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贬千里,他却模山范水,谱写出开元早期最浪漫的诗话
盛唐诗坛
宰相诗人张说(五)
01
姚崇拜相后佐理朝政,革故鼎新,从整饬制度入手大力推行社会改革,并注意发展生产,为开元盛世的开创立下汗马功劳。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们都说现代的商场如战场,封建时代的政坛也处处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张说被贬为相州刺史后,政敌姚崇并没有对他仁慈,不久之后,张说被他事牵连,再贬为岳州刺史。
岳州,即今天的湖南岳阳,属古巴陵地区。左洞庭,右彭蠡,风景绝美的潇湘大地在唐时可不算是好去处。
我们都知道唐朝疆域辽阔,在最鼎盛的时候甚至达到了1200多万平方公里。唐太宗吸取了秦汉的灭亡教训,采用了“道州县”三级行政管控制度。还按照经济、地理等因素,将所有的州(府、郡)和县分级,其中州最多分为辅、雄、望、紧、上、中、下,共七等,县则分为京(赤)、畿(望)、上、中、中下、下。各级行政区按照级别的不同,其官吏级别、人数等建制都有所不同。
所以即便都是一州刺史,上州和下州的待遇和级别可是完全不同的。相州属于河北道,别称邺郡,开元年间有户七万八千,乡一百五十一个,是级别较高的望州。而岳州属于江南西道,开元年间仅有户九千一百六十五。乡二十一,是州里面级别最低的下州。
从相州到岳州,这贬黜名副其实。
02
追根究底,张说的连番贬黜并不是因为与玄宗的决裂,主要是出于权臣之间的罅隙。往更深层说,他是落败于开元初年的“吏治与文治”之争。
初到岳州,出于内心的惶恐和失落,他颇写过一些心灰意冷的诗句。如“古木无生意,寒云若死灰”,“谁念三千里,江潭一老翁”等。
不过好在年近五十的张说,已然经历过人生的无数风浪,世事洞明,对人生的无常有了更多的认知和体验。开元三年之后,张说惶遽的心态渐渐平复,也迎来了他一生中诗歌创作的高潮。张说的岳州诗现存五十余首,体裁齐备,包括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和五排。对唐诗的所有样式几乎都曾染指,这在初盛唐之交的诗人中是十分少见的;题材广泛,有山水、游览、抒情、咏史、赠答、送别以及宴饮等。
政治地位的陡然跌落令张说的思想再经历练和陶铸,数年之间,倒成就了张说诗风的蜕变。
总体来说张说在岳、相州所作诗,多出于真情实感,与应制诗风格迥异,在抒发凄婉之情和吟咏山水方面成就较高,与早年流钦州之作一脉相承。仔细梳理,就不难发现,张说这一时期的作品在纵情山水和圈层酬答之外,依然心系魏阙。只不过,作品的题材进一步扩大,技巧进一步成熟,诗歌艺术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03
——心系魏阙——
张丞相还是那个张丞相,他这一时期的诗作虽然还是凄凉悲愤一格,但绝不颓丧哀飒,他依然以君王的事业为己任,报君之意依然不灭。“发白思益壮,心弦用弥拙”,这种昂扬向上、奋发进取的精神力量,与建安风骨在风神意蕴上是一脉相承的。
在《岳州别梁六入朝》中他直言“梦见长安陌,朝宗实盛哉”,心心念念都是梦中的帝都繁华和自己的老臣丹心;在《岳州别赵国公王十一琚入朝》中他说自己的“离魂似征帆,恒往帝乡飞”,身在江湖而心依然在魏阙。虽然在为友人送别的诗歌中一再吟唱“零落答故人,将随江树老”(《代书寄吉十一》),但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依然是建功立业的雄心和不甘终老的胸怀。
《对酒行巴陵作》
留侯封万户,园令寿千金。
本为成王业,初由赋上林。
繁荣安足恃,霜露递相寻。
鸟哭楚山外,猿啼湘水阴。
梦中城阙近,天畔海云深。
空对忘忧酌,离忧不去心。
一首《对酒行巴陵作》可以说是将他这一段时期的矛盾情感表露无遗。在诗中他借由上林赋之典来表明自己的“苞括宇宙,总揽人物”的辅佐雄心,万户侯、成王业皆是建功立业初心的化语。
奈何世事无常,打击一个接着一个,七八两句他运用“鸟鸣”“猿啼”的意象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凄楚。“梦中城阙近,天畔海云深”,用对比的方式折射出心境的支离破碎,梦中还是那一片繁华城阙,一觉醒来,眼前却只有云海苍茫。结合全诗的情感脉络,我更愿意将结句“空对忘忧酌,离忧不去心”理解成为:忘忧酒能解忧,却浇不灭心中的梦想。
——山水佳构——
正所谓忧患出诗人,经历重大变故,张说的诗才涅槃,诗歌的情感内涵和艺术水准俱非以往可比拟。尤其是这一时期的山水纪游之作,更是不乏佳构,以至于后人有“得江山之助”之叹。
张说这一时期的山水之作深得二谢之法,他将北方别业庄园山水与吴越山水相结合,完善了山水诗的表现艺术。他寄情山水,徜徉期间,心中的创伤在其中得到慰藉。他与湘岳这一片山水相互成就,谱就了开元早期最浪漫的一段诗话。
在《下江南向夔州》一诗中,他见“绿水逶迤去,青山相向开”,心境也随之明朗;“夜来枝半红,雨后洲全绿”(《岳阳早霁南楼》)是谢眺式的清朗;”霜空极天静,寒月带江流“(《和朱使欣二首》)则是张若虚式的幽远;”虚声万籁分,水色千里辨“(《赠赵御侍》)又全然是王维式的空灵。
《湘州北亭》
人务南亭少,风烟北院多。
山花迷径路,池水拂藤萝。
萍散鱼时跃,林幽鸟任歌。
悠然白云意,乘兴抱琴过。
正如他在《湘州北亭》中所描述的清空之态,他以水墨淡彩写尽悠然空阔之境。同时,在模山范水中寄寓了一种人生的理性思考,又表现出他性格中达观萧散、韬晦待时的一面。
《送梁六自洞庭山作》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这是一首广受好评的七绝,全诗即景遣怀,寓情于景,不显刻划而意境自现。同时诗作韵脚分明,音律优美,向来被认为是初盛唐之际七绝的成熟之作。他说自己日日遥见洞庭秋色和君山寂寂,神仙之说是那样的虚无缥缈,洞庭湖水是如此的广远无际,自己的满腹心事亦不禁与湖波俱远。
岂止是“神仙不可接”而已,友人以及前尘往事均已若征帆“随湖水”而去。“心随湖水共悠悠”之结句“言有尽而意无穷”,浓厚的别情和对人生的感叹均已浑融在诗境中,“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
——隐逸心结——
当然,我们也可以注意到在这一次贬谪中,张说的心态还是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在待时以飞的笃定里,也曾流露出对于隐逸生活的丝丝向往,以及偶尔的自我疏放。如在《翻著葛巾呈赵尹》一诗中,他说自己“今我葛巾翻“、”形骸不复存”,完全是魏晋名士人性率真的酒后醉态,“桃花春径满,误识武陵源”一句,更是流露出对陶渊明的崇敬之情。
不过面对人生的起起伏伏,张说更多的是在天道变化中寻求人事起伏之理,诗作中闪露出的是“息心观有欲,弃知返无名。五十知天命,吾其达此生”的道家思想。这大约与唐王朝的信仰风尚有莫大关系,以李隆基为首的皇室子弟都信奉道教,以玉真公主为代表的几个皇家公主甚至都出家做了女道士。如此想来,天子近臣张说在人生失意之时,想从道中寻求解脱也就无可厚非了。
《灉湖山寺》
空山寂历道心生,虚谷迢遥野鸟声。
禅室从来尘外赏,香台岂是世中情。
云间东岭千寻出,树里南湖一片明。
若使巢由知此意,不将萝薜易簪缨。
山林寂寂滤尽了凡尘俗念,幽静的山谷里唯有鸟鸣啾啾。禅堂从来都在尘世之外,香烟缭绕间怎会有红尘俗世?东岭的层峦在云间若隐若现,丛林的倒影在南湖的水中荡漾。想必巢士和许由到了这里,也是舍不得用乌纱帽换下这份幽情的。
04
是真的息心吗?
当然不是,我们的张大人从来都不是生活的弱者,“天地盈虚尚难保,人间倚伏何须道”才是他真正的心声。只不过,这一刻的洞庭山水点燃了他的灵性和诗情,让他在这片云梦泽里沉淀了身心。他像一位优秀的冲浪者,屹立潮头,随着潮涌卷曲而进退从容。
这样的生命不怨不艾,不屈不挠,自带一股舒卷自如的蓬勃之气。
自屈原在汨罗江畔写下《离骚》起,去国怀忧的贬黜文学早已成了中国文学的典型范式。而张说的贬谪心态,显然已经超越了传统屈原式的忧愁、怨愤、思乡与忠君,而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阳光、自信、辽阔和通透。一方面这是源于张说自身的胸襟和修养,以及对人生的理性思考,另一方面,也有赖于开元时期昂扬向上的时代精神,以及时代精神对知识分子的感召和鼓舞。
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