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在世为人》
监视塔位于阿斯加德的北端，灰暗的铁塔矗立在苍天白云之间，如一根纤细的铁丝，将某种思念孤悬天外。办公的闲暇之间，凭金宫之顶的开阔视野，奥托能很轻松地一览监视塔的全部。
每每眺望那座高塔，久远的记忆都止不住地似涓涓细流渗进心田，仿佛遥远的历史犹在昨日。那是1500年，伊比利亚半岛的秋天，当时天命正在统合欧洲势力，清剿崇拜崩坏的邪教组织。
奥托记得，那一天正下着小雨，淅沥的雨丝将牙帐的帘子都沾湿了。
在分配天命骑士的任务之后，为了确保当日抓获逃亡的邪教首领，面临人手不足的尴尬局面的奥托，也亲自加入了追凶的队伍。
那名邪教首领持有数块崩坏结晶，已然半死士化。尽管这点微末道行不值一哂，任何天命骑士都能单独解决，但是这个邪教团体流毒甚广，在伊比利亚兹事体大，奥托为了本地区天命教会的威信，不得不严阵以待。
随着敌人逃入城镇下方的山谷，地形逐渐复杂，奥托便让卫队分散开来搜山。
时近傍晚，奥托终于在河流下游处发现了那名逃亡凶犯。他立刻放飞信号弹，并拔出拟态天火圣裁射击。然而距离太远，奥托的攻击偏离了目标，邪教首领受到惊吓，慌不择路地逃入了下游修建的下水道之中。
“……果然还得靠自己。”
灰蒙蒙的乌云顶在上空，细密的雨丝扑打在头顶，落在肩膀，还有少许飘至面颊。奥托捏起鼻子，试图阻隔这刺激的粪水味。
“下水道清理也必须拨款……可怜我这靴子。”
奥托点燃提灯，挂在腰间，准备深入下水道追击。
在抬步的刹那，一团昌盛的火光从天而降，熊熊燃烧的咆哮炸裂在奥托的身前。流散的光焰在水渠表面扩散，令人作呕的腥臭与不堪入目的污秽被净化了，恰好漫过靴底的浅滩满是清冽的水光。
“……上仙？”奥托紧张地侦查四周，直至没有发现天命骑士的踪迹，才放心地将视线收回来。
在恢宏的火光中，一道窈窕的倩影渐渐浮现，她站立在水面上。
“上仙，你怎么来了？这么小的邪教团体还不需要你出手。”
符华垂手而立，沉静地阻挡在奥托的身前。
“奥托，你不能进去。”
奥托疑惑地望了一眼，见上仙没有放行的意思，暂时散去了虚空万藏的拟态。
“怎么回事？里面有陷阱？”
“不是，”符华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语气平静，“你是天命教会的大主教，这种事你不能做。”
“……只是抓人而已，上仙不必过度敏感。”
“那么抓人之后呢，难道行刑也要你磨刀吗？逮捕与处刑没有区别。”
“上仙言重了，”奥托叹息一声，沉声道，“我一直都与刽子手一样，只是我站的地位更高罢了。上仙请让开吧，我还赶时间。”
可是，符华置若罔闻地半步不移，伸手一指下水道入口。
“这条水道一直通往城镇的公共厕所与垃圾场，没有人类大小的管道，他逃不了的。”
“那便好……”
“奥托，你身处西方可能不曾觉得，但我在东土神州历遍了大一统的帝王。为人民指出前进方向者方称王，而在王道之上，分有该做与不该做的事。‘他’逃不了了，这个现状对你来说，便等同于抓到了。”
“上仙……”奥托的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奥托，你觉得刑场的血污与此刻的下水道，谁更臭？”
“……下水道吧。”
“对。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下水道更臭、更肮脏的事。我步过漫长的时光，人类向来都是自茹毛饮血的年代慢慢进步过来的，历史生长的根茎与花叶截然不同。你是天命的大主教，在我们的盟约完成后，百废待兴的地球还需要有人去领导。你从往昔至今，再至未来的每一天，都不要忘记你是为了卡莲与人类的未来而活。”
符华慢慢侧身，烈火燃烧着腥臭的风。
“领导世界的理想之王，带领人民打到邪恶。而人们以为你不会做的事……只要你有意愿，自然会有人替你做。五万年我见证了太多的王者，而沾染尘土的王者往往不会长久。”
“——上仙？符华！”
符华转过身，向下水道走去。
朴素的鹤氅与巾冠在火光中飘扬。
“齐景公甘为孺子牛，我也一样。你身处本纪元的人类未来。有我符华一日，这等肮脏的事，我也愿意代劳！而将来……你也会是一样。”
哑然的奥托没有阻止她的意志。不，应该说，根本没有办法阻止那种意志，他只是呆立原地，默默目送光焰消失在黑暗里。
符华与卡莲有某种相似之处，她们的本心是无法逆转的。
上纪元的符华将某种东西传递到了本纪元的奥托手里，而她也希望奥托能把这份意志传递给下一代。五万年的历史，只有一个五万年的符华，但奥托明白，肯定还有千千万万个不过百年的符华。
从这件事以后，奥托不再越俎代庖，但肮脏之事务必过问。假设有那么一天，新的领袖要踩在他的肩膀上，那么天命数据库内的辛密，将洗刷五百年来符华这样的英烈的耻辱，还有她们遭受的冤屈。
黑白两道，不倚一方。
奥托深知，胜利女神只偏爱更理解、更善用客观规律的人。可是，当内心的慈悲消失，在烈火和牺牲之间忘却了对生命的敬意，只是全神贯注于目标而将哀悼视作无用之物舍弃后，下一代便会来取缔自己。这就是历史的车轮，它碾过所有人。
那个人，会是谁呢？
——是卡莲，是德丽莎，是西琳，还是比安卡？
无论是谁，奥托都准备好了。圣女再临之日，恩赐消失之时。他都准备好将自己的光辉抹去的污秽，向极恶之徒的反叛是大业的嚆矢，屠龙者的成就是无可置疑的正义。德丽莎已经在这条道上迈出了第一步。
奥托放下钢笔，合上印泥，站起身来，出门向监视塔而去。
“……我的老朋友，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