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一)

又是一年春雨连绵时节了。重云立在街边一处屋檐下,静静望着雨点洒落石板街上,溅起一簇簇水花。
漫漫十里绯云坡,重云不常来。年方十五的小道士自幼跟着师父在深山修行,鲜少踏足尘世,遑论这玉京繁华之地。今岁是他第一次独自下山,原是好容易才得到须发皆白的师父一句首肯,说他功夫算是小成了,许他来这滚滚红尘中历练一番。
方士自然是要替人驱邪避凶的,重云的历练也由此而始。正月十五方过来到玉京,他先是在吃虎岩落了脚,给寻常人家做些祛除邪祟的法事。小道士初出茅庐已是手段不俗,但凡他出手,没有压不服的邪物。每每有人重礼相赠,他却不要任何谢礼,一概只按例收取几百文钱而已。一传十十传百,不出月余,连绯云坡的大户人家都递来了求他上门的帖子。
他初到绯云坡那日,从主人家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绯云坡锦绣繁华,长灯不夜,长街两旁俱是高门大户,更有无数歌台舞榭,白日里好生恢弘大气,入了夜又是另一副模样,直晃得深山道观里长大的小方士眼花缭乱,几乎不曾迷了路去。从那以后算是知道了这玉京不比山里,山峰远远望去重重叠叠,难觅道观何处,实则一径盘旋上下,沿着走熟了的山路拾级而上,不多时也就到了。这绯云坡看似一条康庄大道贯通南北,一眼便望得穿,可真真是深不见底。
深宅大院太森严,茶肆酒楼又太喧嚣,绯云坡唯独有一处清净地方在重云看来还算个好去处,便是那间远近闻名的书斋,名为万文集舍。重云一向只在师父那本《妖邪奇志》上见过形形色色的妖邪图谱,怎料偶然间踏进万文集舍,竟发觉这里也有附着各色插图的奇闻异志,其绘图之精妙传神更是令他赞叹不已。虽则此间藏书并非每一本都准许翻阅,他在这儿也算是开了眼了。如此一来,一日得闲去那万文集舍,不知不觉便忘了时间。待到午时该回吃虎岩去吃午饭,才发觉外边不知何时又落了绵绵春雨,而他一早出门时见是个阴天,却不曾带伞在身边。
重云只得站在檐下望雨,静静候着雨势稍歇。怎料那雨点越发稠密起来。街上静悄悄的少有人烟,淡青灰色的石板街给雨水一洗,成了青黑,水花轻盈跃动其上,这时候的绯云坡望来竟是少见的清净寂寥。是了,重云这会儿才觉着,玉京终究是江南烟雨地,再繁华得不近人情的地方,一落雨,便见得宁静温柔了。正漫漫寻思着,忽听身后一个清清朗朗少年嗓音道:“这位公子是忘记带伞了?可要小生相送一程?”
重云回头望去,视线触及身后书斋里缓步出来的青衣少年,眼前不觉微微一亮,心下便吃了一惊。玉京本是群英荟萃之地,绯云坡更是鸾翔凤集,触目皆是钟鸣鼎食之家气度不凡的翩翩贵公子。重云这些天也算在绯云坡前前后后走了好几遭了,饶是如此,却也不曾见过如此清俊的少年郎。来人一袭靛青色织锦长衫,身段单薄得好似庭前新柳,额发齐眉,右耳单缀一只垂着暗金色流苏的翠蓝琉璃珠。一双妙目清莹得春水也似,眼中淡淡含笑,顾盼间正像有粼粼波光流转,比那琉璃珠还光彩灵动。他胁下夹着本新书,弯腰取了斜倚在门边的一把天青色油纸伞轻轻撑开,一手将伞持起,一手仍把书卷百般爱惜地抱回胸前,转脸再用询问的眼神望重云一眼。
重云一怔之下,心中已不自觉地对这少年生了几分好感,眼下便拒绝不得,只好微微垂首道:“如此多谢这位公子了。”话音方落,一方晴空颜色已然亭亭移过他头顶,那少年倾伞向他,徐徐问:“阁下是要往何处去?”
“吃虎岩。有劳了。”重云回答,再三对他道谢。那少年轻轻笑道:“是了,正好顺路。走吧。”
二人并肩共伞踏了石板街上浅浅一层雨水而去。那少年见重云穿着布鞋,颇细心地引了他往路中央地势高些的地方走,以免他踩到路两旁的积水湿了鞋子。重云后知后觉,待明白过来,正要谢他,又发觉头顶上一方天青颜色朝自己这边倾斜着。那少年与重云个头一般高,手中油纸伞不着痕迹往重云这边倾过来。他护在怀中的书卷倒是分毫未遭雨淋,那侧肩头却已湿了半边。重云心下便吃惊,原本想他必定是位高门大户的贵公子,怎会待人如此细致体贴;又想他那身织锦长衫该是何等金贵,而我穿的不过一身布衣,他让自己淋着雨却毫不在意,真真叫人过意不去。正要出言提醒,却见身畔的少年停下了脚步,淡淡含笑道:“我已经到了。就送到这里可好?”
重云抬头望去,眼前一座朱红阁楼,门前牌匾高挂,上书“和裕楼”三个大字。他来玉京也有些时日了,知晓这和裕楼并非哪位贵人府邸,而是绯云坡最负盛名的茶楼。说是茶楼,白日里供人喝茶听书,夜里一般的也是歌台舞榭,管弦丝竹,更蓄着玉京顶红的戏班子,哪一个名角儿拿出来都是千金难求一折戏的。重云只道他富家公子,来品茶听戏的,也不见怪。但听那少年又道:“恕在下不能相送到吃虎岩了。这伞就借了阁下,随阁下哪日得闲再来归还,如何?”
重云接了他递来的伞,连忙道:“岂敢再劳烦相送,还应多谢公子借伞才是。敢问府上是绯云坡哪一处?不日定来归还。”
那少年淡淡一笑:“便是这儿了。在下并非什么名门子弟,见笑于阁下了。贱名不足挂齿,阁下改日来和裕楼,只说找沉秋便是。”
他极谦和有礼地双手抱书退了几步,微微欠身,这才加紧脚步赶到和裕楼门前屋檐底下,立在那处目送重云。重云少不得也对他欠身为礼。撑伞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回头望时,还见那少年亭亭立在屋檐下,雨帘相隔中,越发见得身形单薄,清俊出尘,便似下一刻就要随那流风细雨化去一般。
重云撑伞回到吃虎岩,照旧去了万民堂。这间小小食肆毫不起眼地挤在一众平价亲民的茶馆小吃店铺中间,却是吃虎岩有口皆碑的绝好去处。每到饭点,总有川流不息的食客往来进出,内中大半是食髓知味的老客,夹杂着慕名而来的尝鲜人,将小小一间铺子几副桌椅塞得满满当当。重云初来乍到时候就听人对这家食肆赞不绝口,说是别看它店面小、陈设简,万民堂的名气,称一句跟绯云坡最顶尖儿的琉璃亭和新月轩两间食府成三足鼎立之势都不为过。
重云自然没尝过琉璃亭和新月轩,可只在万民堂吃过一次晚饭,就成了这里的常客。物美价廉且不消说,老板兼掌勺大厨卯师傅热情和气,更有一个初出茅庐、也做得一手好菜的小女香菱。那姑娘最是活泼跳脱性子,街坊邻里中间正缺少年纪相仿的玩伴,一见了重云,不几日便和他熟络起来。更兼重云也算吃虎岩半个红人,那些祛邪除魔的逸闻轶事传得人尽皆知,香菱见了他本尊,少不得好奇询问一番,一来二去也算新交好友了。
这日重云照例要了一桌粗茶淡饭,正逢上香菱跑堂,待她端盘上菜时,重云便同她寒暄几句。香菱问他:“重云今日又上哪里驱邪去了?可有什么有意思的见闻没有?”
“不曾,今日无事,我随处走了走。”重云道,“说来倒有一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你说?”香菱应道。
“你可知道和裕楼?”重云问她。
“知道是知道,就是没怎么去过。”香菱见话长了,就势在他对面坐了,作沉思状道,“听说那里有玉京最好的戏班子,绯云坡那些贵人们为了听一场戏,一掷千金的都有呢!平常么,也有喝茶听书什么的,据说那里的说书先生也是一绝,慕名而去的人也不少。”
重云不免料定适才见到的少年也是位说书先生,就问:“那你可知道,和裕楼几时来了位那么年轻的说书先生?大约就和你我二人差不多年纪。”
“这可没听说过。”香菱微讶道,“不过和裕楼那么多唱戏的说书的先生,顶顶有名的也就那几位。说不好你碰见的是才出师的新人,或者就还在师父名下学艺呢?怎么,你听他说书说得不错?”
“那倒不是。我忘了带伞,多亏那位小公子好心借伞,还送了我一程。”重云指指倚在门边的那把油纸伞,天青颜色在一众土褐青黑的纸伞中间出挑得紧,“我见他文质彬彬模样,猜他是位说书先生罢了。如今想来,是唱戏的先生,也未可知。”
“嗯,也是。说起来和裕楼最当红的名角儿,玉京里无人不知的云堇姑娘,不也就和我们差不多年纪?”香菱点着头道,“你别真是悄没声儿的遇上了什么名人了吧?既是借了伞要还,可问过人家名姓了?”
“他说叫沉秋。也不知是真名,还是艺名雅号。”重云道。
“沉秋……没听说过。”香菱寻思了一阵,又说,“不过我哪里知道和裕楼的事儿呢,略微道听途说过一些罢了。你既然要去还伞,到时再去见了不就知道了。听你意思,像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呢。”
重云不无好奇道:“正是。我看他衣着行止那样端正,还道是富贵人家公子,谁承想是和裕楼里的先生,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我不懂玉京的规矩,要真是你说的那类名人,怕是结交不上吧?”
“唔……也难说。若真是名角儿,那也是锦衣玉食,不过好歹不比真正的世家子弟难相与就是了。”香菱托腮道,“我们万民堂虽小,也不是没有给大户人家操办过宴席,绯云坡那些人物看着非富即贵,其实也没那么高不可攀——哎哟不好,爹爹那锅水煮鱼该起锅了,我回头跟你细说啊!”
她一惊之下跳起身来便跑了。重云拿起筷子,不觉又望了眼门边那把油纸伞,心中漫想,这颜色不耐脏,要爱惜些,晴天拿来遮阳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