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丙秘苑 作者：袁克文

有清末季，亲贵专咨，苞且党比，祸伏患烈。辛亥变革，先公承危，历四载，事差定，一人万几而神颓矣。

不肖者乘先公之衰，妄冀高位，强谋帝制。先公深居，左右壅蔽，于是危乱复构，几溃全功。先公既省，已害在躬，遂一愤而绝。呜呼哀已！

兹数载间，大事逸闻不传于外者多矣，不佞以所见知笔之于书，既以存先公之苦心，且以矫外间之浮议，或招怨毒，非所计也。

寒云。

不佞作《辛丙秘苑》，本于见知。

事之惝恍有疑者，不书也。

人有关于书中之一事者，或有其近为之辩掩，亦理之定、情之常，予无用从其辩而辩焉。

读予作者，不可以予无言而遽疑为事诞辞穷。

故预为声言，无论如（何）驳难，俱不一答，阅者谅焉，驳难者亦谅焉。

寒云启。

宋遁初见害，其真象外间恐无知者。今关于此事者咸不获令终，先公之冤可以白矣。初，遁初入都，先公一见即大称赏，每谈政事辄逾夜午，欲以内阁畀之。遁初谓尚非其时，拟南下一察，庶有把握。遂出京，居于沪，虽同党中亦不深悉其所欲为。

二年冬，予适在沪，知先公遣秘使迓遁初者数至，遁初所察已竟，欣然命驾。行之先，陈英士、应桂馨宴之。筵间，英士询其组阁之策，遁初曰：“惟大公无党耳。”陈默然，应詈曰：“公直叛党矣，吾必有以报。”言时，即欲出所怀手枪，座客劝止之。遁初曰：“死无惧，志不可夺！”斋，陈遂不欢而散，而陈、应日相筹谋。予故友沈之党也，谓予曰：“遁初不了。”予详诘之，斋曰：“同党咸恨之，陈、应尤甚。迩日，靡日弗聚议，虽亲如予，亦不获闻。偶密窥探，辄闻遁初云云，辞色不善也。”未几难作，遁初竟死矣。应知赵秉钧畏遁初夺其位也，遂假道于洪述祖，诱得电信，初意但为要功计，不期适以此而移祸也。

先公与予言及遁初之死，尚挥泪不止，盖深惜其才。先公且曰：“前亡午桥，后亡遁初，予之大不幸也！”午桥，端掏斋丈也。先公初不知赵、洪之谋，及电发觉，尚不信赵之出此，赵亦力白为人伪造，非己所发。予力劝先公通电自辩，先公曰：“予代人受过多矣，从未辩。我虽不杀遁初，遁初亦由我而见杀，更何辩焉！彼明于察者必自知之。不思予既欲杀之，不必招其来而杀之可也；或待其来，陷以罪杀之亦可也；予杀之之道不一，胡必待数使招之，乘其将行而杀之？斯明授人以柄，虽愚夫不为也。况反对予者如孙文、黄兴、陈其美辈皆可杀，胡必但选一助予组阁、不用党人之遁初而杀之？此理不辩，必有自明之日也。惟予必杀应桂馨，为遁初复仇可耳。”斯时应已就狱，赖陈英士辈隐为之助，而北方之势力尚未达于沪，赵、洪又不自承，且为证之电，惟“毁宋酬勋。”四字。既云：“酬勋”，而内阁并无为洪辈请勋事，故先公始终坚持，不使赵就沪狱，令提应等入都，南中又坚持不许，相持至二次革命，陈始拯应出狱。既谓应贪北方之勋而杀遁初，陈反拯之何也？及事平，应倩洪介说，欲效忠于北，先公佯许之，赦其罪。及应至都入觐，先公俟其退，语雷震春曰：“应某狼视，不可留也。且遁初死于其手，尤不可不诛之。”雷曰：“应某遵令设诚，诛之不信，且有以阻后来者。如必杀之，以暗刺为宜。”又越数日，先公闻应居旅馆，过事招摇，乃令雷速办。雷一方属人告应曰：元首以君居京易触人耳目，可赴津暂避；一方遣人伺其行，随之刺杀于车中。

杀遁初之主谋者，陈、应也，应既诛矣，陈亦被刺于沪寓；与闻者，赵、洪也，赵为仇家杨某所毒，洪则绞首于狱；行事者，武某也， 入狱未久，即被毒杀以灭口矣。遁初之仇可谓复矣，而先公久冤不白，予既知之详，则不忍不言，非予袒所亲也。先公居位时，执法处杀人多矣，予亦不能为讳。遁初，先公新友中最善者，旧友以端掏丈为独厚，且推其才为清臣第一，竟以端比遁初，其重视可知。重视而杀之，不义也，且无是理，故就予所闻见，不虚一字，以告世人。遁初有灵，当亦不甘使先公长冒杀之之名而弗白也。

辛亥八月二十日，正演剧为先公祝嘏，京津亲故咸集洹上，翌日犹备续演，而武汉起义之电至矣。座客相顾失色，先公曰：“此乱非洪、杨比也。”剧、宴皆止。又数日，总督两湖之命下，僚属促劝，先公曰：“尚非时也。”及督师全权命下，始整备行装，招致属部。比发，招张士钰、袁乃宽及大兄与予至，谓大兄曰：“尔从予征。”顾予曰：“尔留守，予以身许国，家事尔自主之。士钰统守兵，乃宽掌军需，助尔守护，勿相疾背，予心安于外矣。”遂率师南下。

大兄初以资拜载振、溥伦门，求简钦使，或迁侍郎，诺之而久不报，大兄心衔之。会军兴从征，乃说先公，反戈北指，先公叱之，命其入都供职。适吴禄贞简山西巡抚，大兄知吴有异志，约为兄弟。每夜，吴以巨帽覆首，轻车过锡拉胡同大兄寓宅，大兄屏退仆从，深室密谈。执帖田鸿恩，先公旧仆，使随侍大兄。田觉吴隐避可疑，且知大兄以数万金授吴，乃密入窥听，闻有夺彰德、断后路之语，大骇，急走书告予。予邀张、袁议筹防卫，以炮兵守铁道桥梁，机关枪队佐之，阻其来途，且使人至石家庄探吴举措。吴至石家庄，止不入晋，邀将士议劫彰德。有先公旧部隶吴军下，闻议愤甚，夜入吴室刺杀之。彰德官绅初闻吴已克期来劫，甚为惶惧，予与张、袁力为慰解，而中心焦灼，虑兵寡不足分布。旋知吴见杀，一时人心始释然矣。

大兄谋既未成，乃信川人某之献谋，广招亡命，购造炸弹，拟掷入清宫，以驱溥仪。适先公拜总理内阁之诏，大兄乃驰省先公，力阻北行。先公哂之，即解符授代者，入就阁任。大兄日与统卫兵之唐天喜及川人某密议，已克日举事矣，乃邀倪嗣冲，谓之曰：“兄与予交独善且厚，今有要事，必兄为助。兄誓勿泄勿背，始可详告。”倪乃遵誓焉。大兄曰：“已招炸弹队数百人，以唐天喜统之。约定明日之夜，请兄以卫兵护主座专车赴津，使唐指挥，入炸清宫。事成，即推主座即位于天津。事关者大，不可为他人道也。”倪佯诺之。时近子夜，急走告段芝贵，盖倪、段时为左右翼长，责所在也。

段惊曰：“如此，大局危矣！且事迫，不可稍缓。”乃同诣徐世昌寓邸，属守门者入白请见，出曰：“中堂寝矣，请明日来。”倪、段曰：“有急要事，不可待至明日，务恳中堂赐见。”守门者重入白，乃延倪、段至寝室。见徐，倪、段悉以大兄之谋告，徐初不信，倪、段曰：“若查无此事，请斩嗣冲、芝贵之头。”且曰：“府主与中堂交最久，且敬信中堂。今事危急，乞中堂今夜一行，以解祸乱。”徐乃偕倪、段叩先公之寝，先公拥衾坐，延徐入，询何急务。徐即述倪所告闻大兄之语，并云：“公如不信，可招倪嗣冲入。”传倪，详诘之，倪陈所闻，且曰：“如无据，可断嗣冲头。”先公笑曰：“予知之矣。大哥可归寝，丹臣亦勿忧。”大哥谓徐，丹臣倪字也。徐、倪、段咸各返寓。先公命人告京汉路局备专车晨发，又使人以摩陀车待于邸门。

拂晓，大兄入省，先公谓之曰：“汝母病，念汝，属予令汝立归。且四方不靖，彰德居中，而家又居焉，防不可偶忽。今有策画，汝速归，与士、克文筹之。”大兄迟迟曰：“今日尚有事，明日再归。”先公曰：“不可，车已备矣，专载汝行。”即顾左右曰：“摩陀车备否？”咸应曰：“已俟于门矣。”先公命左右曰：“速送大爷登车。”又命侍者送至彰德，且曰：“到彰德，立电来。”大兄不敢违，且不审先公胡遽令行，又不获嘱告唐天喜及所招之徒众，乃怅怅行。先公俟其去，呼唐至，大叱之，并诘今夕事，唐伏地不敢仰。再诘，乃跪陈曰：“咸大爷之命，天喜焉敢违拒。”先公曰：“大爷命尔死，尔死乎？既不敢违，胡不告予！今免尔一死，速以资散所招徒众，弹立搜毁。如泄于外，或徒众妄生事端，即斩尔头。”唐叩谢，及出，色大变而汗浃背矣。遂遵谕处置，所招集者众，未能周遍，有数川人不见资遣，乃生怨恨，且所造弹亦未毁及，遂有东安门外之变。幸弹掷下为自来水巨管所阻，管适蔽先公之车，故弹裂，车前后从者皆伤，而先公独无恙。马亦伤，犹能疾驰入邸门，始倒地。又幸御者机警，当变后不行故道，绕远途归，而故道中尚有怀弹待掷者在焉。未几，掷弹者尽获，执法处讯之，知为前事之遗祸，不敢上闻，遂尽毙之以结案。大兄时居彰德，犹不知祸由己酿也。

天津兵变，警卒多比匪行掠。警厅长杨以德，原津之贱流，曾为车役，及宦，用其徒丁某，尤卑苟者也。厥变，有纵下贿上之实，枢府闻之，欲罪而未发。赵秉钧督直，属其密案。赵亦深恶杨，比至，杨入谒，赵初严诘，杨犹自辩，赵益怒，作村妇之骂，且以足蹴之，杨惭惧而退。赵已拟穷究，越数日，赵访客归，猝病，不能言，未竟日，卒。初，先公闻赵病，遣予临视。予至，赵已绝矣。先公电来，令予详察死状。予就赵尸，见其目合口张，面肤青灰；握其右手，指尚微柔，开而不敛，指甲青紫；唇黑紫，似有涎流出已经拭涤者；臂肉坚，亦青色。赵一妻，无子。询其侍者，谓赵在外未进食，但饮茶一杯耳，饮茶后即归，归亦未食，而病即作矣。时赵之至友蔡乃煌辈咸在侧，虽有疑其死之突而未闻有执言者。枢府专使旋位津，亦无议焉。予返京，以详陈，先公叹息久之。赵为先公所最赏，论为上材，畀以直督，适当倚任。外间不察，或谓为先公所杀，殊诬之甚者也。

先公鉴于清末贪贿之盛，毒流不息，乃颁治赃刑例，纳贿逾千金即杀。王治馨之案适发，先公甚怒，且久知王之恶行，令就谳。初王狡甚，行隐迹晦，兼有赵秉钧之庇，故久不败。兹赵已死，事又悉露，王无所施计矣，乃入狱。先公敕有司严治毋徇，盖恐王之亲故为之乞减也。案既下，与王有谊者如阮忠枢、雷震春、江朝宗、段芝贵等十数人，咸跪求于先公前，或请褫勋为赎，或请罢职为赎，先公扶之起，笑曰：“王治馨乃小站旧吏，予必有以处置。”阮等见先公无死之之意，欣然退。先公命法吏至，召之曰：“王治馨一案，密讯勿泄。若获供，立定罪，可代拟一令，与判书同进。事宜速，勿使一人知也。”法吏承命，一夕判书上。先公命江朝宗至，出令示之，江泣求，先公止之曰：“王治馨不杀，予何以行令！尔监决，诘旦覆命，勿违勿缓。”

江出，达王禁所，呼王起曰：“有事须君一行。”时夜逾子，王已心知就刑，叹曰：“无救耶，命矣夫！”从江登车，江忍涕对之。出齐化门，抵刑场，王方下车，弹已自后至，贯脑而死。江为丰殓。晨入告，先公叹曰：“非予必欲死之，法初布，不可枉耳。”使厚恤其家。王既正典刑，令始下，阮等知之，已不及救矣。先一日，王妻尚泣求于某，某亦显者，慰之曰：“无伤也，顷入见元首言及，无怒意也。”妻既返，阅日而尸归矣。先公语阮等曰：“法吏既谳定，又为赃罪，赦之，不能昭示天予之近故耶。”案：王治馨小有才，不能敛，且下，好自用，又骄而贪，杀身其自取也。

张振武之毙，知之者不敢言，而言者多不知。张，武汉首义者也，黎以副总统督湖北，张初与有力焉。乃渐不逊，且临事骄而贪，黎欲罪之而有所虑，乃使入觐，潜令人监之。

张至京，放言无畏，且有代黎之谋。未几，黎密电至，请中央立正典刑，历陈张在湖北谋叛、贪掠诸罪证，并恳先公勿宣此电，恐张之旧部为之复仇，则大不利于黎也。先公始欲付谳，而黎续请之电文至，且谓如不立杀张，恐湖北即有危患，杀之亡首而乱不成矣。先公乃密谕陆建章如黎电处置。时张赴宴归，擒于车中，即送执法处，毙之院庭。闻死状甚惨，予未忍详诘也。

张至京之始，京津党会多集会迎之。津中某协会宴之于德义楼，陪者孙发绪及数议员，予亦在座。张目耗神离，趾高言大，予退谓颜世清曰：“以张为人，能保首领于乱世，幸矣。而狼视枭声，恐终非安守者也。”颜曰：“纯斋偕来者，黎公使之监其行止。张之入觐，黎公已解其兵，兵解，祸可免矣。”纯斋孙发绪也，颜某协会之干事也，岂知张终不获善其终耶！

喜功妄杀，人惟知有陆建章，不知甚于陆建章者，有江朝宗焉。江之悖谬，十倍于陆。壬子，予居天津。有潘连璧女士，昔天津公立女学卒业生也，其师吕璧城女士与（吾）家有世谊，时相过从，因识连璧。予重来津，因连璧而获识郑毓秀、张以保诸女士，不知郑、张皆为党人输送弹械者也。又有江亢虎，予故友也，时主社会党，介其书记陈翼龙来访。二事为江朝宗探知，乃以折上先公，详述予之通党罪状，并捏为种种事实，甚谓先生母亦与女党人勾结，将有不利焉。先公即寄示予，批于尾曰：“此种妄言，皆无识侦探邀功谬想，亦非江朝宗之意，尔不可怪之。尔生母从予三十馀年，生尔，生尔弟，又生尔诸妹，乃有此谣传，大可笑已。不过尔年轻，交游最宜谨慎，不知根底者不可友也。此信勿使尔生母知，阅后焚去，不可留此痕迹也。”予读之，既感且笑，先公遇予，从不轻信人谗，而若江之离间骨肉，极尽荒怪，亦衣冠所仅有，天下之奇谈。至洪宪时，几酿冤狱，亦江之狂恶有以致之也。

辛亥冬，先公奉诏入京，惟大兄侍侧，家人俱未随，仍居彰德，予留主家事。壬子初春，予入京贺年，时有使劝先公南下就任，先公恐北方有故，拒而不许。盖北方陆军虽曾为先公所编练，自铁良长陆军，即以中央集权说尽夺各省兵权。先公又入军机，于是陆军咸隶于部。铁良性贪，以赂金之多寡，定军职之等次。弗贿，虽资深不与，一时军职尽以贿得。而兵又有终身为兵，不得授职之制。后铁虽罢免，军心已涣矣。故辛亥之变，军无斗志，非先公出，北军早反戈矣。

先公既督师，即知旧兵多已退伍，中下军职几尽非旧部，咸以金易得，多无军事学识；统兵者虽尚有故属，而上下隔绝，无一得军心者。兼以宗社党徒日事构惑，祸患久伏，恐不可遏，因逐渐救济，不知已不及掩，而有正月十二之变。

先是，既有前因，又适有南下就职之议，彼煽乱者遂放言谓都将南迁，尽散北军，某属之兵士信之，乃入城焚掠而散。是日，予以友人之招出城小酌，薄暮，归至东长安街，即闻枪声。询之警察，尚谓时近灯节，必人家所放花炮也。车前行，枪声益近，其声烈，殊不类花炮，予心知有变，令御者疾行。至石大人胡同口，守兵见予服西服，不令入，盖先公时居外交部之公所，即此胡同中也。正俄延问，弹自后至，碎予车灯，御者急转车入煤渣胡同，弹复续至，幸马疾奔，未为所中。予谓御者曰：“既不能归邸，可至交民巷英使署，一询何变。”乃至英使署，途中尚无阻者，晤英使朱尔典。朱亦闻枪声而未悉何变，延予坐待，命其参赞往探。少顷，探归报朱，朱谓予曰：“兵变，焚掠街市，总统府无恙，总统亦安，君可勿虑。惟街市已不能通行，君可寓此，乱定再归，予已遣人报尊公知矣。”予谢之，必欲归，朱曰：“不可。非阻君行，实乱兵满布，车不可通耳。时枪声愈杂，予知不能强行，乃止。朱时以佳音慰予，而予心终不可安，彷徨竟夕，如历数年。

至晨，枪始渐息，乃别朱归邸。先公亦终夜不眠，见予叹曰：“予练兵三十年，威信一旦丧矣。”予曰：“军属部久矣，兵非故兵，将非故将，虽有一二旧部，又无实权。今大人帅军方数月，不及整布，岂能损大人之誉耶？惟彰德为家所在，男有守责，恐为牵动，男何以对祖先！”先公曰：“尔明日返，因机制宜，予心已碎于国事，不能问家事矣。”入夜，即得保定兵变之报，火车已止，乃以专车行，随行者朱家磐、周铭盘、高世异、步翔芬四人。至保定前一站，站长谓保定大乱，电线已断，不能发路签，车不可前，从行者亦劝阻。予必欲行，乃强之前。至保定未停，乱兵自后发弹，幸朱伤人。过保定之一站，见百馀乱兵阻铁轨，势不可越，乃命车止。予下，谓乱兵曰：“何所求？”彼咸曰：“特欲附车行耳。”乃延之上。又至一站，复如互斗必有伤亡，车尚有隙地是，先登者欲阻之，予曰：“可同载也。”复尽延之。予询其致变之由，争以其情告，略曰：主将日处于高堂广厦，食珍，拥姬妾，视予等如粪土草芥。甘苦不问，饷则缓且减，衣不暖，食不饱，寝处不安。若中下之官，动则苛敛，遇兵如牛马，暴虐恣厉，非所能受。欲呼告而无从，不得已出此下策。言者欷歔愤慨，其同行者无不切齿。

乱兵沿途渐下，夜十一时过丰乐镇，忽闻排枪声，予出视，见骑兵一队，首者持红灯，止车行，予恐彰德已变，心乃大震。及车止，持灯者至车前，灯及予，大呼曰：“乃二爷也，乱兵何在！”予曰：“予归自京，无乱兵。尔等何事？”持灯者曰：“顷得电告，谓见乱兵一车直下，将至彰德。故张营务处特分兵防截，倘乱兵有变，即击轰之。万不期为二爷归也！”予挥之去，车乃行，车中所馀之兵咸跪予前求赦，予曰：“到彰德后，尽缴枪械，不得停留。”遂以名刺书证付之。至彰德时，车初止，张士钰、袁乃宽咸戎服戒备，予下车，彼等相顾惊诧。袁谓予曰：“弟如何得达耶？”予以情形告之，彼等始释然，尽解其防，遂同归洹上村。予详述北京兵变，及先公遣归，谋彰德之安全。乃与张、袁筹策竟夕，遂定防阻外至之变兵，及详察图煽惑者。复设军学研究所，即于　上园中建一会场，每星期日集一次，邀官绅及领防营者同至，陆军则每连举一兵，每次一易，军官咸至，以联络感情，通达上下，不涉政事，会合地方官绅防营，免生误会为旨。是日，免除阶级，咸可发议，且佐以茗果，以鼓兴趣，上下之情既通，图乱者不得逞矣。

北京之兵变，多酿于段芝贵等之疏玩慢纵；保定之兵变，则由于曹锟之骄贪淫虐；天津之兵变，则成于张镇芳之昏悖怯懦。天津近都咫尺，既闻乱讯，略无防置，既变，又不能遏制。所变者以督署之卫队为最甚，是夜空队而出，焚掠街市外，竟入北洋造币厂，尽搜其银条移置署中，他若貂狐之裘、金珠之器，咸不可以数计，即于署中招售。张知之而不言，反每一卫兵各予以二十金，以赏其救卫之劳。乱后所诛戮示警者，或窃一衣，或拾一履，多为无辜。张之颠倒缪乱至于斯极，而津民冤矣。济南、石家庄、郑州诸地复相继变乱，彰德适处于中，朝夕危惕，莫敢苟安。保定之逃兵强登予车者，其携有赃物，已沿途四散，随至彰德，多无所掠，馀十数人耳，予既许其弗罪，即搜夺军械诸物而释之。后北京、天津之逃兵续有至者，其未携赃物者则释之，若携有赃物者，则遵中央之令尽毙之以示众。详检厉法，诸营震服。又有军学研究所之设，以通情感，故虽处四乱之中，尚能固镇。

予录研究所宜言条例陈达先公，批示颇加奖勉，予益自奋励，以安家室。后闻京邸司电报之吴嘉福告予曰，前总统得彰德一电，谓君同军人结党，大不安分，总统甚怒，即传予至，拟发电责君，词极严厉。而君之函适至，总统阅后微笑，即命予出，谓无须电君矣。此何事耶？至今惑焉。”予即以前事语之。予闻此，乃益慎事谨言，惟恐贻先公忧。洹上卫兵，有一奸孀谋产者，有一因奸生事者，予拟正以军法，左右争为乞免，乃送交安阳县严办，盖案关于地方也，旋闻咸驱逐出境。未几，忽偕来洹上，谓已求于大爷，命其招卫兵四十人，以二人领之云云。旋即招集，宿于园中，招摇强横，无恶不为。予书诘大兄曰：“兄既招卫兵，应随卫兄，家中兵卫甚多，无需再有此也。且彼等在此，无人能约束，兄速招之入都，免后生他事。”大兄报曰：“少迟，定有安置。”予迟之久，杳无后讯。一夕，忽闻枪声一二发，予立招领村中卫兵者，使其分兵守要路二桥，庶城中有变，不得渡越。张士立入城，邀县宰亲巡四城，断人行迹，免匪乘机。予至园中，见大兄所招之四十卫兵无故聚合，颇有不安之色。予觉有异，时领原有卫兵者在侧，即令其以四十人监此四十人，分守二桥之南，盖村居桥北也，且密嘱曰：“如此辈有变，或强欲退回，立即枪杀，不可违延。”此四十新卫兵见人众于彼，不敢逞，乃分出守。时枪又二三发，无应者。城内外道路咸张与县宰躬自巡视，尽令居民闭户，有违令出者，立毙之。诸营兵无令不得出营，违亦立决，故竟夜无动作。及晨，详探发枪者，知为匪徒勾结北来逃兵，耸惑卫兵及防营之秀徒，思图一逞，乃约以枪声为号，呼应者同起。幸素有筹备，至时又防御严疾，张与县宰咸能以身为率，巡守弗懈，乱遂潜灭。予回思新招卫兵当闻枪声时之神状，有接耳抚枪之可疑，及询所遣监视者，咸云彼辈守桥南时，欲北者屡，初力阻之，后支机关枪作迎击状，始惧而止。至撤防归，犹互相私语，不可测也。予乃以所见所闻语张，决以善遣，遂倍其饷，收械散之，二领者迫使远去。结后，函告大兄，并以遏乱情形详陈先公，先公甚奖张之明练迅敏也。

一日，袁乃宽忽邀予至勉堂族叔室密谈，予从之往。袁出一电示予，电略谓张士钰措置不当，著即撤去营务处，以驻彰统领高文贵接充云云。予阅竟，谓袁曰：“兄意若何？”袁曰：“此电突来，张尚未知，予已嘱司电报者秘之不宣。今军心正在浮动，张又得军心，倘有危变，奈何？”予曰：“兄知此可矣。予思总统日前尚有批谕，奖其防护得宜，方旋踵间即无故罢免，决非总统之行事。兄与弟当深知总统之任人从无若此者也，必有枝节盘错其中。此电即存弟囊中，万勿使外间知，若有来询，即以无事告之。弟立即电京详问，并请总统顾念彰德安危，万勿撤易。俟得回电，再为宣示。”袁请附名。予拟电曰：“顷承电令，甚为惶骇。日前危变，幸张士钰定之，此军心所属，安危攸关。忽予罢免，军心必为一震，倘有祸乱，全家与地方皆不可问矣。恳大人万勿信小人之闲言，摇粗安之危局。男文责在守家，侄宽职关地方，安敢陷大人于忧虑而快小人之私愤耶斯时予正少年气盛，未计言之过莽，非对长者所应，今日视之，知予过之甚、气之露矣，而先公度容诚宽且大焉。电发，军中来询者纷纭相继，盖为电局所流露，予以绝无此事慰之，且命其传告同军，勿为谣动。询者来时咸张皇失色，去已色然喜矣。夜间，急电返，谓前电原因复杂，著即取消，仍责成张士钰善为办理，且有训勉之语。予乃以此电遍示各营，并出示前电及陈请之电以释群疑，群众欢呼，且誓以身卫彰德，不使有一草一木之伤。予复邀袁诣张寓所详告之，张初尚欲自辞，予与袁力劝止之，以义责之，且告以军心之欢服，张始欣然。予之必留张者，盖彰德不随四方而俱变者，张防卫之力也。先公谓前电原因复杂者，诚有复杂者在，而先公实不知有前电，迨予电至，始诘责司电报者而索见之。先公既未明指，予亦从而隐之，彼之欲罪张以快私愤，实未计及系于彰德之安危，遽然出之，非故图扰害也。斯役虽微，而后来大事多有种因于此者，故不惮冗琐而详述之。

彰德虽一时镇平，而土匪四窜，奸宄四伏，多以洹上为的，惟惧卫严，不敢一逞。先公纵云国而忘家，然家有危乱，心亦未必安也。 昔于天津曾置一宅，予因以移眷居津为请，先公颇有允意，大兄力阻。既而彰德谣喙日甚，匪又掠于近村，家人日夜无甯息。适先公电索天王补心丹，遂复一电曰：“请大人移眷于安地，胜服补心丹万万矣。”先公遂决令迁津。布署既迄，眷以三次行，予殿后。唯嫡母与大兄以产物俱在，弗欲舍之去，仍留洹上。予行之日，大兄送登车，辞色不怡，见张士钰携眷从予，益怒，力嘱张仍须回彰，张颔之。

时二月初旬，见大兄汗坠如雨，两颊赤紫，怒目直视，予恐其疾，劝之归村，不必俟车之行也。大兄原以骡车来，归乃改乘予之马，予阻之不听，望其款段入村，时车亦北指矣。方至津，彰德已先电至，谓大兄坠马，伤甚，招予归视，先公亦电令归。予遂邀一友偕往，拟就站登车。过法租界，忽有一纸飞起，复予车之马首，马惊回身，双辕并折，马即止，车亦无恙。友人谓予曰：“不宜行矣。”予不可，及至站，车已行，是日已无入都之车。予归宅，友又力阻，且告家慈母，不令予归，遂称病不往，改令三弟归视。后有人告予曰：“君幸不归，归则危矣。令兄坠马，乃先昏厥而后坠者，内疾外伤，故象绝险。其左右咸谓致病由于君，大有不利于君之言。”予莫测所由。后大兄伤虽愈而脑髓经震，神思已乱，其病确缘事屡不遂，愤憾而成。卒因此遭人愚弄，酿成洪宪之祸，呜呼哀已！

古人云：“一言丧邦”，诚哉诚哉！有张宗长者，为先公业师之子，曾宦于直隶，先公以师谊，命在政事堂学习。其人愚而妄，好为星相家言，自炫擅飞星秘诀，日趋大兄门。大兄初甚轻之，张思媚之之术，遂语人谓推大兄之命，当为二十年太平天子，故使大兄闻之。大兄信星命，召入详叩，张曰：“推公之命，应以来岁始，为二十年太平天子。大总统若为终身总统，则误公之正位矣。以某之计，立时鼓吹帝制，先推总统即位，以固国本，后讽总统逊政颐养，则公之帝位成矣。若有阻难者，公有模范团，可以力服也。”大兄为张所惑，遂谋帝制，斯诚所谓“一言丧邦”者也。

昔清孝钦后垂帘，盖以皇帝称“爷”，而又时宫中称曰“老佛爷”，加尊焉。洪宪初改元，大兄忽谕指挥使徐邦杰，命其传谕宫中各处，以后呼之为“爷”，称先母曰“佛爷”。徐惶然，思持此谕请命于先公。徐有幕客陆增炜，字彤士，清之会元，太仓人，有诗名，久官京曹，知清故事，乃谓徐曰：“此清皇帝与皇太后之称也。今总统存在，万不能如此称谓，亦不可陈于总统，置之不应，不宣可也。”徐尚惧见责于大兄，彷徨莫定。陆告予，予又为释说，并属徐焚其谕，徐始了然。

乙卯夏，冯国璋入觐，段芝贵诸人以冯辈最老，群推其向先公劝进。见先公之日，予宴冯于流水音书斋，邀段芝贵、唐在礼及二三内史为陪。冯退觐即临，见段在，愤然曰：“总统胆太小！中国不行帝制，决不能强。今日劝进，大遭训斥，奈何，奈何！”予曰：“恐非其时耳。”

冯曰：“癸丑乱平，即为改制之机。是时予即力劝，总统不纳，恐背民意。民意何物耶？欲改则改可矣。总统昔颇有果断，今怯弱何耶！”

予曰：“今日饮酒，可屏国事。”入席后，冯、段复互言帝制之宜、民主之悖，历二三时始罢。冯为劝进最初之人，后之离叛者，既愤杨度等未先与谋，复贪政客辈总统之饵，非真为国计也。

筹安会宣言之后，一夕，予邀赵次珊师、李木斋师、方地山师、何鬯威、梁鸿志，集于水泡子别寓中。言及筹安会，予曰：“杨度过妄，虽应施帝制，亦无若是燥乱者。彼徒冀为开国元勋，而不顾置总统于何地。万国环视，九州危系，未计轻重利害而冒然举事者，奠杨度若也。”梁曰：“恐内幕有主厥谋者。”予曰：“予知总统必不乐此，谋此者必别有人，予深惧非总统福也。”梁默然。何曰：“盍别建一会以纠之？”予曰：“佳。宜多延耆宿，以立正论，予但隐为协助，免为忌者指摘而倾败也。”何曰：“予归即草宣告及章制，当推次老、木老二公主之。”木师亦深以杨度筹安为非，且言此筹乱，非筹安也；次师尤痛言杨之乱政构祸，闻鬯威语，咸诺主持正义。

翌日，予趋省，先公出示一纸，书“何昌炜”三字，曰：“此人汝识否？”予应曰：“不识。”先公曰：“有人来告，谓此人为乱党，与汝同谋倾复筹安会，何耶？”予恍然，遂详陈前一夕欲谋纠正之言，且曰：“何名震彝，字鬯威，乃秋辇之子，与我家三代世交，且是书痴，岂敢作乱耶？”先公笑曰：“是鬯威也，予亦识之，彼但知作诗耳。顷来告者立恳批交缉惩，予不允，且戒告者后不可妄入人罪。汝可传语鬯威，不必多事。杨度亦无聊弄笔，不过立此一说，视将来民情如何以为进止，予此时决不允其实践也。”予退告鬯威，鬯威惧，遂罢建会之议。予独诧告者胡知此事之速，乃使探之，始知梁鸿志为筹安之谋士、杨度之朋党，是夕筵终，即走报杨度，杨据以入告。梁与鬯威为盟交，素谊深厚，竟谋危害，殊禽兽之不若矣。筹安败，梁以名微脱漏，遂诟筹安以取誉。今终败堕，可知邪乱之徒不或免焉。

江朝宗冤害无辜屡矣，以诬指沈祖宪、句克明谋危新华宫一案，为尤妄谬。沈，浙之会稽人，字吕生。先公练兵小站之先即入幕，相从几三十年，素行规谨。先公戊申放归时，沈为直隶某县知县，立挂冠从隐，其澹泊笃旧可知。辛亥变政，任为秘书，后改授内史。句，直隶大城人，一名有，其母随侍家慈母三十馀年。句幼时即佣于予家，初役内室，后侍先公，先后二十馀年。辛亥后，命其管理宫府电灯。一日晨，江诣府请见，先公召入。江袖出一折上呈，先公披阅，尽列沈、句通谋乱党、炸毁宫府之详情确证，咸侦探所探知者。先公曰：“吕生决不至此，句有或恐为奸人所利用，惟须实察，不可妄入人罪。”江曰：“咸探有实据，请批交朝宗讯办。”先公沈思有顷，命江先出，传护卫司令范乐田将句克明送执法处，交雷震春密讯。复传雷入，命其邀沈同往质证，不得以罪人视之。

雷曰：“总统放心，震春绝不敢稍有妄乱，使人负冤。况沈祖宪学养深静，言行端谨，似不至出此。句克明随侍二十馀年，亦何忍如此负恩，中必有枉，震春当平心察之。”

先公曰：“善。予亦知吕生无辜，故不允江朝宗之请，而使汝质问也。可善遇之，勿令予负老友也。” 雷退，即偕沈至执法处。沈初不知，及雷授以江所呈折，沈叹曰：“予受总统三十年厚恩，亲若家人，喝忍出此！如察有实据，甘受诛戮而无怨恨。惟今事未白，请留此待质。”雷曰：“总统亦不信此，使君来者，聊塞诬者之口，俾君有以自白耳。”遂款诸别室，奉若上宾，惟句则拘囚。当即遣人搜察沈、句寓所，检其文件，一无可疑，招江之侦探对质，亦不能实指。江所谓实据者，特侦探之报书耳，沈、句所勾结者何人，以何为证据，咸渺渺焉。雷谓江曰：“如此略无凭证，即可强入人以罪耶？”江犹强辩，雷大怒，披其颊者再，且声数其诬陷之罪，江惭而遁。雷遂入陈，力为沈白。先公曰：“予心知其枉，苟不如此，则不足箝诬者之口而正其罪也。”遂命自乘之车迓沈入府，释句出，罪诬告之侦探，以江亦故旧，且已为雷责，斥之而已。厥案之原，多由于句。句性傲而乖，为众所衔，用奢而贪，尤致忌怨，与江素交恶。江适见其日骋摩陀车于通衢，疑且妒焉，侦探承其意，遂构此狱。沈与江亦有隙，因亦连及。苟先公以此案付江，则冤狱成矣。若陆建章仍长执法，亦恐不免焉。

郑汝成以卫侍武官出镇沪海，先公极赏其才能，郑亦衔感知遇，拥卫过于宿旧。先公每谓人曰：“异日代冯国璋者，舍郑汝成莫属。而郑之才非华甫所能敌，诚后来之彦也！”冯闻而妒焉。且当帝制之际，冯有异谋，郑在沪严缉党人，偶获冯通结之证，乃封而致之，盖郑恐为离间者伪构，即实，亦不欲遽发其谋。冯惧，转衔之，遂密计于所亲，购数乡人善弹击者，刺杀郑于白渡桥。刺者张皇间竟被捕，引渡后，应就沪正法，冯乃为之乞北解，道过江甯，而刺者已非河间人矣。噩耗至京，先公痛伤者累日。予入定省，先公辄泫然太息曰：“坏我长城，南方无甯息矣。”外间竟有疑先公主令者，何其诬之厚耶？大兄之败，一骄字致之也。其骄，则左右成之也。大兄左右谋士咸无学无识者流，不特不知大计，虽常事小节亦莫策一筹，但解酒食谄媚耳。大兄既伤废，外事咸间阻，左右遂得肆其愚惑，而仆价尤咨横无忌，以是正人日远，小人日亲。彼妄冀高禄者，日进天命攸归、太平天子诸邪说，大兄乃益骄倨。有上级军职请谒者，其仆咸以跪拜戒属，谒者既来，多忍辱从之。及谒，下拜，大兄则坐而受焉，谒者虽无言，而心已愤且怨矣。先公遇人下拜，咸起答揖，大兄竟自尊若是，故亲者愤而离，众人怨而叛矣。大兄病居，昧于大势，犹可曲谅。独异彼左右者，无以谦下为劝，坐视败坠，犹号曰谋士，鲜有耻矣。先公曾以女冠服制，命大兄授其左右拟图，及图成上呈，先公顾予笑曰：“汝大兄所谋者何人，竟若是奇谬耶！”予披其图，非古非今，非夏非夷，或近傀儡，或若沐猴，苟宣此制，则贻笑万国矣。夫以此辈浅拙，欲图革政而戴大位，安有不丧堕者哉！

陆建章残忍嗜杀，素号屠夫，而极畏其妇。妇年与之相若，体大而肥，面黑目巨，喜修饰。每梳两髻，各簪锦结，结丹如盘，垂带飘然，脂粉金银，数倍于人，日驰骋于通衢，见者辄目哂之，而妇自若也。性狠尤过于陆，多干政事，陆惧甚，莫或违，陆之恶，妇有以成之也。陆有一妾，惟晨以盥进，立退出，不敢一言，馀无相见时。妇之命，陆心怨而已。

陆又好色，闻刘喜奎而艳之，惧于阃，无所为计，知予识梨园中人，商于予，思一窥颜色。遂议假宴记者名，陈氍毹于陆之寓邸。时杨千里在京，为侦者迹，陆拟捕治。予与杨善，心知其诬，欲为疏解，今遘此机，乃首延千里。千里见帖具有陆名，犹疑惧不前，予以意告之，始欣然来。及筵既张，遂介千里与陆会晤，陆初颇惊诧，予因语以与千里之交谊，陆乃释然。是夕，刘喜奎自津招至，叠演二剧，陆大乐，赞称不辍。剧终，陆使招喜奎入室，喜奎拒之，使三往而三拒。陆乞于予，必邀一盼。予为所迫，招执事者至，语以无他，但一见耳。喜奎知其妇悍，初拒者，畏之也。至是不获已，乞勿入内室，避妇窘辱。陆延至别院，喜奎与执事者偕入，默坐，陆诘之，亦不言，俄顷即去，如惊鸿之一瞥耳，陆爽然若失。

宾客既散，陆谓予曰：“喜奎天人也，予为之颠倒矣！兹来孰致之？”予曰：“邀之至者，一赵姓，旧伶而业剧馆者。”陆曰：“既能邀之，必与之习，乞遣赵为予媒。”予戏之曰：“媒可，成则不卜。惟先请一事，君允，予必为君谋。”陆曰：“事无不允。”予曰：“闻君欲捕杨千里，信否？”陆曰：“有之。”予曰：“乞君书一免捕之证，予保此人决无异图。”陆立书证授予。予因曲解友难，甘冒诳言之失，而陆之愚妄亦可笑已。后其妇微闻此事，大与之哄，谓如纳喜奎，必杖杀之，陆惧乃寝。千里已得安居，而徜徉于九衢间矣，谓非喜奎功耶！

张镇芳，河南项城人，先大伯之妻弟，以八股文称于乡里。先公督直时，张官户部主事，奏调总永平七属盐务，以是起家，旋授盐运司使，先公称其善理财焉。宣统继位，张度先公将退休，乃亟拜载泽门，重金为贽，且以己之侵没盐款悉委诸先公。载泽喜，疏举入盐政处，先公罢政，与有力焉。内虽危害，见先公犹曰力相助也。

辛亥变政后，一为直督；天津毁乱，再为豫督。桑梓涂炭，白狼之祸，所酿成也，杀戮无辜，不可数计。先公不获已，褫其职，实曲全之也，张不知感，心反衔怨。洪宪改元，张初亦推戴，及云南起兵，川贵继应，知事垂败，密遣心腹张方入豫谋独立，驱赵倜，戴张为督，联南军抗先公。张方不谨，为赵所擒，讯知张之主使，立电陈京府，请就地正法。先公得报，诘张，张惶惧变色，力白无他，乞移京审讯，先公许之。及张方递至，张为之奔走救援，并密嘱张方变供，此案遂隐。张以至戚，且赖先公而致官禄，初寒士，今富翁矣，竟反复若是，斯尚不若禽兽之有心也！张勋复辟，张为伪尚书兼议政大臣，事败就获，判徒刑入狱，虽遭缧泄，为平生未经之惨痛，而苟全性命，已至幸矣。身败名毁，天道之薄惩耶！

先公在位时，予居居仁堂西偏北第一院。院有二树，一已萎槁。予夜读，每闻窗外廊间有屧声，时或叩弹窗棂，搴帘视之，寂然无人，帘下，而声又作。予心疑而不言，恐妇孺闻之惊也。一夕逾子，予自外归，甫入院，见一满洲女子，循北廊西向行，适背予，以装度之，华贵年少，廊尽有小院，女入即隐，心知为鬼。

是夕梦一女，谓予曰：“女德宗宫女也，初甚邀宠，遭人妒忌，诟谤丛生。一日独行，一竖自后至，秽言戏谑，乃斥之。帝忽至，责女不端，横加杖辱，女愤且耻，遂缢于此院树上，树因女冤而枯死。女虽负冤，无人为白，乞公草一疏，焚于树下，即得超度矣。”言竟下拜，予彷徨间，已梦觉矣。

回忆梦中人，与院中所见衣饰无异，乃腹拟疏文，外出书之。次夕夜中，持疏归，就枯树焚之，微闻环佩声萧然而逝，自此院中不复有声动矣。

蔡锷为梁启超弟子，先公极赏其才。蔡初亦敬畏先公，执弟子礼，拜于门下。先公于变政后，免除通谱、纳贽诸恶俗，于蔡则特器，非以常情论也。一时兼七八职，段芝贵、江朝宗等咸嫉之而莫敢言。

筹安之初，蔡集诸将军于其寓，议上表劝进，蔡首署衔名，段、江辈益妒视焉，遂诬以谋叛，以兵围检其寓，无所获证。再三侵扰，蔡不能堪，而先公不知也。蔡乃请假，出京养痾，先公犹电令蔡所经地之官守优予卫送，未觉蔡竟起兵抗变矣。

江朝宗统领步军，广布爪牙，冤杀枉戮，不可数计。天津王生，十馀龄耳，其父兄咸营商贩。生卒业小学校，以投稿某报获罪于杨以德，遂避祸入日本租界某摄影馆。馆主郭某，予旧识也。奉先公命摄中岳诸景，乃荐郭往。郭曾至洹上，为先公摄蓑笠垂钓图，故先公亦识之。郭请以二徒偕行，一即王生。迨归，先公嘉其劳，授薪使留府备差，王亦留佐之，即令居流水音。

一日，有侦探数人衔江命，至流水音欲捕王去，谓系乱党。王泣求于予，因诉前事，予怜其幼而无辜，叱侦探去。先公忽召予，曰：“江朝宗据杨以德报称，有乱党王姓在流水音，何人耶，亦胡不令捕耶？”予曰：“王姓即摄影之徒，曾随往嵩岳者，年只十馀龄。其家经商，平居诚谨，不或妄行，似非作乱者。苟付侦探，不获生矣。男招之来而杀其命，心何忍耶？”先公曰：“如是，可纵之去，不必留也。”予诺而退，遂语郭，使王行，郭曰：“侦探四伏，出流水音，即不免矣，奈何！”予曰：“予适有天津之行，随附予车，可无阻矣。”翌曰，携之登车，江及侦探咸入车见予，请以王付之。予曰：“总统命纵之行，尔辈何能阻！”因叱之使下，江丑怩去。俄顷复来，谓已得总统令，必捕王去。予大怒，举行杖向江及侦探曰：“孰再言，即叩其颅！”因数其种种诬良罪恶，江面遂鼠窜去。或谓予曰：“彼辈颊尽赤害人多矣，公拯一人，复何济耶？”予曰：“不见，则无可如何；既见，则不能以一人而忽之不顾也。”

古奇女子握政秉权理万机者，有汉之吕后、唐之武后、清之显后；其谋勇雄跃者，有宋之红玉、明之良玉。执笏垂绅，尚鲜其人。汉、唐女官，咸同监竖，非辅政佑治者也。

今之女子，知谋为世用。予癸丑返都，即请设女官，俾树参政之材，至乙卯冬，始定施行。拟先设专官于府，养其识，培其用，后予出擢，庶无遗坠。初使吴廷燮草官制，先公病其繁，授予定之。吴制悉本《唐六典》，多违时宜，予删其六七，如卿大夫士例，亦设九级，其先但任府中尚仪、尚玺诸职，视有可以从政者，稽其绩，量任外职焉。计三年后，诸部参、佥、主事、秘书暨各省视学，多有以女子从事者矣。官制以令公布，即选天津女子师范卒业生数人任之。行之未久，先公殂，制中废，惜哉！

京中贵妇名媛，假荣禄故园作游艺会，筹资济赈。时初夏佳晴，宜于游赏，易哭庵慕其盛，邀予偕赴。予有书记方重审，少年好事，亦与同往。予素恶嚣杂，遇集会事咸弗与临，易、方之约，初亦却之，要迫再三，不获辞避，乃同园会。一院中陈杂物，诸妇女咸在，遇游者辄求鬻。有唐在礼之夫人，予盟嫂也；潘连璧女士，北洋女子公学生也；章以保女士，北京女子传习所生也。三人咸识予，要予助金购物。予出数十金，易一银篮、一银匣，及他物累累。易、方争携之，唐夫人以绢花酬予，盖助金者咸若是。易乞一枝，唐亦予之，易手持物，不遑兼顾，因乞为簪襟上，唐素爽特，无妇人习，故未以易为妄而斥拒也，易大乐。适陈物鬻罄，潘女士导予游观，易、方从于后，尽历园景，薄暮始别女士行。是夕歌集城南乐家，易、方又偕往。筵间招雪印轩、石曼君诸女妓侑觞，咸擅昆曲者。易击箸狂吟，尽欢而散。

翌日，报载易纪事诗六绝句：一遇熊希龄之夫人；二唐夫人为簪花，有“黑钮小名何必讳，是梁红玉是张秾。”句；三誉潘女士，有“水红衫子水红裙。”句；四记鬻物诸女士，五赠雪印轩，六赠石曼君，其序中谓予偕往云云。唐、潘见之大怒，咸就予责问，谓予导其往，不应听之为此诗，辞既轻薄，复与女妓同列，太难堪矣！唐尤愤，因其夫见诗注有簪花云云，疑有隐昧，严诘深责，唐避居医院，几致绝离。予亟代服罪，且允纠易之误，遂属易作诗正谬，既辨既谢，唐氏夫妇始和好如初，潘亦释然。后闻有某某女士，拟寻易捶扑之，赖潘劝以止，未遭窘辱，亦云幸矣。斯时方设参政院，拟简易为参政，唐在礼衔之，诋为狂妄，不宜预政，议遂寝焉。

皖人方重审，年少能诗，予以廉泉绍介识之，善摹予书，因延为书记，下榻流水音。方与朱启铃之三女交甚密，日假予书斋之电机通好辞，予与朱咸不知也。

一日，方又自机招女，适朱在机侧，询何地、为谁，方以流水音及予名对，朱厉声再诘，方知不善，即掷机遁。朱诘接机者，则确为流水音也。朱甚怒，招女至，叱之跪，严讯之，女自承与予交好。

朱惶然，入陈先公。先公知予素不苟邪，虽喜狎游，而于闺室未敢一窥也，因力为予白，且谓必有奸徒假名，不可不详察也。朱退告府庶务司丞郭葆昌，使询于予。予骇然，朱女虽于宴会中偶值，而从未通一辞也，乃呼诸仆至，一一诘之，何人曾假机焉，仆有屡遇方对机低语者，因以语予。予遂下逐客令，使方他徒，予之冤乃白。

段祺瑞好博弈，围棋自诩国手，实浅弱也。雀戏亦不精，而喜翻花样，无奇不有者即创自祺瑞，尤繁于外间所传，若自摸、对碰、单吊、边张、嵌当之类，咸流行者也，彼所益者，有一顶九，如已有九万三张，复碰一万，或单吊一万咸是，馀类此；又有么顶么、一顶一、九顶九、三副同、中心五诸名，繁不胜举。一副和成，博者辄不能计数。

惟其妻弟吴光新，工于检算，故祺瑞临博，必使光新随侍，博者成，即操盘计和，不差毫忽，庶博者弗畏难而却避焉。后光新以祺瑞内戚得授湘督，其言鄙，其行卑，盖私养之流，为博场计筹尚副其材，竟任以疆寄，不啻荐粪土于庙堂，被狗以锦绣，殆秉政者亦五十步之于百步耳。秉政者若是，疆寄者若是，黎庶之不堕于水火者，鲜矣！

先公秉国，子弟无从政者，先公不欲私所亲也。四兄克成，先三伯父子也，任河南军事稽查累年，颇著勤劳，赵倜为请补少将，先公固不许，因易请二等嘉禾章，复不许，后再三呈恳，庶励将来，始允授三等章，而犹不明令下布。八兄克暄，先大伯父子也，盛朝曾为使美参赞，变政后返国，留外交部任事，屡请简参事，未允，后以陆徵祥力荐，始下令简署，尚以为外交官而允也，若属内政，则初即不得入部矣。大兄累欲领军，或督一省，辄遭诃斥，后虽使参预模范团，而终未假以名焉。

袁乃宽，原名克宽，河南正阳县人，与予家一宗，字派亦同，因随佐军需，乃易今名，小有才而鄙伧，故不使任政事。予以中原公司与福公司合并，被推襄督，事属商业，犹不许与正督同令，以指令作为简任，创闻也。赵次珊师邀为清史馆纂修，先公使辞金受职。以上诸事，先公尚以为过，遑论右于斯者矣。乃宽次子家驹，今易名英者，少年性激，言多失检，交游咸民党中人，彼辈复从而张之，遂为江朝宗所揭发，谓通乱徒，谋毁新华宫，乃宽又恶之，遂下执法处讯治。大兄深嫉，必欲死之，幸雷震春尚知大体，不欲代先公冤杀亲族，贻讥于人，故未即刑。

一夕，侍先公筵，言及斯事，遂力为之白，谓家驹年幼失学，友多党人，言不检有之，危乱之图必不敢，况杀之亦无所济，徒使人笑亲先离矣。如恐其为祸，幽之可已。先公曰善，遂谕震春善视之，免其死焉。震春即营密室居之，使人日伴樗蒱戏，以和其心，英遂赖以安矣。

易顺鼎以作艳诗侮唐在礼妻，遂失参政。后赵维熙呈举为肃政史，已将下令，顺鼎忽以赠津妓李三姑诗刊于报，嫉之者以报上呈。先公阅其诗，有“臀比西方美人臀”诸猥亵之句，顾左右曰：“是人如此放荡轻薄，堪为肃政史耶！”令遂寝。顺鼎终于印铸局参事，美人之贻也。段祺瑞外刚而内荏，其用徐树铮也，知非正远之材，时怒谓左右曰：“败予事者，必树铮也，必去之！”言虽坚切，及见树铮则又惧而悔前言矣，独不知祺瑞之惧于树铮者又何耶？祺瑞长陆军部时，政令咸出于树铮，祺瑞不敢预涉，颠倒刑赏，尽失军心，卒致一败涂地。或为祺瑞惜，知其不善而用之，抑孰之罪耶！洪宪改元之先，段祺瑞初未尝以帝制为非，特恶杨度等之专咨，恐偾事耳。度等遂谗于大兄前，谓将有不利焉，大兄怒，因入告，先公不纳。大兄益愤，乃密遣人谋刺杀之，祺瑞惧，引疾避居西山。其妻张，先母寄女也，入泣于先母前，力为祺瑞白，誓无贰。先母素不预外事，因怜其诚，向先公述之，先公曰：“予久知芝泉无他，唯克定不察，妄信人言，使芝泉引避，予心犹歉然焉。”乃属先母婉劝大兄，大兄性愎，终不释然，而又狐懦，不敢遽加危害，坐使祺瑞叛离。及重入内阁，迫先公至死，虽祺瑞辜恩背义，亦大兄有以酿成之也。

徐世昌自命工书，初摹山谷，后宗长公，而腕弱笔俗，实未能工也。好金石，复不辨真赝。闻潍县陈氏有大保鼎二，一曰：“太保作宝鼎”，一曰：“太保鼎”，以己为清之太保也，必欲致之。悬五千金，估人艳之，求于陈氏，举二鼎入都。厥二鼎为陈氏藏彝器之下乘，以之储精小金石，匆促装置，未遑详检，遗二物于其中，陈氏不知也。及至都，即献于世昌，世昌大悦，如悬金予之。搜鼎中故纸，二物坠见，金错银镂，光芒照炫，世昌以其微，轻之，掷还估人，估人亦不识为何器，怀之归，欲估之而无受者。有拓工朱姓，持二鼎拓本示予，鼎大逾斗，字画稚近，未敢目为真也。朱姓又以估人持去鼎中所遗二物见告，予立偕之至厂肆，访估人，索观二物。估人出示，一奔虎形，长二寸许，中空，首尾俱穿，身刻虎文，朱碧莹然，背金错“大攻婿”三篆文。按“婿”，周官名“大攻”，则冬官也。

《周礼》佚冬官，于此获知其一，古物之益于学诚大矣。审此为周代铜锁，错以官名，官家所用“大攻婿”，掌执者也。一虎首形，方二寸弱，高不盈寸，中空，面凸起，耳鼻口颊，突兀有致，细银片为文，灿烂晶莹，背平，中有孔如桃，下端横镂银文，篆书“左征”二字。颈作椭圆形，口作扁孔，中如一齿，判分为二，盖用以衔环者，此汉铜铺首也。“左征”当亦官名，曾见一汉弩机正同此文，可以证矣。斯周锁汉铺，制作文字俱精古无伦，识为真确。询值，索百金，如数易归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