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天人五衰》(十二)| 长篇科幻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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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新王克的长篇,《天人五衰》第12话。
【前情提要】
齐立对海娜的讲述提出质疑,宽彧与他争执,更令强哥和李威廉紧张。焦灼的气氛使海娜陷入一段回忆:在剧团的最后一夜,她遭遇送灵人的暴动和怪虫的袭击……回到边际剧场,女童舒意谨热情迎接海娜,让她出演主角。

| 王克 | 剪辑师,喜欢躲在静谧的暗夜,透过时间线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十二 杰出代表(三)
全文约47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你为什么回来?
海娜夜夜造访剧场。起初她还能顶住倦意,无奈边际剧场离城中寓所实在路途遥远,几天后,她干脆带上简单行囊,住了下来。
日间,剧场出奇幽静,她只偶尔听见舒意谨的脚步和黑猎犬的吠叫。即便如此,当她步出房间——后台里最大最干净的一屋——却难觅半点踪迹。
在屋外的小圆桌上,温热的餐食总在日落前如期而至,从不早来或迟到。
日落后,寒气渗入剧场,她孤伶伶的,直打哆嗦。
只有到了午夜时分,惨白的光透过天窗,将盘踞舞台的青雾驱散。也就是在身体刚热起来时,灯光洒落后台长廊。
她向前挪了几步,仿佛立于神庙前。大门早已开启,透着粉红色的光芒,内里壁画若隐若现。
声音旋于穹顶。
你为什么回来?
那是舒意谨的声音。海娜四处张望,不见熟悉的小脸。很快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似乎透过某种媒介,凌厉慑人。
海娜刚热起来的掌心又冷了。她走到大门边缘,却不往前一步。她清了清喉咙,但嗓音仍觉嘶哑。
我想演下去。
声音以一种飘忽不定的节奏再响起,好似开怀大笑,也像悲伤饮泣。海娜步入神庙,一股温热从庙堂深处涌出,像过往的虔诚影迷般包围着她。
她继续前行。粉色雾气间,两个人迎面走来——矮胖的披黑袍,戴着怒色冲冲的黑面具;高瘦的披白袍,戴着喜气洋洋的白面具。海娜心慌间,黑面具的眼角与她撞上,扭过头去,白面具早已擦肩而过。
舒意谨的声音又响起——
你需要钥匙。
此句过后,再无多语。
海娜停下脚步,感到胸膛被冰冷的尖刺穿透,签下生命延续的许可——她却不觉得疼,更没有恐惧……
回过神来,她发现舞台那边早已人声鼎沸。
舒意谨站在最前面。身后是光头男孩、红发女孩和其他强打精神的家伙,在舒意谨的招呼下,都摆出憧憬的神情,静待海娜的出现……
要演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凋敝
惨白的灯泡映得吓人。
她呆坐梳妆镜前,灰暗的眼瞳紧抓着镜中人——脸上铺了一层粉底,却更显苍白,细看去,皮下血丝和眼角皱纹纠缠不清;纤瘦的手抓着桐木梳子,一遍遍地梳着尚存黑亮的长发。每完成一次梳理,她都要停顿一会儿,似乎在对掉落妆台的发丝送去深深的默哀。
催场的男孩第三次出现。张老师,该您出场了,他说。
她的鼻腔里发出轻微到大可忽略不计的一声“哼”,然后幽怨地问,外头落座可好?
男孩的脸上滑过一丝绛紫色的尴尬,缓缓道,今晚坐了有三成。
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也是,在这个朝不保夕、连自己哪天被疫病夺去性命都不晓得的时世,又有多少人能提起兴致来看舞台剧呢?
男孩的脸色更加难堪。
嗨!张老师,您甭多虑,咱这个艺术形式,好说歹说也存在了这么多个世纪,历经风风雨雨,怎么会因为这个奇怪的传染病就消亡了呢?他说。
她噗嗤一笑,嘴角挂着苦涩。小王,谢谢你安慰我,她说。
他笑得可憨,右手叉腰,左手挠耳,与镜中人相碰的眼光里透着不安分的神色。
她低下头,拾起略微干裂的唇膏,又在嘴唇上涂抹一圈,才起身离去。
二、旧人
饭桌上,鱼火锅咕哝哝地冒着热气,红汤辛辣,如众汉子的嘴脸,白汤浓稠,如矮仔的心绪。他的身躯尚不足四尺,却是席间焦点。
满脸胡茬的汉子放下筷子,油乎乎的手肆意揉捏矮仔嫩乎乎的脸颊,吆喝道,喂!矮X,跟大伙儿说说那儿的姑娘呗。
矮仔有点儿恼火,巴不得抄起剪毛肚的剪刀教训那只无礼的手——然而,他只是扭头甩脸,仓惶躲避——就这样,似乎已经出尽全力。
另一个汉子吐着臭熏熏的烧酒气息笑道,哎哟!大哥你可别为难他了!他这个儿头,恐怕只能让姑娘放在大腿上当儿子吧——
也可能是孙子!又一个汉子紧接话茬。
顿时哄堂大笑……
矮仔瞥了眼众人,端起碗,滚烫的辣椒油和鱼肉一并往嘴里倾倒,尔后砰地把碗砸在桌面,仰起头,加入众人咧嘴大笑,眼泪和唾沫齐齐横飞。
笑累了的矮仔灌了大半瓶啤酒,盯着胡茬汉子,笑着说,哎哥们儿,说真的,那边儿的姑娘——极品啊!都不会老,永远皮肤白嫩,身材凹凸紧致,可不像你家婆娘,除了做饭带孩子,恐怕连骑你身上的节奏——都早给忘了吧?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除了胡茬汉子——猩红双眼盯着矮仔,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矮仔更加来劲儿,干脆站到椅子上,盯着愠怒的男人,双手并拢抬于胸前,屁股前后簌簌地活塞运动,嘴里不住地发出娇喘,哎哟,老公快点儿,快点儿——噢,再快点儿嘛——啊啊啊,快射,待会儿汤该糊了——
话音刚落,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捧腹不止。
胡茬汉子的脸阴沉得吓人,脸上横肉不住抽搐,说道,你这个矮X,对女人好像很有研究嘛——
哪里哪里,只是见得多,比你多很多罢了,要不然——你也不会在干你老婆的时候,幻想着底下是那些活不过三十的小美女啦,对吧?
众汉子的反应更加夸张,有的人笑出眼泪,有的人举起酒瓶把冰凉酒液浇落脑门,有的人后仰摔倒在地,边笑边咳出肉沫。
毫无节操的饭局。
胡茬汉子用力拍桌,几乎掀翻火锅。他猛地起身,狠狠瞪着矮仔道,你妈的矮X,想死是吧?
矮仔收敛笑容,异色瞳孔阴狠无比,直勾勾地瞪着对方,冷笑过后,沉沉地说,跟我聊死?哥们儿,你死过么?
众人仍在嘻笑,只有胡茬汉子颓然落座,不再言语。
三、新人
台下,她和新来的男演员有说有笑。俩人的距离很近——近到能自由选择肌肤触碰或间离的程度。男孩儿比她高半个头,深邃的眼眶、及肩的卷发、小麦色的皮肤、修长的四肢,无不散发雄性魅力。
剧场又热闹起来。
很多人激动地说,他们是为他专程而来的;更多的人毫不掩饰说,他和她很般配。
除了他——那个稚嫩的剧场老板。
浮华散去,他独守暗角,自言自语,捶胸顿足。
四、杀
那也许是场意外,也许不是。
总之,谁也不得真相。
本是简单的空中飞人动作,男孩的绳索突然断裂,俊美的身体生生砸在地面,瞬间涌出浆液。在她嚎啕着赶到前,余下的他早已化作琥珀。
矮仔躲在幕布后,忽而笑,忽而哭,喝掉半壶酒,才撞见姗姗来迟的送灵人。
来者举起手中平板仪,调出转账交易界面,彼此相视,会心点头。
五、荣耀
俊美的琥珀被切割成块儿,其中脑袋卖得最高价,据说是被一个豢养了一群漂亮男孩的老头儿拍下。这笔收入让矮仔翻新了剧场,添置了神经植入型VIP座椅,从此往后,尊贵的看客可以在欣赏心仪表演者的同时,踏进场景,获得澎湃的颅内高潮。
剧团的名字登上城中热话,更多的俊男美女投奔剧团。
在洋溢青春的繁花丛中,矮仔的心始终没有离开她。
意外之后,她的脸不再发光,黯淡的瞳孔暗示着一个无法阻止的事实——她心里的某一块儿正逐渐枯萎。
丧亡蔓延,必将她吞噬。
六、守门人
不明日夜的空间里,光很暗,只见矮仔的脸,和身边人臂膀上的“K”字夜光纹身。
你这样很危险,他盯着矮仔说,既然出来了,就不应该再惦记里面的任何东西。
矮仔点燃手中烟,盯着微弱的火苗,迟迟没有抽一口。
她不是东西,是个人,他说。
他的嗓音阴郁得像沾血的榔头,你再这么胡闹下去,会连累我的。
矮仔抽了口烟,说,放心吧,就算出了事儿,我也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他站起身,巨大身影轻而易举地湮没矮仔。当初我就不该放过你,他恨恨地说。
矮仔嗤笑道,要是那天洗掉了我的记忆,你现在还能在这儿教训我嘛?
K 字男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哀与衰
剧场重开之夜,台上繁花似锦,宛如梦幻,台下座无虚席,掌声不绝。
该她登场之时,人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
直到侧门外传来尖叫。
矮仔循声奔去,穿过漫长昏暗的后台,推开锈迹斑驳的铁门,最后驻足路边。
他的身影从未如此高大。
她趴在路边,穿着旧时戏服,双瞳早已没了神采,嘴角还挂着笑意,晶莹的浆液正从皮下渗出。
矮仔往前挪了两步。他想记住她的遗容,但周围实在太暗,直到浆液凝结成琥珀,他也未能如愿。
八、思悼
火锅局仍如约发生,不同的是桌上和锅里的物料,从变异鱼肉变成原生鱼肉,后来又换成原生的羊肉、龙虾、松茸。
她死了,剧场的生意却更火了。连火锅边儿上的粗莽汉子,也不敢再拿矮仔开玩笑。
他唯有自个儿拿自个儿开涮。
我想抱着她的大腿,像猴子爬树那样往上爬,他说,爬到她的胸口,亲个遍,然后告诉她,我爱她。
一片沉默。
矮仔又强调一次,我爱她。
众人醉眼惺忪。
矮仔将桌子敲得啪啪作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跟着他笑了。众人喝多了,他喝得更多。众人笑了,他笑得更狠。
九、彩虹之上
新来的女孩满脸稚气,有着和她一样的眼睛。见面的瞬间,矮仔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熟睡中被改写了记忆。她从一座更大更繁华的城市慕名而来,浑身散发异样的香气,说话、抬手、迈步,甚至连眨眼,都要比这儿的人快一拍。
大家都不太喜欢这个新来的女孩。只有矮仔固执地认为,她回来了。
那些日子,也许是矮仔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女孩很快就进入角色,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唱歌尤其动听。夜里散场后,她总让矮仔枕于腿上,伴着歌声入梦——
在彩虹之上,有个很高的地方,
有一块乐土,我曾在摇篮曲中听过。
在彩虹之上的某个地方,天空是蔚蓝的,
只要你敢做的梦,都会实现……
十、轮回
回到那个不明日夜的空间。
K字男拎着个空酒瓶。我以为咱俩不会再见了呢,他说。
我需要一把钥匙,矮仔说。
给那个女孩的?
矮仔点点头。
你能不能醒醒?她不是那个人!
矮仔弓着身子,像只脱水的虾。他卑微地说,再帮我一把,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人把酒瓶向前用力抛去。哐当!
我求求你,她马上就二十三岁了,矮仔几乎是哭着说。
那人重重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事儿有多冒险么?要是被公司发现,我和你必死无疑。
两人之间的一米空间里,仅剩下凝固的死寂。
终于,生平头一次,矮仔当着别人的面哭了出来。
半晌,那人又叹了口气,才给矮仔留下最后一句话。
只有一个路子,就是拿你的命换她的钥匙。
说完,他扭脸面向矮仔,缓缓摘下墨镜。铜铃似的双眼空无一物,将矮仔尽收其中。矮仔凝望倒影,出奇圆润的身体泛着金黄色光晕。
看来我包浆成琥珀的样子倒也蛮可爱的,他说。
十一、解脱
矮仔立于高台。她仰视着他,很不习惯,也很不解。
按照剧本,他不应在此刻出现,更不该在那个危险的角落。
台下人声鼓噪,隐约夹杂呼唤——很快就变得清晰明了——跳,跳,跳!观众叫嚷着,演员僵立着,都在等待所谓的决定性瞬间。
剧本?已经不重要了。
她冲他喊道,下来,快下来,咱不演了!
矮仔点点头,会心一笑,指了指悬于半空的吊索。
她用力拭去泪水,全然不顾花掉的妆容,跑到控制器前,按下按钮。
吊索朝矮仔缓缓移去,直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抓住铁环,往前纵身一跃——吊索如期断裂——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矮仔缓缓落下,小躯体并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只是在她看来,这一瞬间被凝结,封存。
躺在舞台中央的矮仔化作琥珀,她也没有流一滴泪。她就那么跪在那尊小小的琥珀跟前,举目四望,所有的人和物皆一动不动——除了站在最后排,那个戴墨镜的男人,手臂上的纹身尤其扎眼。
就这样吧。
海娜的讲述戛然而止。
你们知道这个故事最可悲的点是什么吗?她问道。
其他人还没回过神来,过了片刻,方觉问题的冒犯之处,纷纷显露愠色。
海娜满不在乎。
最可悲的是,无论怎样,她的结局终究还是跟我们的一样。
众人一言不发。海娜如释重负地倒进沙发。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才被竹筱打破。
所以小个子的命——换给了那个女孩?她脆生生地问。
海娜扑哧冷笑,那重要吗?
竹筱一脸茫然。
海娜自语道,那他妈根本不重要!我们为什么活着?活着是快乐、悲苦、憧憬、困惑,享受复杂情感的交融,如果仅仅是年月的延续,无止境地拷贝麻木又冗长的生活行为,那我们跟边际剧场的那群人有什么不同?
话已至此,即便是宽彧,也没有再看向海娜。此时,她坐在他对面,交叠双腿,左手搭在大腿上,右手夹烟,眼神不可置否,白色修身衬衫顶端的两颗扣子早已解开,露出微微泛红的深邃锁骨和黑色内衣的蕾丝边框,纤瘦的身躯竟镶嵌了翘挺胸部——真是叫人难以拒绝的画面。
宽彧清了清嗓子,拿下讲故事的接力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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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电影《不期而遇》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