿的出手的客厅。 除了东边街区有一所小学外,这条街道与别处的步行街没有显眼的区别。有少数几栋楼的二三层是其他商店的橱窗,其余大部分商铺上方都是老旧的居民住房和破败倒闭的门面,依稀可见灰尘勾出已经拆掉的招牌轮廓。所以当我用广角镜头一样的视线看这条街时,常常有种时空交错的割裂感,比如看到流光溢彩的女士箱包店灯牌上方的水泥阳台挂着的大码红色内裤的时候。 春熙路也有几尊黑金雕塑,但仅此而已,那里整片给我的感觉和这里完全不同。春熙路有高大的写字楼,以及隐藏在写字楼ABCD区的高层中的无数商铺,健身房,美容店,摄影室,猫咖,私人影院等等,橱窗大得像从太空回来的多倍体。商业是纯粹的消费,没有任何生活气遗留,如同一张精心设计过的餐巾纸,合格体面,不复杂,无弊病。 走在这条步行街,楼上空调机管出的水会溅在我脸上。 关于步行街的记忆可以追溯到我大概是5岁的年纪,很奇怪,人对回忆的把握和对自己变化的认知并不统一。我在东莞读书,班上有很多和我一样是进城务工农村人的子女,年龄跨度很大,和我一排的孩子最大是8岁,所以我并不清楚自己的年纪。我坐在第一排,老师不会管我从下午刚上课就一直睡到放学这件事,睡着等外婆来将我叫醒带走。 有些不忙的周末,父母会带我和外婆到公园去玩,公园在一条步行街的尽头。那里的商铺门口有冷气,裙子会穿在假人模特身上展览,会有长管子咕嘟咕嘟地冒着黑色和棕色的凉茶,会有果实累累的金桔盆栽绑着红色的拉花,地面是黑色的瓷砖,上面留着热狗签子,街两头有只允许人通过的钢管绕柱。 离开东莞后至今没有再去。或许我可以开始写回忆录了,并非是说我已经有了丰富的阅历,而是我的大脑瞒过了我,记忆里该失去的早就永远失去了,很久以前的,瞬间地,朱颜未改忆永衰。 我八十岁,有人突然关切地询问当年,我也只能说出同样的话,同样这么几个词,或许会变化顺序,或许会强调感情,总之对待模糊了的事物只有这两个法子。 尚未凝固的水泥地上浅浅的狗爪印,记忆还有什么故事外的意义呢。挖掘机压上路面的瞬间,火焰将尸骨点燃以前,因被贴上了清仓处理的预兆而冷落下来,人其实是慢慢死的,走路是一个过程。 在买菜这件需要审时度势的事情中,我大概属于保守派和中立派,克制迫不及待,学会眼疾手快。 社区百米内有五处可以买菜的地方,其中三处肉蛋,蔬菜水果,米面粮油皆卖,招牌点明土猪肉三字,肉菜油从外到内依次摆摊排上架,门口则放着三家自营专供,分别是龙虾莲蓬、葡萄西瓜、鸡蛋大蒜手工面。剩下两处,一处只卖肉,一处只卖蔬菜,且都只在早上出摊。 我喜欢去超市,因为超市有打折出清的便宜货,而且明码标价。在付款之前可以计算自己的开支让我这个没有收入的人很安心。 超市旁边也有大的农贸市场和一条专卖水产的街巷,每次路过我总是不禁感慨,现代人的幸福真是由能够获得的各种味道组成的啊。牛蛙和草鱼,卤肉店,花生瓜子,包子煎饼,新鲜的食物和复杂的产品就摆在我触手可及的眼前,排队结账的人们这么多,一罐调味品走过的道路也是了不起的远,实在太富有了。 时令的苕尖、空心菜、红苋菜、苦瓜、丝瓜、户瓜、冬瓜是较便宜的,哪里买都差不多,可以看成色下手,毛豆也很新鲜,只是丢头大,我懒得剥,所以没问过价格。莲蓬随处可见,商贩会剥出青皮莲子装成袋一起售卖,藕带只在菜市场买得到,要13块一斤。两指粗的线茄比小臂粗的长茄贵一块,我只能看出贵有贵的区别,看不出贵的道理。 五花肉不到一个星期就涨了三块,物价起起伏伏得真厉害啊。我也会起起伏伏吗?还是说老了就一路走下坡去了呢?我连猪肉也比不过啊,一生就一波一折。 “这个多钱啊?” “那个7块。” “这怎么卖的啊?” “那个8块。” “老板,这个一斤多少钱?” “9块一斤。” 我掉了头,买菜,在7块一斤的大蒜里挑挑拣拣,调味菜永远是比别的菜贵些,因为少不了又用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