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
为了结识从柳山寺里溜出来吃宵夜的和尚,我去柳山脚下的“吉原”喫茶店打工。
许多和尚是身着僧衣,大摇大摆走进店铺中来的。他们不理会绘有山水的推拉门,对店长从福冈老家带来的留声机也视若无睹,摆在吧台角落的老式打字机更是不会看上一眼。他们招呼我点餐,大多爱吃炸猪排咖喱或荞麦面,且凡来必要饮酒。他们不喝醉,除非第二天没有早课。
和尚之间谈笑自然颇多,调侃可以任意,偶有荤段子。面对外人,他们又变得拘谨了,我站在吧台后擦拭着尚有余温的虹吸壶,尝试与他们之中健谈的几位搭讪,可他们一个个都仿佛不会说话的哑巴。
对此我感到失望,原本是把他们当作前辈,希望了解一些做和尚的诀窍。我几乎想撒手不干,店长器重我,一直想让我当学徒,跟着他从家乡领来的老师傅学怎么烤咖啡豆、煮牛奶红茶。我谢绝了他的美意,继续当服务生。
总是戴棒球帽,穿一件满是口袋的马甲,这男人曾让我以为是代驾或夜班出租车司机。他总跟在和尚后面进店,这令我疑心。某天我在刷卫生间时,他对镜摘下了帽子,他是个光头。于是我确信了。
他不与和尚们一起坐在高脚凳上,而是躲到绿植掩映下的某处角落。白天这几处静谧便颇受情侣或密友青睐,到夜晚吊灯落下,更加有家的感觉。只是圆形的沙发,男人一个人坐未免显得寂寞了。
他大概爱吃甜食,深夜也要吃大碗的芭菲。店长对于食材是严苛的,亲自向他解释,小店的水果清晨采购,到了次日凌晨已经难保新鲜,本想送给员工拿回家的,劝男人不要点来吃。
“员工可以吃,我为什么不能呢?”
“是的,水果当然可以吃,但是已经不能卖给您了。”店长急得发汗。
“无所谓。”
男人望向窗外夜色中的柳山出神,如此消磨时间。他有没有跟和尚们一同离开?我不清楚,我太困了,记不得了。
某天凌晨,我端着托盘走到他跟前,跟往常一样,他不等我将沙拉碗放到桌上,便恭敬地双手接过了,同时微笑着欠身,动作不大,真诚却分明在里面了。上菜时和尚们虽会行合十礼,眼却是四处瞟的。我认为男人是可尊敬的,乐意伺候他。
最近他改吃全素沙拉了,但嗜甜偏偏没有改。别人的沙拉,大概会要求切上几片牛油果或撒上鱼籽,他却连煮鸡蛋也免去了,非要在碗中央加上一大颗冰激凌球。
“已经到了日子,梧桐却仍没有开花。”
我望着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说道。它正独自站在极深的黑暗中,此刻只能看到大概。
“我不喜欢梧桐,从去年冬天刚来到这里便有些在意。”
这里到了冬天,梧桐会落光叶子。不喜欢却能仅靠枝干辨认出是梧桐树,这男人可真够怪的。我隐约感到梧桐不开花,与面前的男人大概有些关联。
“愿力难测。”
我忽而记起这样一句没头脑的话。于是壮着胆子问他道:
“先生是和尚吗?”
“所谓和尚,是指以和为尚,德高望重之人。我哪里像和尚了?”
“先生肯定是柳山寺的高僧吧,和外面那些半夜悄悄溜下山喝酒的人不一样。”
“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是凡人。”
“但他们坏了戒律。”
“戒律……现如今大概已经没有了,对,戒律是违反人性的东西,是应当免除的。”
“可是他们都还穿着僧衣。”
“已经下班了。”男人觉得好笑,以手掌遮住嘴假咳了两下。
“穿不穿僧衣都没什么所谓,就算将右肩露出来,右膝及地……你应当理解,孩子。”
男人话语敷衍,眼睛却怔怔地盯着桌面。我不甘心,也无法再开口了。
和尚们按下电钮了,叫我去为他们添酒了,男人抢先朝我轻轻颔首,于是我连准备好的那句“失陪了”都咽回去,抱着托盘走开了。
“那男人是不是说了我们几个的坏话啊?”善言第一的和尚挺直后背,面容严肃地问道。
“没这回事,您想多了。”我笑说。
众和尚于是安下心,纷纷呷酒夹菜。
智识第一的和尚发话道:“他是法焕院出身,比起我们这些半路汉,显得尊贵了。”他并非对我说,而是为他那些同僚而说。
此时一位既无智识,平时也不善言,然而最能饮的一位白胖和尚,颇为愤愤地说道:
“他不过是沾了入行早的光,若是放到社会上,咱几个哪个不比他金贵了?”
于是几个和尚纷纷报上学历,论起行辈来。竟都是堂堂修士出身,最次一位也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善言第一的和尚,自言是那人兄弟学校的学长,此时仿佛找到亲人似的说:
“敢问好弟弟念过什么专业?”
“自然是母校第一闻名的,数学系。”
诸和尚小小地鼓掌了,纷纷搂抱了再敬酒,气氛越发暖融融了。
某日店长陪妻子出门,索性将卷帘门一降,暂停了营业。我想去柳山寺,便骑车去了。
柳山寺香火旺盛,前来供奉的善男信女不绝。稍微走到石桥或长廊之类狭窄而颇有景致的所在,先来的人正想驻足观赏,而后来者只想向前,又有人逆流而行,因此格外拥挤,几乎无处可以落脚。
人群中我一眼认出了男人。他身着僧袍,神色自若地穿行于人与人之间。我拨开挡在前面的胸膛或后背,奋力地朝他前进,四周人低低地咒骂,暗暗地相互推搡,我的屁股不知被谁掐了一把,再抬头他已经消失在人潮中。
太阳正是大热的时候,我被人推进寺庙正殿,光线霎时变得晦暗了,此刻我才感觉出炙热的光在我脸上留下的痕迹。
此处受到供奉的是大势至菩萨,他目光低垂,俯视着众生的同时陷入了沉思,香火与精进,究竟哪样使自己得以被遗留。
赤莲花台之下,男人恭敬地站立,默然看着一众僧俗,目光里满带怜悯。他与我目光交会了不足半秒,他忘记了我,没能认出我来。
所以当我被众人推向他时,我低头走了过去。
柳山寺不时向游客提供斋饭,小时候妈妈经常带我来吃,她去世后,我便不再来。今天不知为何想念罗汉菜里豆腐的味道,拾阶而上进了斋堂。
斋饭本地人可以免费吃,是十年之前的事。收银台前我遇见了那位白胖和尚,他正热心地向一位老妇人推销某种产品,如果买下来福报是很丰的,老妇人说她只想吃口饭,白胖和尚也就作罢。轮到我,他瞥了我一眼,却并未相认,依然动作优雅地为我找零了。
我也是服务生,因此我清楚白胖和尚所做的一切都无可挑剔,他是如此尽心竭力地维持着运转。他的身体被束缚在厚不透风的僧衣底下,想要痛快擦去脖子上的汗都不可能。当我结束了这餐,打算就此下山时,回头看到他仍满面笑容,不停地向一对年轻情侣介绍着香火。
当晚那男人没来,之后也一直没有再来过,我偶然从和尚们嘴里听说了他的法号,叫玄济。但已经没意义了。我大概没过几天就忘掉了。
某天我正擦着桌子,玄济和一个陌生男人走进了店里。玄济僧衣未脱,面色沉重,举手投足皆不自在。我递上菜单时,他眼仍盯着那男人,生硬地说了句“谢谢”。
“你今天来又是做什么?”
“你小子永远太过心急。我饿极了,不妨等上菜后边吃边聊。”
男人翻着菜单,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特地为你带来了这个。”男人说着从西装内兜中掏出一张四寸照片。我没来得及看清照片上是什么,便收起菜单走了。
我去上菜时,玄济正将手心上的照片举到眼前细细端详。
“已经长大了,连说话都学会了吧。”
“可惜不是由你教他怎么说‘爸爸’。”
“别太过分了。”
邻桌一位客人招呼我结账,我只得暂时走开。接下来一直忙到连歇脚的空都没有,再去到他们桌前玄济也要结账离开了。
玄济情绪有些激动了。
“说到底,不论是你还是老头都没法理解我。”
“需要你做的事,都已经结束了。没必要再逃下去了,回来吧。”
“你以为我不愿意回去吗?我不甘心。我要争,哪怕只剩一口气。”
(未完)
注:1868年明治政府颁布《神佛分离令》,后允许僧人蓄发带妻、食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