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浩纪 |《离世界更近》:第三章押井守和Loop的问题(续)

书名:离Sekai更近——脱离现实之文学的诸问题:セカイからもっと近くに——現実から切り離された文学の諸問題
作者:東 浩紀
翻译:Even
校对:柴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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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还是孩子,绝对不能成为大人的世界系的闭域。彻底的不能性。循环(Loop)的结构。这是非常绝望的事,但有意思的是,押井绝非单单捉住了这一点。
比如说他在《空中杀手》的剧场版公开时的节目里有以下这篇文章。
“即使永远地继续活着也好,昨天和今天还是不同的。树木的棱角、风的气息、身边某个人的温度。这些东西虽然微不足道,但是却能被确切地感受到,可以让人相信着它们活下去。【……】我通过这部电影想向现今活着的年轻人传达的,并不是高声呐喊的空洞的正义,不是套路的鼓励,而是静谧而真切的希望。”[1]
在这里,押井明确地陈述了对于循环主题里的绝望的抵抗显然是存在的。实际上,正如我刚才提到的那样,在《空中杀手》的结尾,函南死了一次,失去了记忆再次回到了同样的基地,这绝不是一件坏事,不如说可以看到这展现了一种希望。
然而,接受时间的循环、放弃逃离、停留在不能性里,这为什么和希望联系在一起呢?
让我们再次从《空中杀手》开始解读吧。正如刚才的引文所述,这部电影的故事,除了结局和一些细节外都是忠实于原作的。那么,反过来看,押井做了怎么样的修改呢?押井的修改主要针对的是草薙水素这个女主角。在押井的电影里,草薙被描绘成一个面无表情、神秘、带有非人类气息的少女。但是,在森博嗣的原作里,草薙被描绘得更有人情味,更容易引起读者共鸣。在<空中杀手>作品时间里的第一话《冲上蓝天》(None But Air),是以草薙为第一人称记述的,存在于那里的是一个受惠于超凡的战斗能力,同时又厌恶成长的身体,为恋爱而苦恼的女子。另外,在刚才的梗概里省略的一点是,草薙其实有一个女儿。电影里也有表明其存在的场面。本该永远是孩子的永恒之子(キルドレ)却有了孩子,这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谜,但是不知为何电影里却很少追究这一点。另一方面,在原作里,这个谜就是整个系列的关键。因为森的原作里,这个女孩明显是草薙和教父(ティーチャ)的孩子。在《冲上蓝天》里她的恋爱对象是教父。
最后,最大的改动就是故事的结局。就像刚才介绍的那样,在押井的电影中,函南救了草薙,却被教父杀死。草薙继续活着,迎接函南的重生,然后继续活下去。但是在森的原作里,函南听从了草薙的愿望,把她杀死了。[2]
虽然维持了故事的大框架,但以上的改动让作品的整体印象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押井的电影说到底是函南的故事。草薙不过是女主角。但是,原作的《空中杀手》绝不仅仅是函南的故事。不如说那是关于永远不能成为大人却爱上了大人的孤独的少女,最终结束了徒劳的一生的故事——这是原作给人的印象。因此故事的主轴并不是函南和草薙的恋爱,而是草薙对教父强烈而痛苦的思念。的确,从形式来说,原作的《空中杀手》的主人翁是函南。这部小说以函南为第一人称来记述,而且他还和草薙发生了关系。然而,从<空中杀手>系列的整体来看,函南显然是旁观者,不过只是配角。系列整体的主人翁是草薙。
也就是说,在制作《空中杀手》的时候,押井有意地改动了主人翁的位置。在我看来,这种改动(虽然有点难以表现)是为了实现循环的二重焦点。押井以函南为视点人物,尝试描绘在一个循环中存在的两种看法,即绝望与希望交织的复杂状态。
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仅止步于上文所述的观点,《空中杀手》只不过是司空见惯的绝望系的电影。从主人公函南的视角看来,结局无论如何都只给人一种徒劳感。函南的戮父不仅仅是失败了,到下决心为止的记忆也全部失去了。复活的函南只能够再次从零开始和草薙建立关系,戮父的意志也要重新唤起。再次可以假设,电影的观众就像游戏的玩家,选择从函南这个人物的视点来看的话,《空中杀手》的结局可以说是在没有保存数据的情况下迎来的游戏结束。函南的参数全部被重置,在二周目里不能被继承。可以说观众有无法忍受的心情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如果这里的主人公不是函南而是草薙,就是说与观众感情重合的对象不是函南而是草薙的话,作品给人的印象就会大幅改变。原本函南的时间和草薙的时间,流逝方式就大不相同。两人曾经是恋人,函南忘记了这一点,而草薙却记得,无论在电影中还是在原作中都描绘了这一个对比。也就是说,同样是“永恒之子”,在这个意义上函南和草薙有很大的不同。函南是多次死去,多次重生意义上的“永恒之子”,而草薙是不会变老地永远活着的“永恒之子”。无论在电影还是原作中,草薙也一直看着函南一次次死去又重生。即使函南的记忆被重置,草薙也不会被重置。象征两者差异的就是女儿的存在。在函南的人生循环里,女儿确实也在成长着。她的存在提示着在草薙那里一种变化累积的时间在流逝,不同于反复重置、从零开始的时间。
如果使用拙著《游戏现实主义的诞生》的图式进行参照的话,可以说函南始终活在作品世界之内的角色时间里,与之相对,草薙活在作品世界以外的玩家时间里。[3]游戏中角色的记忆被重置,但是,在游戏之外的现实生活中,我们这些玩家的记忆当然是持续的。函南和草薙之间就有这样的差异。也就是说押井在这部电影中,准备了角色函南和玩家草薙两个不同的感情移入的对象。这就是前面提到的“二重焦点”的意思。
如果以函南为主人公的话,《空中杀手》就是一部非常令人绝望的电影。但是,如果把草薙看作主人公的话会怎么样呢?在草薙看来,同样的循环看起来应该是这样的:这次的戮父可能确实失败了,但是反正函南是会复活的。无论如何都要尝试相同的事情。正是如此才会有希望。在这种情况下,《空中杀手》的故事,不是单纯的循环,在之前的游戏中草薙杀死了函南(变成了bad end),在这次的游戏中函南决心杀死父亲(到达最终关卡)。所以在下面的游戏里,可以清晰的看到继承了前面的一部分时间。
这样看来,押井改变电影版结局的理由也很明确。
不管是森的原作还是押井的电影,草薙都是拜托函南把自己射杀的。草薙逼迫函南做出决断,她对他说:“想让我杀了(你)?还是想杀了我?不然的话,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在原作中,函南在那里下了决定把她杀了。但是在电影中,函南推迟了决定,被教父击落,反而自己先死了。再次强调,这里给人一种绝望的印象。原作中的函南在杀草薙这一点上还发挥着能动性,而电影中的函南,既不能杀草薙,也不能完成“弑父”的任务,看起来是一个完全被动的世界系青年。
但是,如果选择草薙作为视点人物的话,这种印象也会改变。其实把草薙作为主人公的原作更令人绝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草薙的死,不仅仅是单纯的弑父失败。无数次重置、归零的函南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和希望联系在一起,而草薙的死意味着这种联系不再存在,草薙变化的意志在这里被断绝了。再次用游戏来比喻的话,函南的死就是角色的死,这只意味着这一次游戏的失败,但草薙的死,意味着《空中杀手》这个游戏本身的结束,在玩《空中杀手》的玩家自身的死亡。实际上,原作的连载小说就以草薙之死告终。
这样的话,和刚才的梳理不同的是,原作中的函南正是因为杀了草薙才让希望消失了。[4]正因为如此,押井才修改了原作,不杀草薙,而是选择了“永远如此”的展开。不是切断循环的结果,而是维持循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机会上,电影版正是这样的故事。草薙最后的微笑,证明押井在“下一次机会”中看到了希望。
主人公逃脱“世界系的困难”的故事,比如说草薙和函南联合打败教父、让战争终结、不再当永恒之子、长大成人。这样的故事大概能博得观众欢心吧。但是押井一定会认为那只是“高声呐喊的空洞的正义,套路的鼓励”罢了。想象力不能改变社会,主人公不能改变命运。押井对这种不可能的绝望比任何人都深。我想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创作出从循环的维持本身、在对不能性的彻底自觉本身中寻找希望的空中杂技般的(acrobatic)故事。
4
文学与社会、想象力与现实脱节的“世界系的困难”。那是“理想的时代“终结、政治的季节终结,关乎虚构的产业蓬勃发展的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日本陷入的一种病。
对于这种病,广义的文学家想要用什么来回应呢?本书尝试的是找出他们创作上的解答。面对这个困难,新井所编织的答案是:要用想象力支撑起另一个现实(角色的家族)。由此诞生出角色小说的想象力。法月的回答是:面对他者、改变想象力的性质(去恋爱吧)。这个答案领先于零零年代宇野常宽的评论。用同样的方式总结押井的话,那他对于这个困难的回答就是:彻底地停留在不能性之中,因为可以说这种重复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就是希望。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答案。至少比起新井和法月的回答更加抽象。但同时,也可以说它比新井和法月更为诚实。因为对于不能革命的主人公来说,沉溺于虚构和恋爱都可以说是逃避现实。就像本章开头所写的那样,押井现在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动画作家,拥有众多支持者。但是,他受到好评的地方,大多是他喜欢使用的科幻设计,如虚拟现实和计算机网络。我对这种评价没有异议,但仅仅如此的话还是感觉很奇怪。押井的一贯的主题里如果没有政治,那么也就没有赛博朋克和元叙事。正是主人公那里彻底的不能性,最为明确地表现了1997年之后的日本所陷入的病(世界系的困难)。押井作品的意义,今后必须从这个观点来论述。
在世界系的时代,虚构和恋爱都是逃避现实的行为。我们若只是一味地相信总有一天革命会到来,或者说——再次借用游戏的隐喻——相信True End的到来,那么就只能承受反复的贫瘠的日常生活。《空中杀手》是最为明确地描述这个信息的作品,这种模式在早期作品中也有体现。
最后,让我们从这个角度出发,重新解读近三十年前的《绮丽梦中人》吧。
这部电影的故事和《空中杀手》不同,是根据押井自己的主意去创作的。但这部电影也有“原作”。如前所述,这部电影的背景是TV动画《福星小子》,它本身由高桥的人气漫画改编而成的。
押井作为主导演,对《福星小子》的原作进行了意味深长的改动。最容易理解的例子就是之前只介绍过名字的“眼镜”这个登场人物。他是主人公的同级生,给人一种戏仿全共斗时代政治青年的印象,其实他在原作中几乎没有出场。他只在连载初期出现了几话,后来反而消失了。尽管如此,押井还是在TV动画中让这个“眼镜”扮演重要角色,把它放在主人公的好友的位置上,在他的周围安排了“平头”“烫发”“矮子”等朋友。结果是在TV版《福星小子》中,主人公诸星当经常被同年级的男生们包围,故事以“男孩子集团”为主轴展开。在《绮丽梦中人》里,最能充分享受由梦邪鬼打造的幻想的友引町的,就是他们“男孩子集团”。
和大多数有原作的动画一样,《福星小子》TV动画每一集的剧本也都是以原作漫画为基础的。因此,从故事的展开来看,漫画和动画几乎相同的情节也不在少数。但是,通过以上的修改,漫画版和TV版之间出乎意料地产生了巨大的印象差异。
因为,即使同样是闹剧(ドタバタ),同样是喜剧的展开,但高桥的原作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主人公和他的同级生创造的男子集体,相反,是未婚妻拉姆、青梅竹马的“忍”、巫女“樱花”、同为外星人的拉姆的友人“弁天”、“阿雪”、“小兰”这些带有异能、个性鲜明的女性登场人物。《福星小子》的原作,确实把阿当设定为主人公,但男性登场人物都不怎么活跃。《福星小子》原本是一个关于女性的故事。
《福星小子》这部作品在整个八零年代中人气名列前茅,对于这部作品的制作改动,从宏观上来看,意味着押井守这位男性动画作家,对高桥留美子这位几乎同时代的(高桥比押井小六岁)女性漫画家,意图明显而且成体系地“男性中心主义化”。如果考虑日本动画的历史,与御宅族第一次的诞生几乎同时进行的是“男子的东西”和“女子的东西”的冲突,这一点非常有意思。而且正是高桥的角色设定为后来的“萌”作了准备,如果把这点也纳入考虑的话,就会开始变得复杂,可以说这里铭刻着不能用简单的“男子”、“女子”概括的性别摇摆。话虽如此,但这种讨论偏离了本书的主题,在此暂且搁置。
不管怎样,重要的是押井把原本属于女孩子的《福星小子》变成了男孩子的东西。因此,欣赏《绮丽梦中人》的前提一般也是把阿当作为主人公。于是,他到最后也无法从梦中逃脱,所以被解释为以不能性为主题的作品。当然,这并没有错。
但是,如果在那里女孩子是主人公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如果不把阿当而是把拉姆当作主人公的话,和《空中杀手》一样,《绮丽梦中人》的故事也有着不同的面孔。我至今为止,都把《绮丽梦中人》看作以不能性为主题的故事,因为阿当最终也无法从梦中逃离。如果把阿当作为主人公的话,确实就是这样的作品。但是,这个梦,到底是谁的梦呢?
这首先是拉姆的梦。拉姆“想和阿当一直在一起”的梦。在这个前提下,可以把阿当和拉姆的关系比作儿子和母亲的关系,这将我们引向“母亲的‘肥大化’”的解释。前面提到的宇野用“母性的敌托邦”[5]来形容这种情况。
但是,这真的是拉姆的梦吗?也可以说不是这样。因为《绮丽梦中人》里面,创造梦的世界的,不是拉姆,而是第三者梦邪鬼。
梦邪鬼确实把拉姆的梦变成了现实,但其内容未必遵从拉姆的意志。梦邪鬼的世界,反而把拉姆的梦,过度地现实化到了拉姆意识层面不希望看到的地方。其中一个例子,就是在幻想的友引町里面,出现了忍、樱花等拉姆以外的女性一点点消失的现象。押井版的《福星小子》,原本就是将女性掌握力量的原作男性中心主义化而成的作品。《绮丽梦中人》把这个倾向进一步推进,将友引町的人限定为阿当和拉姆、眼镜等等同级男生(阿当的父母、幼儿除外)。拉姆的竞争对手全部消失了。阿当不得不逃离,是因为这样的倾向导致梦的世界并不安定。
这一特征意味着,在以逃离梦境为主题的《绮丽梦中人》中,实际上是两个梦发生了冲突。一是在这部电影中,表面上被认为是拉姆的梦,而拉姆自己也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梦,即那个平稳的梦。那个梦的实质,在《绮丽梦中人》开头的拉姆的台词中被概括了。“我喜欢darling。和darling、darling的爸爸妈妈、小天、面堂终太郎、眼睛他们一起快乐地生活着。这就是我的梦想。”[6]《福星小子》的基础——每一天的闹剧——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这就是拉姆的梦想。同时,像前面说过那样,这也是御宅族的梦想,《福星小子》的观众的梦想,也就是他们的分身阿当等男孩子们的梦想。正因为如此,《绮丽梦中人》既批判了御宅族,又肯定了御宅族的梦想,它被作为两义性的作品接受了。
但是,拉姆还有一个隐藏在作品世界中的,而且本质性的梦。那就是得到阿当、和阿当签下婚契。用一句话概括拉姆这个人物的话,就是“嫉妒心深重的上门老婆”。拉姆爱着当,希望和当结婚,但是花心的阿当不希望结婚。话虽如此,他并不讨厌拉姆,他也喜欢拉姆。这种微妙的关系催生出的喜剧,成为《福星小子》的核心。因此,拉姆其实并不希望闹剧的日常生活永远持续下去。相反,她希望日常终结。实际上,在长期连载的原作漫画中,就以阿当和拉姆接吻,互相承认恋人关系而迎来大团圆结局。也就是说,拉姆既是《福星小子》世界中的核心,同时也是希望其终结的登场人物。梦邪鬼准确地掌握了这种两义性。
阿当的梦和拉姆的梦。男子的梦和女子的梦。御宅族的梦,和期待它结束的婚约者的梦。如果《绮丽梦中人》是在这两者的交汇处创作出的作品,那么在一般人看来难以理解的一些细节的含义也能被理解了。
比如说,在这部作品中,有一个从头到尾都频繁出现,却被描写得像是打酱油的(エキストラ),与其他人物完全没有关联的不可思议的登场人物。她大概是小学低年级的年龄,草帽遮住了年幼的拉姆的脸。这个少女基本上和故事没有关系,但是在电影的最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像前面介绍过的那样,阿当试图逃离幻想的友引町,却被梦邪鬼的力量拖曳在各种各样的梦境世界里。最后,我们来到了学园祭前一天的高中,其实就在这之前,在一个让人联想到DNA的双螺旋、飘浮在空中的抽象空间里,阿当和这个戴草帽的少女有一段对话。这时,阿当和少女说:“哥哥啊,为了能永远爱着心上人,所以才希望能从她那里获得自由”。也就是说,这是想永远待在梦中的宣言。对此,少女突然把帽子甩了出去,露出和拉姆一样的稚嫩的脸(观众这时才第一次看到少女的脸),笑着说“要负起责任呢”。[7]就在这之后,阿当被送回了高中。
这个戴草帽的少女到底是什么人?“要承担责任呢”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公映的时候很多观众都无法理解,感到困惑。实际上,这在《绮丽梦中人》的故事里并不能判断清楚。
但是,经过上一节《空中杀手》的解读,可以反过来推算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的作品里面那个少女登场的意义。
草帽少女的脸和拉姆的脸一样,可以解释为这象征着拉姆隐藏的欲望。而且,就像刚才说的那样,这应该是一种想要让阿当的梦、“宅男”的梦、“福星小子”循环的日常本身结束的欲望。也就是说,她是相当于《空中杀手》里草薙的存在。阿当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同一个梦。表面上看,拉姆和阿当很接近,觉得自己“一直过着快乐的生活”。但实际上,希望这个梦结束。所以少女才会和梦邪鬼联手,让阿当落入圈套,让阿当的梦想作为梦表面上实现了,但用暴力手段让女性一个一个地消失。如果可以从整体上重新把握《绮丽梦中人》的话,实际上,这不是以阿当的不能性为主题的故事(因为他本来也没想从梦里面出来),而是描写拉姆拯救他失败的故事。正如《空中杀手》是描写草薙的失败的故事。
虽然这的确是失败,但和《空中杀手》一样,并不是绝对的失败。为什么这样说?虽然阿当的日常在循环,《福星小子》中的时间也没有前进 (实际上,无论在原作中还是TV动画版中《福星小子》的登场人物的年龄都没有增长),正因为如此,还有无数次的机会。少女拨起草帽说“要负起责任呢。”这句话相当于《空中杀手》最后草薙的微笑。
作为角色的阿当和作为玩家的拉姆。在重置的循环中重复的男性角色和试图拯救的女性玩家。不能的主人公,以及寄生在重复中的微弱希望。
这个框架已经完全和《空中杀手》一样了。话虽如此,对于1984年的押井来说,循环的双重焦点化还不是有意为之的东西。《绮丽梦中人》的结构,虽然是有意为之的,也还是混乱的。毋宁说,这是《福星小子》这部作品中产生的男性想象力和女性想象力的冲突,也就是阿当和拉姆的冲突,甚至可以说是押井守和高桥留美子的冲突的意外副产品。押井虽然在意识上拒绝了“女性的东西”,将《福星小子》拍成了电影,但在无意识中,他清楚地理解了只有女性才能拯救男性共同体的不能性。
押井在《绮丽梦中人》上映的同时,离开了《福星小子》的制作工作团队。据说起因是和原作者的争执,但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福星小子》的人气在之后也在继续,第二年有别的导演来制作《福星小子3 记得我的爱》,再下一年同样的导演制作了《福星小子4永远的拉姆》这两部剧场版。押井完全没有参与这两部作品的制作,但它们的故事都深受《绮丽梦中人》的影响,都带有问询《福星小子》的作品世界本身的意义的元叙事性质。但是,他们那里并没有洞察到押井所具备的“欲望的分歧”,既没有男性和女性的矛盾,也没有针对循环的两个视角的矛盾。作为结果,它们就变成了“拉姆从阿当和眼镜他们身边消失了,世界变得不稳定,最终大家把拉姆找回来,回到原来的日常生活”这样的好懂但又无聊的故事。
御宅们的日常,也就是“不能性的男孩子们的世界系日常”,其实是被男孩子和女孩子的梦的分歧支撑着的,如果没有认识到这一点,那么《福星小子》就只不过是满足宅男的欲望、单纯治愈他们的装置罢了。
世界系的困难的根基是性别差异(性差)的问题,只有抓住这一点的作家才能梦想着从中逃脱出来这一件事。在接下来的最后一章中,我们将在某个与世界系、性别差异都无关系、年代也完全不同的作家身上,发现同样的想象力的力学。
[1]劇場版パンフレット『The Sky Crawlers official souvenir program book』 、 松竹、 二〇〇八年、 三四頁。
[2]话虽如此,但此时的函南已经相信草薙会复活。森博嗣、 『スカイ ・クロラ』 、 中央公論新社(中公文庫) 、 二〇〇四年、 三二六頁以下
[3]『ゲーム的リアリズムの誕生』 、 一六八頁以下
[4]原作中的函南并不希望从循环中逃脱出来,这一点其实读了这个系列的其他小说之后就更加清楚了。比如说在作品内的时间序列的第四个故事《天空摇篮》(Cradle the Sky)中,科学家函南想变回普通的人类还是想继续当永恒之子,函南继续登上战斗机,也就是回答想继续当永恒之子,而且那个科学家后来被杀死了。森博嗣、 『クレィドゥ・ザ・スカイ』 、 中央公論新社(中公文庫) 、 二〇〇八年、 三一四頁以下。
[5]『ゼロ年代の想像力』 、 第一〇章参照。
[6]『ビューティフル・ドリーマー』 、 チャプター4「校長の説教」 。
[7]『ビューティフル・ドリーマー』 、 チャプター29「現実へ帰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