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三十三)是谁翻云覆雨 作者:姽姒

三十三 是谁翻云覆雨
展昭知道对手没有打谎语,这真是以命相搏。
自己运足全身功力,全力周旋。只是在力竭之前能不能成功,那只有天知道了!
展昭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温文有礼不卑不亢,根本不会想到他也有这样明知不能也全然不顾豁上身家性命的打法。他本身那种柔暖温和的欺骗性,很容易让人忘掉他来自江湖,来自自由洒脱重道义轻生死的血色杀场。更会让人忘记他骨子里的凛凌和刚烈。
怕,可是不能退。这句话,是展昭一贯的做事方法。
十六岁步入江湖,这个稚嫩少年,就是不停的用这句话自勉。其实,以饱读诗书的他来讲,应该能找出比这句话更有深度更有内涵更加文雅的词句来。可是,这个稳稳当当的人,总爱眨着一双晕染江南烟雨的眸子,不咸不淡的来一句,“怕,可是不能退!”
不愿改掉的,也许这真的是他内心的写照。
也许前路真的无从把握,谁能想到走江湖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剑,再怎样优雅,也是兵器。
兵者,大凶也!
可是,入了这行,飘絮浮萍,哪里是家?拿起兵者,又怎能安然床箦死?这个道理,展昭懂也看开了。
两道身影在半空中相遇,一方淡青剑芒灿烂似九天外的阳光,一方暗黑爪影敛尽明亮似来自十狱冥府的鬼影。
向导的眼睛睁得很大,屏住呼吸等着那一瞬间的碰撞爆响。可与想象中不同,那样雷霆万钧的对峙,没有声响,轻飘飘的擦肩而过。
马上,向导就觉察出不对。
那束灿烂的剑芒不见了。一团黑色的风流渐渐流转开来。
当下惊惧的大叫道:“展大人!”呛着嗓子大喊出来的声音,却细小的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大骇之下,手脚一软,当即跌倒在地。那团黑流也正好从面前一带而过,鼻尖被一个冷冷的东西刮过,难以容忍的疼痛顿时席卷全身。再也不能按捺,身体在地上翻滚,一声声惨哼从喉头逼出,竟是疼的恨不得自己死去才好。
向导在地上翻滚的情景,倒把展昭平时不动声色的性子激出几点真火。被黑风裹在空中不落地的窘迫,倒是不放在心上了。不过,对方那种急躁展昭看在眼里不由暗自咋舌,实在不明白这胜券在握的人,怎就如此自乱阵脚。
又一次擦身而过,那身影终是耐不住,气急败坏的大叫出声,“好你个刁滑的展昭!”
原意是和展昭硬碰硬,一招定江山。没有想到总是在最后关头让展昭用小巧功夫贴身而过。虽然自己锐利的爪风在展昭身上留下痕迹,可是,展昭的巨阙也不是吃素的,也在自己的肩头划上了一两道口子。
他就不明白了,自己的鬼爪是浸在黄泉之下的冥河之中练就而成。凡人只要沾上一点,就疼痛难忍,那个向导的反应是对的。可是,为什么展昭倒像个没事人一样,还能这样跟自己游斗?越想越燥,急不可耐的想一下子抓住展昭,看个究竟。没有料到自己却越来越糟糕,反而连展昭的一丝衣角也捉不住了。
周身的黑气再也拢不住的四散横飞,像极了他现在气狠辣毒的心情。稀薄的黑气裹不住展昭,展昭只觉胸口的那股窝闷压力消失不少,精神也遂之一振。一抖腕,巨阙的剑芒又重新灿亮起来,回身在金色的洞壁上一点,身形疾若闪电,在青白色的烈焰上疾飞而过,向着那团黑影横扫千军挥下。
那身影摆动左右扭转,黑气收敛成浓黑一小团。就在璀璨的剑芒接触的刹那,碰的炸裂,缕缕黑气犹如利箭迅疾的爆射开来。展昭躲闪不及,被四散迸射的黑箭刺中,更被迸射的余力击打横飞出去。
“展大人!”向导见此,顾不得浑身疼痛难忍,扑上前去,就要扎进火焰,替展昭当垫脚石。
不料,刚扑到边缘,刚感到火苗那毒辣辣的热焰,便肩上一重,双腿如灌铅般再难挪动一步。
向导抬头看去,压着自己肩的正是展昭。
他双目闪亮,唇边带着一抹笑意。只是额头之上密密一层细汗,袍角衣袖已被烈焰撩了半幅,肩头腹部皆有两只黑羽毛般的箭簇。
向导只能喃喃开口:“展大人,你还好吗?”
展昭眉头一皱复又一松,“还好!”这句话不仅说给向导听,也是说给自己的。
天知道,他现在有多么难受,不光是对方鬼爪在身上留下疼痛难忍的伤痕,肩头和腹部的两只黑羽箭就已将他的行动限制。只是方才在半空中看到向导那不管不顾的行为,让他强拧一口真气,转身制止,没有就势卸掉羽箭的余力。现在,这股力在内腑冲撞,竟让他唇齿间生生咬出血丝。
不过,救了人,自己还能站立,这个情况应该说还好吧!
那个模糊的人影就站在离自己不远处,没有乘胜追击,只是那样立于原地冷冰冰的看着,这让展昭有丝不解。
不等想出什么,就觉得背心一股锋利的冷意袭来,伴着向导抽抽噎噎的细语,“对不住了,展大人!”
展昭堪堪避过要害,斜转过身体,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便毫无声息的没入肋下。
展昭踉跄的退后一步,高扬的手没有挥下必杀之技。看着向导,慢慢放下手掌,没有出声,只是脸上渐渐露出带着点悲凉的醒悟。
“展大人!”向导在展昭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下,再无处遁形,不由羞惭的叫了一声,却没有力气说下去了!
“真好,真是好!”那人影看到这幕,不由讥笑道:“真是好啊!!这就是你们身为万物之灵长的特点。你们人类除了背叛杀戮、鲜廉寡耻、自私自利、薄恩少德之外,还能有什么呢?你们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这席话像顿鞭子一样抽在脸上、身上。向导浑身颤抖,一张脸由红转白,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展昭一身浴血的站立在旁,终是没有发出声音。可是,一串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那人影飞快欺身上来,端详了一下展昭,又道:“展昭,你不打算杀了他吗?还是,”移到展昭面前,“你没有了气力?不过,我可以代劳。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枉你那样救他,没有想到他根本包藏祸心!”说着,举起那双令人胆寒的黑爪,就要抓破向导的咽喉。
“住手!”展昭大喝一声,一口鲜血也喷出嘴外。
“怎么?”那人影歪着头看着摇摇欲坠的展昭,“你要自己杀他吗?”
“不…不要杀…他……”展昭不停咽着泛上来的腥甜,话也说的断断续续。不过那两人倒是听清楚了,心下皆是愕然。
“为什么?”那人影好奇的问道。伸出一根手指头,一看是根黑色的爪子,彼为嫌恶的嗤了一声,缩了回去,变成一根洁白细长嫩嫩的手指头出来,捅了捅展昭紧握巨阙的手背,“他背后暗箭伤人,你不恨他吗?”
“不恨!”
“他欺骗了你,你不怨他吗?”
“不怨!”
“他恩将仇报,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你不鄙视他么?”
“我……”展昭摇摇晕沉沉的头,不明白方才那个恐怖可怕杀意泛滥看不出任何形状的对手,怎么摇身一遍成了呱噪的指导员?可是,话一定要说,否则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着你们人类的家伙,说不定就把向导人给刮了。
“我,我们,立场不同,我只是可怜他而已!”
“可怜?”
“是的!”展昭努力的让声音不显虚弱,可是,他的声音却渐渐低沉下去,“我可怜他,明知是错的还要继续为虎作伥。我可怜他自己良知未泯却要昧着良心做事。我可怜他,明知钱财乃身外之物却还是趋之若鹜的被它们支配。我可怜他,堂堂正正是个大好汉子却要做这些龌龊卑鄙之事!”
向导现在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怔怔的看着展昭。
他认识这个现在满是血迹的人。他耀武殿封官,羡煞了多少人。江湖、殿堂、民居、市井,操莽力的、走江湖的、读圣贤书的、穿巷溜街的,三教九流五湖四海,无不赞他运气好人气高,家里祖坟冒青烟。他们,为人家卖命、持刀赚着昧良心的钱,甚至在深夜里他们彼此能闻到身上那种飘着噩梦般的血腥气味。他们羡慕啊眼红啊,在暗自里与这个年轻的官员比较,那时,他们不认为自己差多少。都是卖命的,不过一个是卖入帝王家,一个是卖入有钱有势。甚至于在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穿着嫣红的袍服巡街之时,他们暗自笑过他傻。一直到从满街的人由躲避到迎合直到平平常常的视若无睹之时,才知道他们错了,错的如此离谱,如此让人不甘心。
谁不想一上街便是满大街欢迎的人啊。谁想一上街就被别人用看待凶猛野兽或者害虫的眼光打量?
他们也想平淡的走在街上,会时不时冒出一两句问候,会有人往你手里塞上一两个时令的鲜果,一两朵怒放的鲜花。会有一两个胖呼呼肥嘟嘟的孩童宝贝,堵在路当中,只为了将他们的口水涂在你的脸上,用他们那种软软的小胖手一点不畏惧的扯着你的衣角,天真的问着你还什么时候来?而不是躲着怕着,实在躲不过,便被吓得痛哭流涕的找着自己的爹娘。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样大呢?
现在,他知道了!
不要在自欺欺人的说,南侠说白了也是江湖上一个杀人越货的大盗。
不用再闭着眼睛自我安慰,四品官员去巡大街是何等可笑和可悲的事情了。
因为,他现在就想扑过去,在他的脚下,痛悔他的所为。不是因为他不杀他不恨他不怨他。而是因为他没有居高临下,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抹去的路人甲。从见面的那刻起,他拦着白玉堂的长刀,他说他没有权利用自己的好恶决定旁人生死,他说我不会让你因为这些而不爱惜自己,他说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
他一直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可以和他并肩站立的人。他不是贱民,不是走狗,不是一指头就能够碾死的蚂蚁。
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泪眼模糊的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人,不停的嗫诺,“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人影停住动作,呆愣片刻,才尖刻的笑道:“哦,今天真是大开眼界,看到一个圣人!”
身后是熊熊烈火,烤的舌干口燥,展昭没有力气再说什么,只微微摇头,简短的说道:“我不是!”
“那你打算要怎样做?你现在这个样子,站都站不稳,还想再打么!”那人影很感兴趣的问道。
展昭长吐一口气,把挺的不能再直的腰背,又挺了挺,“我想请阁下退去。”
“哦,这怎么可能?”
“你和他们根本是两拨人!”展昭凉凉的说道,竭力的保持着自己的清醒和冷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够守在这里。可是,我知道你和那个冥河姥姥不同,和这个洞的主人赵毓赵修也不是一路人。你背后应该还有主人!”
回应的是那个人影淡淡却很愉悦的笑声,“愿闻其详!”
“理由很简单!”展昭将巨阙拄在地上,“因为,你没有下狠手杀我。我想,你要想杀我的话,应该很容易!”
“你错了!”那人笑完,回了一句,“我没有本事杀掉你!你看,我们是两败俱伤!”说着,那人抖开衣衫,亮着的胸怀内也是一片血色。
“你逼我祭出禁忌之术,我纵然伤你,更伤自己!”
展昭微笑摇头,实在不想费力再说什么。这个神秘莫测的人,一上来就没有下死手,反而更想是要活捉自己,如若不是向导的一刀,他还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有所不同。向导那记冷刀,让他意识到自己思维偏差。这是密窟,是赵毓赵修藏着杀头之罪秘密的所在。那么对于手下的人自然就有入者死的命令,这也是,向导会在这里寻机杀掉自己的根源所在。
杀掉擅入者,保住秘密,才能让自己在主子面前受到重用!
千古不变的狗腿真理!!
而面前,这个呱噪的据他自己介绍来自冥府的恶鬼,却比向导心慈手软的多。除却本性来讲,那还有一个解释,他们不是一路人。果然,在自己的试探之下,一切了然。
顺着这个思路思考下去,竟然让展昭咂摸出其中种种耐人寻味之处。
哪会是谁呢?能放出恶鬼,不动声色一路引着自己查找到这里。否则,以冥河姥姥阴诡和这位之能,暗杀包拯、甚至于朝廷中任个众臣,都不会是难事。
是谁呢,能驱使恶鬼如臂使指?展昭抬眼,看着那个瞳瞳黑影,这个人影的后面,究竟藏着什么,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展昭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焦虑。
清清已经是火烧火燎干着冒烟的咽喉,展昭费力的出声:“阁下不用这样,展昭败在阁下手中,自是心服口服!却不知你如何向你的主子交代!”
“自然实话实说!”那人影接的很自然,丝毫没有觉察展昭问话有何不妥。
“哦?”展昭扬起眉毛,双目灿亮的立马接上,“这样做,阁下是否能交代过去?阁下不会有些损失么?”言语之间彼为诚恳。
“不会!”那人影又很干脆的说道,“原本也不是非要人命不可。若非冥河姥姥擅自……”话音突兀的停住。顿时,甬道内只听到火焰呼呼燃烧的声音。
那人影停顿片刻,呵呵笑出声音,“展昭,展昭,我还就上了你的当了!”
展昭暗中戒备,脸上却不带半点紧张,亦是凉淡,“好说,阁下多心了。”
“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诚恳?狡猾?儒雅还是刚烈?”
“阁下夸奖!”
两个人的话语皆是平淡松弛,可却带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势来。
靠近那人影的火焰,已经慢慢偏倒在一侧。
反观展昭这侧,火焰虽没有变化,可是颜色已经青中掺上一点火红。
那人影看了几眼,又道:“火中血。我不想伤你,展昭你已是强弩之末,还不束手就擒么?”
展昭毫无顾及的转身看看身后所谓火中血的火焰,曼声道:“展昭只知死而不知降!”
那人影听闻,不由嗤笑道:“真不知是该赞扬你的愚蠢还是该惊讶你的勇敢!”
展昭没有说话,只是像刚开始那样平举起剑,一样起手式,依然是禀足后辈见礼。用行动表明对他的威胁鄙视到底。
那身影率先动了,这次没有隐藏身形,但见恍若一道黑烟,迅猛的飞射过来。
展昭无视身后的火焰,后退一步,一脚踏入烈火中,火苗顿时舔上衣角,火焰刹那间变成火红。展昭手中巨阙的剑芒,在这时映着火焰,剑芒也从淡青色变幻成鲜红。似乎,展昭身上的鲜血涌满剑身,如血龙自火中飞腾,巨阙哗响大作,声音清亮吟游龙鸣,毫不犹豫的在半空中与黑气相撞。
甬道内,一声碰撞,震耳欲聋。而后,犹如银瓶炸裂,遽尔裂锦相随,声音渐渐细微下去,一串像是林间清泉汩汩涌动声,连绵不绝。
地上的烈火,在这串清泉涌动的声音中,相继熄灭。火光黑烟渐渐稀薄,灼热的空气也一点点清凉,最终回复原样,一洞金光灿烂。
展昭立于原地,一丝浅笑浮现唇角,肩腹的黑羽箭簇消失不见,只见两股血迹透衣而出,淋淋洒洒。
那人影呆立在展昭对面,脚边一圈血痕。
“没有想到。”那人影失神道,“你竟然能够破了我的九狱幻术。”那人影看着展昭,不甘的咬牙又要扑上。不成想,刚走出一步,便跌倒在地,一时血如泉涌,在金砖上拖出一道浓厚的血迹。
展昭一晃,巨阙呛然驻地,可是仍然倔强的不愿坐倒,喘息道:“展昭不才,请阁下退去。还请相告阁下的幕后主使。”
那团人影听到,不由惨笑道:“好一招置死地而后生。我技不如人,自当退去。不过,”那人影挣扎的站起,“这幕后主使,倒也不怕说给你知道。”冷笑数声,“就如你想,我的主人不是赵毓赵修那两人。展昭,能驱动我们的,自然不是平常人,”见展昭还要追问,不由一晃身随即消失,留下余音渺渺,“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你们去找……嗬嗬嗬…白…虎…之子…”一串冷笑,就像是来自地下的怨灵,以至那最后的四个字恶毒的则更像是某种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