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只会变更糟》 引言试译

《Thinking About it Only Makes it Worse》 引言
作者:大卫·米切尔
2008年,我开始定期为《观察家日报》撰稿,与此同时,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我得补充一句,这是个巧合。尽管我的专栏在推特上收获了一点热度,还上过安德鲁·马尔的电视节目,但我每周用笑话向公众吐槽的举动,并没有开启新时代。我的稿件有时在“自由评论”栏目里浏览量非常靠前(仅限有人讨厌我专栏的时候,也就是说,他们不讨厌的时候,浏览量就没那么高了),但从历史角度看,我的稿件跟君士坦丁堡陷落是没法比的。
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凭着多活六年产生的一点点后见之明,我非常确定2008年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下一个时代的开始。
总有某个时代在进行着,一旦一个时代结束,下一个时代就会自动开始。事实上,第一个时代之所以结束,可能就是因为第二个时代已经开始,而且完全抢走了它的风头,这跟“旧王死后马上庆贺新王上位”的情景非常相似。不存在那种无事发生、不属于任何时代、可以无所事事的间歇期——一个全球的“空档期”,就像口碑极高,家底丰厚的老牌明星,可以慢慢选剧本。
在历史这方面,当咆哮的二十年代不再咆哮,大萧条开始消退,纳粹开始崛起,世界大战开始,然后在一瞬间,真的就在一瞬间,战争结束,战后时代就开始了。你们能相信吗?不是战争时代,就是战后时代,中间没有任何过渡。简直他妈的没完没了了(借用希罗多德的话),但这就是我们唯一的计算方法。 (注:希罗多德的话可能是《历史》中的这一段:“据说,在整个距离当中要走多少天,在整个路上便安置多少人和多少马,每一匹马和一个人与上一个人与马之间相距一天的路程;任何恶劣的天气都不能阳挡他们准时赶到指定的地点。” 周永强译本)
当然,有些时代的过渡标志没有战争结束这么明确,我想谈的这个时代就是如此。没有某个在竞选海报上露齿微笑的西装男成功上位(注:应该是指1997年-2007年的英国首相布莱尔),没有某个深得民心的美人为躲避摄影师不幸身故(注:指黛安娜王妃),没有哪栋建筑被炸毁或建成,没有哪项新技术突然面世或失去信誉,没有哪种疾病开始大流行或者研制出解药。但是,就像英超足球队在客场作战时,对手的球迷报复性去拿硬币一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事实上,这次的时代变换和钱紧密相连。钱不一定会给人带来幸福,但是,2008年的信贷危机告诉我们,没有钱会很不幸福。这正是我们那年秋天面临的风险:没有钱了,到处,都没有。钱突然消失了——这个人类构建出来的概念崩塌了。
毕竟,钱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人类真正需要的不是钱,我们需要的是食物和住所。西方人错综复杂的生活总让人觉得,似乎有钱才能获得食物和住所。但从根本上说,这不是真的,食物和住所来自耕种业和建筑业。能用钱买到这些劳动产品只是一种约定俗成,钱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
即使是基于黄金的货币,又或者之前直接由黄金制成的货币,它仍然没有内在价值。没有人需要黄金(我知道微芯片里会用到黄金,但这是个题外话--迈达斯国王并不是为了重振吕底亚科技部门才迷恋金子的)。不过黄金会闪闪发光,还不会生锈,所以用来建立一种社会习俗很方便,因此这种金子做的圆形物品能拿来交换有价值的物品。随后产生的惯例是,计算机屏幕上的数字也可以交换物品,这样甚至更方便,但也更需要人们对该惯例的信任与遵守。
在早期历史中,钱是一种有用的贸易辅助工具,而到2008年,它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重要元素。大家把它看得太重了,所以许多金融领域从业者似乎已经忘记了货币和信贷只是一种惯例——他们开始相信这些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一种真实的、有形的、有用的东西。种种东西坚不可摧,谁也不能磨灭它的存在。
于是,胡搞开始了。
我说的“胡搞”是指赌场银行业务:他们在买卖本质上并无价值的东西。这些人对市场进行剥削,完全不顾市场的基本目的——市场本该促进贸易,为企业带来资源,而不是一直给别人传递空洞的金融概念,直到别人意识到这些概念性的东西没有实际价值,只是过渡性的高额价码。这是一个不创造财富的赚钱系统——里面不制造任何东西,不提供有用的服务,也不会让人想起那句老话:“付出就会有回报”。
我说的“开始了”是指“加强了”。我的金融分析可能很烂,但我历史学得还不错,我知道这种市场不道德行为古已有之。有些钱来源不正但却合法合规,这种钱可能在钱发明后的一刹那就已经存在了。我知道这种事不是最近才有的,但以前规模肯定没有这么大:现在这种事都是以计算机的惊人速度运作着。
“于是”的意思应该就不用解释了吧。
结果,我们也知道,许多金融机构崩溃了,随后整个经济也崩溃了,因为有人用纳税人——也就是老百姓——的钱来支撑这些机构。危机是在2008年10月的一个周末到达顶峰的,至少在英国是这样,那时,如果没有得到政府帮助,苏格兰皇家银行自的动提款机周一早晨就会提不出钱。这种情况之所以发生,不是出于那些老一套的原因,例如银行工作人员为了维持酒店业营业额沉迷单身汉派对,喝得烂醉,然后装病请假。这一次是因为银行没有钱了,也没有谁能借钱给银行脱困。这种可怕的情况会导致其他状况良好的银行也出现挤兑现象——从来没有哪家银行能够一次性把客户的钱全部归还,再谨慎的银行也没法避免。
那一刻,金钱的价值几乎快要崩溃。大家意识到,屏幕上的数字跟现实对不上了。突然之间,人们迫切地想找到银行机构声称自己具有的价值,但它们并不存在。所以我们这些普通人,不得不——我对这个词背后隐藏的不公正到不寒而栗——把自己的钱拱手让人。
金钱含义的怪异之处在这一刻显露无疑,比如服务型经济是什么,我们离基本的生存需求隔了多少层,这些生存需求又有多普遍。“为什么我们不能假装钱还在呢?”我们也许会想。“把屏幕上的数字发给电力公司的人,让他们增加自己屏幕上的数字,他们就能给我们供电,让我们的屏幕一直开着,不是这样吗?”
可悲的是,事实证明,这种情况早就开始了。全球财政这头歪心狼(注:1949年由华纳公司出品的“Looney Tunes”系列动画片中的主要角色之一,一心想要吃掉机智的BB鸟,但故事所有的结局都是歪心狼作茧自缚,败在自己的小聪明里。)早就跑出了悬崖,在半空中徒劳地奔跑了一段时间。那时候他还没有开始坠落,因为他还没有注意到脚下已经没有地面了,而这个滞空时期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一起往下看了,现在我们正处在那个万籁寂静的瞬间,镜头捕捉到了我们惊愕的神情,紧随其后的就是坠落。

金钱并没有崩溃。人们的信用变得极其稀缺——一个月前还在残疾马身上押注数十亿美元的机构突然开始找有偿付能力的企业撤回贷款——但金钱的基本概念还是勉强保持了稳定。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政府这种围魏救赵的行为令人心酸——犯了罪的人无法获得应有的惩罚——也令国民情绪恶化。我们很生气,也很害怕。前十年,我们想当然地过着美好生活,但现在,我们突然受到了严重全国贫困的打击,还有贫困以外的东西:一种令人极其沮丧的感觉,我们发现,之前的那些财富只是幻觉。21世纪初昂贵的咖啡泡沫在我们口中化为乌有。
虽然全球都出现了伴随危机而来的经济衰退,但大家受到的伤害并不相同。当然,这种不平衡一直存在,但这次,这种不平衡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英国仍然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但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我们这类国家受到的损失并不是最小。诚然,世界上还有很多人生命悲惨得超乎我们想象。但现在也出现了极有潜力的群体,这些人的出现令人不安。
印度、巴西,以及最令人不安的中国,这些快速发展的经济体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我们的经济却跌入了悬崖,还在徒劳地紧抓那个“顶点牌巨型信贷磁铁”(注:歪心狼抓捕BB鸟时使用的所有道具都来自一家叫“顶点”的公司)。自冷战以来,500年来一直占据世界政治经济主导地位的西方,第一次显露出易犯错和脆弱的样子。货币和金融服务业的脆弱已经暴露无遗,人们不得不思考财富真正的来源:产品的制造与销售。而且,除了电视真人秀和手工奶酪这两个领域,中国人在全球制造业占的比重越来越大。
布莱尔时代的梦想——保持富裕,变得更富裕,仅通过提供服务和定期外出就餐来推动经济发展,也许还会加入一点网页设计和派对策划方案来保证民众认真遵守——突然显得极其愚蠢。我们觉得自己很愚蠢,也开始憎恨其他人。我们鄙视彼此,当然也鄙视政府,因为他们犯了错误,但我们也怀念此前的繁荣。
我意识到,新工党的光环早在2008年以前已经消失。首先,伊拉克战争的结果十分令人失望。但我不认为战争对英国有多大影响,战争最多只能让英国人听到时不赞许地摇摇头,信贷紧缩才是让我们元气大伤的罪魁祸首。
只要看看布莱尔和布朗的选举结果就能明白:布莱尔让国家卷入一场声名狼藉、一败涂地的战争,却赢得了大选,此前他一直寡廉鲜耻,为这场战争站台:然而,布朗在全球经济衰退后却输了大选,这场经济危机虽然是在他任内发生的,但他显然不是主要责任人。
事实证明,影响国民情绪的并不是外交政策的道德与否,而是金钱。我们可能不会认为自己痴迷于金钱,但我们也不认为自己痴迷于氧气。然而,如果有人把这两样东西拿走了,我们肯定会想到它的。
2008年的可怕冲击,比我们允许本国军队对别国施加的任何冲击都要可怕得多,改变了我们的民族性格。就好比英国原先是精神矍铄的退休老人,但在2008年秋天,它狠狠摔了一跤。它幸存了下来,但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它现在更胆小、更爱评判、更易嫉妒、也更愤怒。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已经失去了信心和创造力,我们更愿意互相指责,而不是嘲笑自己。
这是我回顾自己所有专栏后得出的凄凉结论。我六年前开始写专栏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我只是很高兴能出岔子,因为这样写段子就会更容易——乌托邦对讽刺专栏作家来说会是地狱。我可能只是有点担心,如果出现财政灾难,人们不得不自己种植食物,那会是什么样子——毕竟讽刺专栏作家在自给型经济中也会遇到困难。但我只从经济角度考虑了这个问题:这场危机有多严重?会持续多久?
我想了很多。大多数人都想了很多,而引发了这场危机的正是思考。并不是愚蠢的投机投资导致了经济崩盘,而是对这些投资的思考。正是因为我们意识到这些投资很愚蠢,并且实质上毫无价值。就像歪心狼一样,让我们坠落的是我们顿悟到的事实,而不是重力。
我想这事总有一天会发生的。顿悟的过程不可避免,股价暴跌也是如此;这件事本可以晚一点发生,或者比现实更糟。但我们很难不去责怪思考这个过程,就像我们责怪而非感谢发现干腐病的观测员一样。
在思考点燃了危机的导火索之后,我们还是无法摆脱思考的习惯。“这场危机意味着什么?这次危机对我们有多么不公平?这将英国置于何种境地?我们现在还能相信什么?”我们依旧不停思考。我们把自己的思维方式固定在应急状态。思考变得很像维多利亚女王的哀悼仪式:毫无益处,只是一种自我放纵,但我们很难反驳或从中解脱。
“希望你知道发生了很多事!”成了英国在脸书上的永久状态。如果显示出快乐或乐观的情绪,别人只会说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糟糕,并因此暗示,作为侥幸逃脱的人,你也是问题的一部分。在赌场银行家与辛苦医护人员的对抗中,你站在了错误的那边。
因此,这个新时代充满了夸张冷血的相互指责,也充满了怒火。一开始,人们只是对投资银行界的无能和不道德感到愤怒,但现在这种愤怒几乎已经蔓延到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首先,罗素•布兰德和乔纳森•罗斯在广播2台的不正确发言引起了公愤(译注:2008年,主持人乔纳森•罗斯和罗素•布兰德因为在直播中给安德鲁•萨克斯发关于他孙女的下流短信而离开BBC。BBC收到如洪水般涌来的投诉,要求解雇两人),受到影响的不只有他们,还波及到了其他广播公司和名人。然后,议员们因虚报开支受到抨击,这种虚报不仅让议员们的资金来源受到调整,还让我们质疑整个政治阶层的可靠性。随后,米莉•道勒的手机遭到非法窃听(注:2002年,英国一位名叫米莉·道勒的13岁女孩在放学路上失踪,引发英国警方的大规模搜索行动。6个月之后,道勒的遗体在一片树林里被找到。直到2011年6月,绑架杀害道勒的凶手才刚刚认罪。而2011年6月4日,英国媒体报道,在这名女孩2002年3月失踪后,英国《世界新闻报》曾雇佣私人侦探窃听道勒的手机语音信箱,并擅自删除了部分留言,这导致受害者家人以为道勒还活着,同时也干扰了警方的侦破工作),人们开始质疑新闻自由的基础,于是愤怒的群众开始报复审查制度及其繁琐恼人的报纸。报纸、政治家、英国广播公司和名人都经受了考验。就好像整个文化都在尖叫:“一切都不对劲!”
这种做法有几分是出于现状?有几分是由于人类自身的条件本就不够令人满意?又有几分是出于自我延续和自我放纵?现任联合政府上台时明确表示,保守党和自由民主党已经团结起来,会以政治家的姿态应对国家面临的紧急情况。这是政府为数不多为公众所信的发言。我们悲愤填膺,接受了这个前提,一切都以前所未有的水平彻底搞砸了。到这个时候,这种情绪已经在过去两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主导了我们的思考。
我认为这种普遍存在的愤怒和危机感已经达到了危机水平。如果仔细想想的话(但我不推荐各位仔细思考),其实这很讽刺。在我看来,其实大家有一个绝佳理由来感到愤怒、担忧,那就是对其他事情无处不在的愤怒和的担忧。我认为大家必须冷静下来。我认为应该有响亮的“冷静!”警报在每个屋顶响起,直到所有人都放松下来。我已经说过了,思考是没有用的。
如果我们把能自己因愤怒抱起的双臂放到身体两侧,放上个一分钟,我们会感觉好得多。反正对大多数人会有效,其他人可能会觉得这种动作代表着失败。
2012年3月,我在《卫报》网站和推特上写了一篇专栏文章,遭到了特别猛烈的攻击(书里没有收录这篇专栏,因为笑点不够多——但这并不是人们生气的原因),我在文章中反对工会成员麦克拉斯基的主张,他认为,“认为全世界观众应该来到伦敦参加我们举办的精彩奥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这种想法简直不可理喻。”我认为,尽管我们国家有很多问题,但我们经历的灾难还没有严重到要取消世界上最重要的体育赛事,以前只有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才取消过。我并不是说一切都好,只是问题没有1940年那么严重。
我坚持自己的意见。然而,许多评论者认为,这篇专栏极其可耻地低估了国民医疗服务体系/零售业/残疾人/无家可归者/驴类庇护机构所面临的问题。他们还认为,提到现状时,不把问题描述得极其严重是一种耻辱。对我来说,这恰巧证明,大部分群众因为愤怒失去了原有的洞察力。
跟大家说事情可能会变得更糟,而且对大多数人来说,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期情况确实比现在糟,这与自满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这是一种理智,有分寸感的说法。这句话本该让人放心,但目前大多数人都听不进去。
这种洞察力的有意丧失——这种对自己所处时代的过度重视——意味着我们可能会做出危险的事情。我们对洗澡水的不屑会让婴儿对我们露出焦虑神情(注:指的是短语throw the baby out with the bathwater,指不分好坏地全盘抛弃)。我们正在努力思考,四处寻找解决方案: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私有化,苏格兰独立,退出欧盟,征收豪宅税,取消执照费,加强新闻监管,增加泰瑟枪,引入德国水炮。我们不会排除任何可能的办法——但要注意不破坏珍贵的东西,要避免因匆忙和愤怒冲动行事,要花上点时间静静反思。我们急需从这个时代中脱离出来。但你知道规则的:一旦旧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就会马上开始。
版权信息
First published in 2014
by Guardian Books, Kings Place, 90 York Way, London, N1 9GU
and by Faber & Faber Ltd, Bloomsbury House,
74–77 Great Russell Street, London, WC1B 3DA
This ebook edition first published in 2014
All rights reserved
© David Mitchell, 2014
(仅作为翻译练习材料使用,喜欢请在tb购入原版/在亚马逊购入电子书/上观察家网站阅读米球的更多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