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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转蓬》

2020-06-21 17:16 作者:TagX_  | 我要投稿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清禁不住提高了声音。

郓城县西北,宋家村。

麦田环绕的房子,被黎明之前令人窒息的黑暗包围着。每个房间都很安静。

“……到底发生了什么,给我说明白!”

宋清的声音中带着恼火。

虽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的潜意识里预感到,是麻烦事。

明明天气并不热,但宋清却拿起了放在枕边的芭蕉扇,对着颈子扇起风来。

而哥哥只是茫然地坐在凳子上。

就在刚才,宋清还因为白天干农活的疲劳而酣睡着,结果被从窗户爬进来的哥哥摇醒了。

应该在县城的兄长——宋江,带着以前从没见过,但一看就很可疑的两个男人一起回来了。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宋江带着憔悴的面容,深深叹了口气

“我醒过神来时,就已经站在家门口了……”

“那么,请你说明一下。”

宋清用严厉的眼神看向窗边站着的两个男人——石勇和时迁。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了!”

“……对不起。”

“你说啥呢?”

“都是我的错。”

石勇的脸色艰涩,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没有办法,时迁只好代劳说明。

时迁被石勇拜托,跟着宋江到阎婆惜家去,潜伏在天花板后面目睹了一切。

“……总之,那对母女俩相继死翘翘咯。”

听到这,宋清的扇子啪嗒一声敲在了膝盖上。

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紧张的沉默。

“……又是这样。”

宋清充满怒气的眼睛看着宋江。

“对不起,清……”

宋江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所以说!!”

宋清握紧拳头,挡住了哥哥的下一句辩解。

“所以说,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和奇怪的家伙扯上关系。不要管多余的闲事。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发展成这种状况!”

像是训斥孩子的母亲的话语,不久就变成了绝望的叹息。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

“为什么,哥哥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一直折磨我!”

“但是,宋江哥什么错也没有!”

时迁偷偷看了一眼石勇。

“是那个大哥他在外面听到老太婆大声喧哗,硬说宋江哥杀了她女儿,一边嚷嚷一边准备逃走报官,所以就用擅长的绳镖扔了过去,想阻止她而已……”

“你说……什么?”

宋清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时间张口结舌,发不出声音。

时迁继续讲述下去。

“然后,那个大哥把惊慌失措的宋江哥拖出去,放火烧了房子。天花板也烧着了,我从天井里溜下来,带着两人一起从城墙缝间出来,一直到了这里……因为那个大哥他认识到这里的路。”

听到这里,宋江重新打量了石勇的脸。确实是到目前为止没见过的男人。

“……你是谁啊?”

“十年前,你对我有一饭之恩。”

石勇移开视线,自顾自地说道。

“十年前?”

“是个下大雪的日子。”

“……啊,你是那个时候的……”

暂时的回忆一阵,宋江敲了一下手。

在那个隆冬的早晨,出门时看到了一个倒在雪中,已经被积雪埋了一半的少年。沉默寡言的孩子什么话也没说,直到吃了五碗热汤面之后才清醒过来,给了他一些钱之后,就那样无言地消失了。

半眯起来的顽固双瞳,还残留着那时面容的影子。

“还真是,一点都没认出来!现在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

“宋江哥,现在并不是什么悠闲叙旧打招呼的场合好吗。今后,打算怎么办?”

时迁职业病发作,没有放过敲诈钱财的大好机会。

“……需要钱的话,这里有。”

石勇面无表情地取出怀里的布包,放在桌上。

“这是当赏金猎人期间积攒的积蓄。”

“哎呀,这可真是了不起!”

时迁迅速地抄起了布包。

“……是金子啊?”

大概有一百两。

“之前说好给我的工钱,也只是三十两银子而已……”

时迁贪婪的眼神盯着钱袋。

而宋江只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觉得一两银子也就够了。”

石勇面不改色,但是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

“……当时我曾经发过誓,总有一天要以百两黄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而结果就是这样——”

时迁把钱袋交给了宋江。

“这就是那个百金了。嘛,话虽如此,宋江哥,你究竟打算怎么善后?”

“到县衙去自首,说明情况……”

“那样就完蛋了。如果现在不逃走,即使说出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我可是处理这种事情的专家。如果把这一百两金子交给我,上下打点的话……”

“已经……够了!”

这个时候,一直忍耐的宋清,张开了咬出血痕的嘴唇。

紧握着膝盖上扇子的手指,关节攥得发白,失去了血色。

“怎么了?”

“我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宋清抬起神色黯淡的脸,冰冷的视线投向石勇和时迁。

「这些家伙的事,跟我有个屁的关系啊!?」

宋清是俯仰于天地之间,以小麦和豆子为对手而生存的男人。耕作土地,等待下雨,不管有无施舍都要尽力生存下去。

今后也会用这样的方式活下去——

“现在马上,离开我家!”

声音里蕴含着无声的愤怒。

在他眼里,时迁他们,是飞舞着降落在即将收获的田地里,吃光收成后离去的蝗虫。

“喂喂,我怎么也算是报信的恩人……”

宋清猛然站起身来,用手上的芭蕉扇一戳窗户

“从我家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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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行把石勇和时迁从窗户里赶出去以后,宋清喘着气转向宋江。

“清……”

宋清转过身背对宋江,声音很大地关上了窗户。

“为什么回来了?”

带着强硬的目光,宋清回望缩起身子的兄长。

“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五年前,你做了徐大的保证人,那个骗子逃跑以后,我把家里的田地卖了一半才平息了事态。那个时候,我们不是已经彻底断绝关系了吗?文件也写了。哥哥当了押司,离开了这个家。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结果这次带来的是杀人犯的伙伴吗?而且,居然还跟梁山泊扯上了关系,亏我还特意写信忠告你保持距离!真是的,饶了我吧。父亲中风还在卧床不起,今年小麦受虫害也很厉害,已经没有给大哥你擦屁股的余力了好吗?”

宋清一口气说下去。

宋江望着在一瞬间看起来很痛苦的宋清的脸。

“你已经不是我哥了。”

宋清一边说着,一边转过了身。

“我都知道的……对不起,清。”

宋江的声音很平静。只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他便站起身,吃力地爬过了窗框。

横穿过不会再来的院子,卸下佃户用的小木门的门栓,静静地走出去。

但不管往哪里走,都看不见石勇和时迁的身影了。

宋江微微叹息着,有气无力地在黑暗的田埂上前行。

开始变亮的天空之中,边角仿佛被打磨锐利的新月闪耀着光辉。

仿佛被那尖锐的锋芒刺痛一般。

宋江弯起脊背,用袖口擦去了流到脸颊边的泪水,沿着道路,走向杂木林中的河边。

朝霭之中,清澈的河水无声地流淌着。

冰冷的水流过双膝,宋江捧起河水洗脸。冰凉刺骨的水在掌间滑落,头巾和衣领都湿透了。

然后,手中流落了丝线一样的水滴,凝视着流动的水面,望着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看到仿佛见到不吉的东西一样失落的眼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背后传来了沙沙地踩着土地的声音。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是宋清。

“……看啊——”

宋江半跪在水中,伸出浸湿的手掌。

“这是什么?”

“是石子哟。”

“那种东西用看的就知道啊!”

“以前……你只有五岁的时候。曾经在河滩上捡石子玩不是吗。是夏天的时候,天空也特别蓝……”

宋江把在河流中捡到的光滑的白色小石头托在掌中,怀念地说道。

“……啊。”

宋清也想起了,快要忘却的回忆。

两人一起在河滩上找了半天,捡了很多红色和绿色,还有像冰一样透明的漂亮的小石子。

小小的手掌中放满了闪耀光辉的宝贝,蝉声如雨降落倾泻,宋清微微地想起了那时的记忆。

“还有过那种事情吗。那些捡到的石子……已经都扔掉了吧?”

“不……我把石子装进袋子里带回去。但是,袋子开了个洞,石子全部掉到途中的草原上了。发现石子丢掉的时候,你哭了……我慌忙回去找。结果最后,一个也没有找到……”

宋江凝视着掌中的小石子。

“我……总是这样。总是把你重要的东西弄丢……”

宋江露出了悲伤遥远的笑容。

“或许……当时如果再找一遍那片草原的话,就能找到丢掉的石子也说不定。我到现在,还是经常这么想……”

两人都没有回头看。

两人还是少年的时候,青青河边草一直延伸过头顶的那片草原,现在已经没有了。

现在广阔蔓延的只是,刚割完的麦田而已。

“……但是,果然还是不行啊。”

宋江把掌中的小石子扔向河滩。

石子在河滩上弹跳几下,落入了河流之中。

“……我要走了。父亲就拜托你了。”

宋江穿过伫立的宋清身边,往堤坝上走去。

“……哥哥。”

宋清无言地抓住了宋江的手腕。

“清……?”

避开吃惊的兄长的目光,宋清抓着对方的手,生气一样不顾一切地走了起来。

走向宋家的宅院。

「果然啊,我这一生,简直就是为哥哥擦屁股而活的。」

宋清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宋江其实完全误解了。

当时,对着一边哭泣一边在草原里苦苦寻找小石子的哥哥,宋清硬是拉着他的手回家了。

「果然啊……」

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

到底是因为哀伤,还是懊悔,或者其实是高兴的缘故,宋清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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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好弟弟。”

时迁一边走在黎明前的乡村道路上,一边小声嘟囔着,耸了耸肩。

“啊,真没办法。本来我还想能再赚一笔来着。”

走在前面的石勇垂下阴暗的眼睛,在薄明中像石头一样沉默着前进。

最惊讶的是他自己。

如此失败的行动,他简直不敢相信。

为什么那个时候,还没有确认是什么情况就杀死了那个老婆婆呢?

在门外等着宋江出来,可是一听到“杀人”这个声音,就下意识地冲进了家里。当他看到死去的女儿和被宋江折磨的老妇人时,他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就扔出了绳镖。

以前,他从来没有如此冲动的行动过。

「像着魔了一样……」

石勇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加快了脚步。

“你去哪里啊?”

时迁慌忙追赶上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这家伙……我的三十两工钱你还没有给呢!”

“没有了,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

“什么?”

“放弃吧,就算把你抓起来也不过才三十两银子罢了。”

石勇从怀里拿出一捆通缉令扔给时迁。

“刚好可以抵消掉。”

愤慨的石勇并没有回头,就这样飘然地消失在朝霞中。

「那家伙,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啊……」

在黎明的风中,散落的通缉令纷纷飞舞。

“先借我三十两银好不好啊!”

虽然时迁这么叫着,但没有收到任何回答,怀中的老鼠反而像说梦话一样叫了一声。

时迁向石勇消失的方向望了片刻,不久便耸了耸肩,转身离开。

“嗯,可以吗?”

时迁把手伸进怀里,抓起了什么东西,仿佛要确认它的重量似的,轻轻在手中把玩着。

“养成了很可怕的习惯啊。”

时迁的手中,有一根从宋江手中顺走的金条,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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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县政府引起了很大的骚动。

张三发现了婆惜家的火灾。

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很在意婆惜和宋江,在天亮前就来到阎家窥探。然后,他发现了从门的缝隙和窗棂里漏出来的烟。

张三立刻把附近的人叫来一起灭火,在泼了水之后立即冲进了家中。

然后找到了婆惜和阎婆的尸体。因为起火还没多久,所以两具尸体都完全可以辨认。但是并没有发现宋江的身影。

“……那么,就是杀人事件了。”

时文彬刚升堂就接到这个消息,很是头疼。

“据验尸官说……”

朱仝报告的声音也很沉重。

“婆惜头部被撞身亡,母亲被绳样的东西勒死,二楼准备了酒,似乎是开过宴会的样子。”

“昨晚被叫到那家的客人真的是宋押司吗?真不敢相信。”

“卖茶的老大爷,还有很多附近的人都能证明。”

“会不会是张三干的?”

“昨晚张三在锦花楼喝酒,有很多证人。”

时文彬叹了口气。

“那么,宋押司怎么了?为什么不露面?”

“雷横正在找,但好像也没回旅馆。”

“是逃逸了吗?”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争执,然后杀了两个女人,放火烧了房子逃走了。

这是不得不这么想的情况。

“但是……真不敢相信啊。”

在场的每个人都这么想。

“总之,要先找到宋押司。”

时文彬一脸苦涩地对朱仝说。

但是,马上要离开的朱仝,与一个正慌慌张张走进房间的吏小撞在一起,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那个……阎加母女被杀的事,有自首的人。”

“是宋押司吗?”

“不,是一个叫石勇的年轻男子。”

“我是一名赏金猎人,名叫石勇。因为发现一直被追捕的强盗周强藏在了那所房子里,所以我准备去袭击他。后来因为女人吵吵嚷嚷,强盗就杀死了女人,趁此机会逃走了。”

被押到法堂的石勇,还没有人询问就陈述起来。

“周强上个月已经被抓了。”

时文彬一脸讶异地翻阅文件。

在济州进行了数起抢劫案的男人,早已被判处了死罪。

“……那么,是我认错人了吧?”

“我听说过你的传闻,一个被称为『石将军』的男人,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那么,当时在场的男人的样子呢?”

“太暗了,看不清楚。”

“纵火的理由是?”

“因为知道认错人,所以才想要销毁证据。”

“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才去自首?”

“……因为……”

“什么?”

“因为……”

石勇从怀里掏出绳镖,扔在了面前的石板上。

“她女儿是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老婆子是被这东西勒死的。不信的话,你们就去检查伤痕。”

石勇抬起头,直视着时文彬。

“把我定为死罪就好了。”

那之后石勇就不说话了。

时文彬也不知所措,抬头看着身旁的朱仝。

他的陈述过于模糊。

朱仝也一副为难的表情,捻着美丽的长须。

“石勇,你认识宋押司吗?”

低下头的石勇的脸色没有变化。

“……我不认识。”

“真的吗?”

朱仝目光睛在石勇的背后流转。

“你昨天不是来找押司了吗?”

石勇回头一看,雷横正带着茶馆的老大爷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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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仝和雷横动身前往宋家村的宅邸,是发生在那天傍晚的事。

虽然石勇主动自首,但疑点太多。

的确,阎婆脖子上的印痕和绳镖的宽度也很吻合。但可疑的是,应该被误以为是凶手的男人——宋江却消失了。

时文彬、朱仝、雷横都认为石勇在包庇宋江。

“就这样,我们可以把石勇当作犯人来处决,但作为士大夫的良心不允许这样。”

时文彬这样说,同时命令部下去搜寻宋江。

两人一到宋家村的宅院,宋清就露出惊讶的表情。

“大哥在家吗?”

“如你所知,哥哥住在县城啊……”

“他没有回来吗?”

“是的。五年前我们就断绝了关系,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我这里还有文件……您有什么事吗?”

“啊,不必麻烦了。”

朱仝把事情的梗概告诉了宋清。

“需要我帮忙找找吗?”

“不用了。”

朱仝叫了雷横一声。

“雷横,你带着捕快巡视一下田地里的情况,不要忽略工具存放处和饲养牲畜的地方。”

“知道了。”

雷横瞥了朱仝一眼,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便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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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横带捕快离开后,朱仝开始一个人在房内调查。

宋清跟在后面。

朱仝从正堂开始巡视左右两侧的房间,查看厨房和储藏室。可是,始终没有宋江的身影,朱仝终于来到了位于宅院最深处的供奉祖先牌位的庙堂。

“除家里人外,这里是不可以进入的。”

“话说这么说。”

朱仝慢慢地走进庙堂。

中央摆放着灵位的祭坛,香炉和蜡烛也摆放在那里。房间里很阴暗,空气冰冷地沉淀着。

朱仝静静地漫步在布满了墙壁和天花板的熏香之中。

“……实际上,有自首的人。”

朱仝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把手搭在背后,无意地绕着柱子的影子转了一圈。

“是一个叫石勇的赏金猎人。自称是误以为阎婆家有通缉犯而闯入,误杀了女儿和老太太。而现场的情况,确实和他的陈述一致……”

朱仝在祭坛前停下脚步,望着一排排的牌位,慢慢回头看向宋清。

宋清微微抬起眼睛。

“……然后呢?”

“也许是被你哥哥弄错了。然后就因为受到惊吓而逃走了……”

两人沉默着互相凝视着。

“……你哥哥,是会逃跑的人吗?”

“那就不敢说了。”

宋清勉强地笑了笑。

“嗯,如果不能得到新的证词,就要石勇这个人斩首了。”

朱仝也露出官宦的笑容。

“那么,失礼了。你哥哥好像不在。”

就在这时,朱仝背后传来某种东西在动的声音。

放着牌位的台子咚咚地摇晃着。

“啊……”

宋清脸色大变,站了起来。

台子突然变歪,地板上打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口子,传来了呼气的声音。

“……对不起,清。”

从偏离的祭坛下露出脸来的,是头上沾满了蜘蛛网的宋江。

“果然是宋押司啊。”

朱仝伸出手,将宋江从祭坛下开着口的地窖里拉了出来。

“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房子里的密室吗?只是我不想强行把你拖走……感谢配合。”

另一方面,宋清茫然地看着正拂去蜘蛛网的哥哥。

“哥哥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出来?”

“……对不起。”

“朱都头,拜托你了。哥哥只是多管闲事,受到一个叫石勇的男人的影响,但是他本人没有任何罪过!”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宋清便极力辩解,但却很好地回避了关于梁山泊的信件的部分。

“原来如此。”

听完宋清的话,朱仝的脸上也露出放心的神情。

“其实,宋江殿也是有恩于我的人,心里确实想过,如果真的是您杀了那些女人,我也会放你走的。但如果雷横在旁边的话,他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男人,我想他应该不会好好配合我吧,所以故意把他支到田里去了。”

“那么……”

“总之,请再隐藏一段时间,虽然现在很难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但我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件事平息下去。”

听到这里,宋清掏起香炉,从炉灰中取出沉重的布包。

“如果需要的话,请用这个。”

“……是黄金啊。”

“大概有一百两。”

看到这么多的黄金,朱仝露出有点讶异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就收下了。

“请多关照。”

在宋清的目送下,朱仝离开了宅邸。

刚一到院子里,头上和胡须上都沾满了麦秸的雷横也带着疲惫的表情回来了。

“外面除了猪和小鸡,什么都没有。你那边怎么样?”

“……我也没找到。”

说完,朱仝便带着捕快们返回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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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朱仝所言,宋江事件是婆惜醉酒从台阶上摔下而死。只是大家好像对石勇因误会杀死了阎婆这件事表现的很平静。

衙门内的人,上至看中宋江的时文彬,下至得到棺材的杂役老爷子,无不对宋江抱有好感。

就连朱仝准备使用的贿赂,甚至都有人因为是帮宋押司的原因而坚决不收。

“宋押司的罪行,不过就是上报不及时罢了,所以只要给杖脊十次就足够了。”

时文彬这样裁决。

“明天要在街上立牌,如果宋押司躲在哪里,就叫他来安心接受调查。”

朱仝、雷横,以及因宋江的传闻而广为传颂他的人们,都感到安心,没有人会对最后刑罚的过轻而不满。

谁都相信宋江是无辜的。

除了一个男人。

“可恶,难道婆惜就这么白死了吗。”

喝了酒后面容憔悴的张三,晃晃悠悠的站在婆惜家门前。

墙上已经被熏得焦黑。几天前盛开的茉莉花也被晒得枯萎了。

张三抬头望向漆黑的二楼,自暴自弃地从酒瓶里猛灌了一口酒。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想到别处去喝酒,就那样醉下去,可是在烂醉之中,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个家的门前。

今天,身为县里下级书记的张三接到了命令,明天还要去街上负责立牌。

“婆惜……”

在广袤的运城县里,只有他为被杀的婆惜伤心流泪。

所有人都说,性恶的女狐狸为了欺骗廉洁的宋押司,受到了上天的惩罚。只有同情可怜的宋江的人,没有人会怜悯死去的女人。

为婆惜烧纸钱的也只有他。

“宋江对我也很好……尽管如此。”

张三一边嘟囔着,一边踉跄地走进了家门。

葬礼费和酒钱都是为了让宋江无罪释放而收受的贿赂。

“婆惜和我……不是很可怜吗?”

张三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梯,来到熟悉的婆惜的房间。家具和衣服都被酒坊和房东搬走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地板上散落着碎盘子和纸片之类的东西。

房间的一角只剩下一张床。

被杀的女人的床,因为不吉利而被留下了。

“没关系,我来了啊……”

张三躺在那被茉莉花微微熏过的被褥上。

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什么东西?”

摸索被子的深处,被纸张碰到了指尖。张三拿出小蜡烛,点起火光看了看那张纸。

“这个……”

一瞬间,他睁大了浑浊的醉眼。

看完之时,醉意也不知去向了。

“是婆惜的指引啊……”

张三急忙回到自己的旅馆,亲自写了诉状。然后借了马,等到天亮城门打开之时,就往济州府赶去。

原以为在郓城县会被人就这样按下去。

但正如张三所料想的那样,惨败于梁山泊的济州府的反应很快,第二天公安系军官缉拿使臣就被派遣到济州府,宋江事件的主导权也从郓城县转移到了济州府。

“怎么回事……”

时文彬叫来了朱仝与雷横。

收到的公文上还附有张三的诉状和作为证据的信的复印件。

“听说宋押司和梁山泊有来往?”

三个人同时发出了“不会吧”的声音。

“可是……这里写着黄金一百两……”

朱仝从宋清处收受的黄金,大约有九十两。已经打点的差不多了。

“是宋押司帮助了晁保正吗?”

时文彬的声音不清不楚。

“晁盖他们能够成功逃跑是因为有宋押司事先告诉他们吗?”

朱仝默默垂下双眼。

“怎么说呢……”

时文彬仰天长叹。

讨伐失败的记忆还很鲜明。

宋江不会白白跑掉。作为上司的时文彬会被问什么罪呢。

“……已经没有救了。”

宋江被判处押送到济州执行死刑。

那一天,满城传起了相关的谣言,包含了人们对张三的愤慨,也让无数人为宋江留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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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一个押司都抓不到,真是怠慢。”

济州府的捕快使臣如此指责时文彬等人,同时调遣从府衙派来的百名捕快,从城里到郊外,严令搜查宋江。宋家村的每一个房屋,都有多名捕快严格搜查,从菜地,调查到阁楼。

朱仝没有时间去通知。

但是,捕快们并没有找到庙堂的藏身之处。对宋清和宋家的佣人进行威胁般的审问时,也没有任何人说漏嘴。

实际上,知道宋江藏在庙堂里的只有宋清一人。

“我不知道,但是我哥哥早就跟家里断绝关系了,这里还有文件,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

宋清被关进狭小的房间,就算被责问,被拷打,也仍然如此顽固地回答着。

“这次的案件很严重,那种文件根本不起作用。”

缉拿使臣是一个眼神锐利的初老男子,对宋清的言语漏洞有所察觉。同时,他还是梁山泊惨败的黄安的好友。

“没办法啊。”

男人冷冷的俯视着宋清青黑色浮肿的脸。

“那么,就先拘留犯人的父亲吧。”

“那个……我父亲病了,逮捕我就好。”

“听说宋江是个孝子。”

对方连眉毛都没动,一脚踢向紧靠他的宋清的肩膀,使之摔倒在地。

“即使断绝了关系,父子也是父子。如果羸弱的老父亲被代替逮捕的话,就没有理由不现身了。毕竟是能让传闻在一天内传遍千里的家伙啊,父亲也是有必要在政府机关的前面晒一晒的吧。现在正是降霜的季节。虽然很可怜……唉,但是没办法啊。去抓人吧!”

男人命令布满走廊的部下道。

“请等一下……!” 

“等什么?”

“明天之前……请给我一天的时间!”

“等你一天会怎么样?”

缉拿使臣的眼中浮现出冷冷的嘲笑。

“我……我去找我哥哥。”

“好吧。如果宋江出面,那这个罪责就不需要他的父亲来承担了。明天凌晨我们会来找你。不要想着逃走。我会派人看着的。”

————————————————————


那天晚上,离开官府前往旅馆的雷横在黑暗中被什么人叫住了。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街上没有其他的行人。

“是你啊。”

发出声音的同时,雷横拔出了腰间的朴刀。

“等一下,今天可不是来跟你打架的。”

男子迅速闪开朴刀,缠在身上的白布也被顺势解开,红色的头发扑簌簌地散开了。 

“我是来跟你做一笔交易的。”

“你有可以跟我做交易的立场吗?”

雷横仍然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刘唐的腰间虽然插着朴刀,但并没有拔出。

“本来以为省去自我介绍节省一下时间,没想到反而麻烦了啊……”

刘唐笑着突然飞身躲开刀刃。

“你是不是想掉胳膊了?”

雷横纵向斩出一击。

“你好像在担心什么事情?”

雷横拉开了距离,刘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应该是宋押司的事情吧。我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我想帮宋押司逃走。只需要一百两黄金就够了。”

“……怎么做?”

面对轻松地说出这些话的刘唐,雷横像是压抑已久一般地反问道。

他那握着朴刀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

朱仝和雷横因为和宋江的关系无法加入这次案件。连晁盖时期的事情都被挖了出来,两人甚至被排除在搜查之外。

“什么呀,身为都头也无能为力吗?”

这句夹杂着嘲笑的台词,仿佛撕裂了雷横愤怒的眼角。

“你这家伙……”

雷横怒气冲冲地向后踢了一脚。

他挥动起朴刀,在二人之间一跃三丈而起。

雷横这些年,不知受到了宋江多大的恩惠。

自从这个红头发男人出现之后,一切都乱了。

晁盖、吴用、宋江。

恐怕还有朱仝。

伴随着咆雷横哮般的气势,他凶猛向着刘唐跳了起来。

刘唐抱着胳膊一动不动。

正当他的红色刘海被刀刃卷起的旋风吹起,刀刃即将插到他的鼻尖时,突然传来一阵坚硬的声音,雷横的朴刀被刘唐的朴刀挡在了两人的脸前。

刘唐的笑容消失了。

“要是敢伤到宋押司的一根手指,你们县城就要下血雨了。”

雷横虎须一颤。

“这是我的台词!”

同时再次发起了必杀的一击,只是这次,刘唐没有像之前那样不以为然。

“交易?这种事情跟我去济州府说吧!”

明天大概就能找到宋江了。

从宋家村回来的缉拿使臣,对着他并看不起的朱仝和雷横那样说。

朱仝以为他不知道,但雷横早已猜想到了宋江藏在宋家村的宅院里。

“比起救别人,先想想怎么救救你自己吧!”

面对一边叫嚣一边满怀气势冲过来的雷横,刘唐像逃跑一样消失在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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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甩开他了。”

刘唐刚跑进一个黑暗的小巷,天空中突然传来了阵阵的笑声。

“是谁?”

刘唐再次拔出暂时收起的朴刀。抬头一看,破旧的土墙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

“原来是这样啊。酬谢金被退回,信被偷,威胁也失败。至此,宋江作为梁山泊的同党毫无疑问的将被被判处死刑。这都是你的错嘛。难道就这样回去嘛?”

“你他妈的……”

“不过,你也不想带着耻辱回梁山泊啊……太勉强了。但因为警备变得很森严,所以不能轻易地调动兵力。即使能顺利行动,来回也要两天,来不及了。怎么办啊。呐?梁山泊的刘唐啊。”

“你是什么人?给老子滚下来!”

刘唐狠狠地踢了一脚土墙。旧墙摇摇晃晃地大幅度倾斜起来。

“走夜路要小心啊。”

时迁不慌不忙地从倒塌的高围墙上一声不响地跳下了石阶。

他的手里还玩弄着什么锦绸状的东西。

穿过黑暗,刘唐看清那个影子,同时将手深入了怀里。

“你是什么时候……”

刘唐把怀里用布包着的石头摔在路上。

在遇到雷横之前,刚刚在小巷里撞到了什么人。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调包的。

“开什么玩笑……!”

这几天的焦虑和怨气一齐涌了出来。

“我送你一程……!”

朴刀在黑暗中呼啸着旋风。

一切都不顺利。

不能就这样回去。

刘唐清楚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他亲身经历过来的。

迎面而来的刀锋,被时迁像跳蚤一样灵巧的躲过。

“真是贼喊捉贼……”

“真可爱啊……”

轻松地躲过了刘唐攻击的时迁嘲讽道。

“救人什么的……”

刘唐置若罔闻地继续向前时迁冲去。

“老天爷啊……”

时迁的一缕头发飞散而过。

刘唐的动作停止了。

“你说什么?”

“你不是想帮助宋江吗?”

在昏暗的小巷里,两人气喘吁吁地瞪着对方。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宣告四更的鼓声。

“我问你是不是不想帮助宋江。”

“……你要干什么?”

刘唐放下朴刀,低声问道。

“简单啊。”

时迁把小绸巾扔给刘唐,微微一笑。

“用他来召集梁山泊的军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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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城门一打开,缉拿使臣便带着所有捕快再次前往宋家村。

朱仝、雷横以及其他同乡的人因为得不到信任,不允许同行。

初冬时节的早晨,天还没有亮。星光隐隐约约的闪耀着。

“会被抓到吗?”

目送着捕快一行离去之后,雷横向朱仝问道。

“……怎么了?”

朱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从县城走到宋家村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黎明之前就会得到结果。

雷横用一种想说什么的眼神看着朱仝。

“朱仝啊,你……” 

“什么?”

“不,没什么。”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送走逮捕宋江的一行人后,朱仝回到离衙门不远的宅院。虽然只是个都头,但朱仝在郊外拥有相当多的土地。在充满了趣味的家具和古董的客厅里,年轻的妻子抱着孩子前来迎接。

“你……”

面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紧张的朱仝,夫人犹豫地问。

“你怎么了?”

“……好孩子。”

朱仝没有回答,看着孩子的脸。

“你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很开心的说……”

妻子不知为何感到不安,用力抱紧了孩子的手臂。

丈夫现在的样子让人觉得很奇怪。

“是因为宋江先生吗?”

朱仝摸着孩子的脸颊。

“真可怜……记得小少爷患热病的时候,他曾多方筹措贵重的药……”

朱仝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似的眼神,和夫人的双眸交错着。

“宋江殿是我们家的恩人。”

“嗯……”

朱仝用大手轻轻握住了妻子的纤细的小手。

“我现在要去宋家村。”

“……决定了吗?”

夫人以为是宋江终于被找到,朱仝准备动身前去逮捕。

“没关系啊…只要不构成重罪的没事的…”

“那倒是。”

“你也要小心啊……晚上你会回来吗?”

“啊,会回来。”

听到朱仝这么回答,夫人稍稍安心地把孩子放到朱仝怀中,走进房间。

孩子在他的怀中酣睡着。

「会回来吗?」

这是朱仝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谎,他在心里苦涩地笑着。

在庙堂里找到他的时候,把他放走就好了。

这次的那个缉拿使臣的目光很敏锐。正如雷横所说,不能像放走晁盖时那样故技重施。

如果被发现,朱仝也将被定罪。

“玉琴,孩子就拜托你了。”

朱仝转身背对站在门口的妻子,向冰冷的晨雾中走去。

当天早晨,宋家村被来自济州的捕快们团团围住。

围绕着宅邸的捕快们的吵闹声,一直回荡在幽深的庙堂里。

东边的天空,琉璃色开始蔓延。

“清啊。”

在祭坛前做完礼拜的宋江对着垂头丧气的弟弟说道。

“对不起,已经……没问题了。”

他静静地抚摸着肿起来的脸颊。

“可是……”

宋清用手擦拭着眼泪。

“哥哥是无辜的……”

宋清开始憎恨起晁盖。

“不要怨恨任何人,我很知足了。只是…让爸爸和你担心了。”

宋江温柔地把手放在宋清颤抖的肩膀上。

“还好。我没事的。”

天空中出现了久违的如同染过般的蔚蓝,预告着今天的晴天。

远处传来五更的鼓声。

“过来了吗?”

看到宋江的身影,捕快们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举着火炬的部下们站在两侧,摇晃的火焰加深了严重的阴影。

“你真是个可恶的家伙。跟我们回济州后会对你进行严厉审问,治你相应的罪。”

缉拿使臣命令部下用粗绳把宋江绑起来。

“请原谅我的家人们,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现在说的话是站在什么立场?”

对于宋江忍受着绳子紧紧束缚住肉的痛苦发出的苦苦恳求的话语,缉拿使臣断然拒绝了。

“藏匿罪人是同罪。为了防止犯人咬舌自尽,让宋江咬住猿马!”

“怎么会……”

“弟弟和父亲都要振作起来啊!”

就在那一瞬间。

“那是什么!?”

捕快们一齐指向北方的地平线。

农田的另一边,卷起了滚滚黄沙。

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中,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个巨大的影子。

那个以海啸般的气势接近。同时传来了了马的嘶鸣和人的呼声。

“那是……”

“是梁山泊!!”

“梁山泊攻来了!!”

捕快们一齐站了起来。

“快逃!”

黄安等人的惨败至今还还记忆犹新。他们亲眼看着削掉耳朵,像个废人一样回来的黄安。

一千三百人都输了,何况现在只有一百人的捕快队伍。不可能打赢。

“快逃啊!”

缉拿使臣拔出了剑。

“不要放跑了宋江!先退进宅院里防守!”

就在他叫喊的同时,房子的门突然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

现在无法躲进屋子里了。

周围是一片麦田。但是麦子已经收割,并没有藏身之处。

“回县城去…!”

缉拿使臣开始组织部下撤离。

但是,他的眼睛突然惊愕地睁大,还未出口的话在喉咙中冻结了。

县城方向的天空被染成一片红色,冒着黑烟。

“那是怎么回……事!?”

缉拿使臣紧握着捆绑宋江的绳子,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万万没想到,梁山泊的山贼竟然会从山寨倾巢而出,竟然如此小看地方的官员。

“不要松懈!做好战斗的准备!”

虽然这样大声喊叫着,但捕快们各自为了寻找退路,左冲右突,乱作一团。

向南,可以逃到济州。

“快逃啊!”

“会被杀的!”

朱仝在远处的草丛中观望着这场骚动。

“……比想象的还要快。”

朱仝抓起腰间的朴刀,扬起美丽的胡须,从树丛中一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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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刚过的时候,从离宋家村十里左右的杂木林里,灰蒙蒙的男人们伴随着呐喊声涌出。

几根火把映照过去,他们的脸一片乌黑。有的穿着破旧,还有的人几乎全裸。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

走在最前面的刘唐边跑边问。

“你看嘛,小老鼠用你那一百两黄金制造出了梁山泊的军队……然后赶跑了那些捕快……很神奇吧?”

刘唐环顾四周,尽是些叫嚣着挥舞着棍棒的肮脏面孔。

“都是乞丐吗?而且只有八十三人。”

乞丐的行列中夹杂着猪牛。有些人扛着稻草人,还有几匹瘦马绑着枯枝。

“该死……”

刘唐不甘输给这些杂人,自顾自地提高嗓门。

“你们他妈的都听好了!”

“每人一两黄金!都把你们的干劲拿出来!”

乞丐们也一齐提高了嗓门。

“虽然不知道是咋回事,总之先闹了再说!”

“要挟官员什么的简直小菜一碟!”

“为了吃饱饭!”

“大闹一场!”

乞丐们挥舞着棍棒和木板,癫狂的大笑着。尘埃里夹杂着劣酒的味道。

在道路的另一边,能看到的黑暗的村庄就是宋家村。

火炬也摇动着。

“尽管让他们向南逃吧!好好战斗反而没有胜算了!尽情地骚动,慢慢追赶!我一发出信号就马上撤退!”

刘唐用布包住头发,穿着济州捕快的衣服。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道路,向田里冲了过去。

“剩下的,就交给大家了!”

伴随着背后轰鸣的鲸浪,东边的地平线上透出了一道绚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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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县城发生了大乱。

五更的鼓声响起后,就像以此为信号一样,从县城的某个地方开始,火势迅速蔓延。

时文彬一面派出捕快带领士兵去守卫城门,一面紧闭县政府的大门,以防梁山泊的袭击。

虽然县政府门前设置了森严的警备队伍,但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影子趁着骚乱跑过县政府的屋顶。

“这就是乡下的衙门嘛,真是小意思。”

时迁望着街上升起的黑烟,悄悄潜入了县政府的阁楼。他顺着柱子走向狱舍,从走廊的梁上跳下来,一个一个地窥视着牢房的栅栏。

在这种气氛下,蹲在潮湿监狱角落的石勇抬起了头,仿佛一下子弹了起来。

“老鼠!?”

时迁跑到了最里面的牢房。

“哟,怎么步上我的后尘了?”

“我才不是贼,快救我出去!”

“还真的变成贼了啊?”

时迁露出长着长须的嘴。手里玩弄着被扣押的石勇的绳镖。

“老天爷啊,看看这个小偷。”

“哎……拜托你了,带我逃走吧。”

“我可不是不动主义!”

“我的那些赏金……还有别的用处。”

“还有多少零钱?”

“我还有三千贯。”

听到石勇坚定的语气,时迁睁大了一只眼睛。

“乖乖……你打算干什么?”

“我要杀死押送的官员,去救宋江殿。”

石勇杀气腾腾地抓住了牢房的铁栅栏。

“快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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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清的宅邸前,捕快们被步步逼近的梁山泊的影子吓坏了。

“快逃!组成队伍!一边阻止他们一边往济州撤退!”

朱仝赶到一边大叫一边想把宋江推到狂暴的马身上的缉拿使臣身边。

“大人,我来帮忙。”

“朱都头,你怎么在这里?”

缉拿使臣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着朱仝。

“我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才追上来的。”

“别骗人了!其实,你是想帮宋江逃走的吧!?”

“您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来人!看好宋江!”

但是,这些捕快们根本听不进去。

宋江咬着猿马,抵抗似的摇摇头,用控诉的眼神看着朱仝。

“不要再靠近了,朱都头!”

捕快们把宋江推到背后,同时拔出了配剑。

逃跑的捕快们的哀嚎,与凶猛的盗贼们的声音一同传了过来。

捕快们向慢慢靠近的朱仝挥起剑刃。

“这样啊,原来你也是梁山泊的同党!”

长须在挥来的剑风之中飞舞。

「这样我也……」

一瞬间,妻子和孩子的脸在朱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朱仝的朴刀尖利地向前奔去,仿佛要斩断一切的踪迹。

“朱都头竟然……跟盗贼串通了?”

但是有什么比朱仝的刀刃还快的东西,从使臣的肚子斩过。下一个瞬间,使臣的身体裂成了两半,崩落在朱仝的脚边。

“……真搞不懂。”

“你是……”

在喷出的血沫的另一边,站着一个蒙面男子。

“啊……”

朱仝抬头看了一眼,那红得比血还红的头发飘然散开。

“你也来了吗?”

刘唐把被捆绑起来的宋江扛在身上。同时,朱仝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

“你不想帮他吗?”

朱仝用刀刃刺向肩上正扛着宋江,同时回过头的刘唐的脸。

“难道你真的想让宋江殿被捕吗?”

“什么?”

关于之后的事,刘唐也还没想好。

他只想着先把宋江救出来就好。

被扛在他的肩膀上的宋江挣扎着要逃跑。含着泪哀求似的拼命地摇着头。

“……随你的便。”

刘唐扔下一句话,把宋江扔了朱仝。

“总之,我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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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唐准备离开这里回梁山去,要向乞丐们发出撤退的信号时,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都是笨蛋吗……”

刘唐提高了嗓门。

“滚啊!快回去啊!”

但是,他的声音被惨叫声,呐喊声和牛马的咆哮声淹没了。

已经无法收拾了。

烂醉而兴奋的乞丐们,连刘唐撤退的信号都没注意到,继续向前冲去。

终于,假梁山泊的军队和捕快们在房子的南面发生了冲突。

勉强站住脚,或者还没来得及逃跑的捕快只剩下一半了。

这种时候,一群乞丐大声叫喊着向他们袭来。

如果发现了对方是假梁山泊,只是一群乞丐,捕快们就会马上改变阵势,进行反击。

“不可能赢的吧!?”

但是,他也无法置之不理。

随即,刘唐也挥舞起血迹还没有干涸的朴刀,冲进了战斗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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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这种沸腾的混乱,朱仝抬着宋江往房后走去。

在仓库的阴影里,牵着马的宋清等待已久。

朱仝解开宋江的枷锁,催促他上马。

“快,宋江殿,快逃吧!”

“……不行。”

但宋江脸色憔悴地摇老摇头。

“如果我逃跑的话,我的父亲,清,还有你怎么办?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逃走……”

泪水顺着宋江的脸颊流下来。

“宋江殿……!!”

朱仝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

外面,怒吼声,哀嚎声与马蹄声像暴风雨一样翻滚着。

“不可以。如果要我做那样的事……还不如在这里死去。”

宋江跳向朱仝的怀中,举起手臂伸向他腰间的朴刀。

“哥哥!”

“……对不起了……”

在宋江意欲夺取朴刀的同时,朱仝猛地向他的腹部打了一拳。

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宋江被朱仝这沉重的一击击昏了。

“快扶他上马!”

就在这时——

“朱仝!”

“雷横…?”

雷横手持朴刀,从屋敷后面的杂木林突然出现。

“我就知道会这样。”

雷横一脸尴尬地握紧朴刀,目光停留在了朱仝身上。

“你以为自己一个人犯罪就可以了吗?如果是单身的话确实没关系。”

“雷横,你听我说……”

“不可以这么做。”

“拜托了。”

“……那么,朱仝,也请你听我说。”

雷横一脸不解地向朱仝招了招手。

“我有个好主意。”

“怎么做?”

“其实……只要这样就好……”

朱仝刚一靠近,雷横就反手挥动朴刀柄狠狠地砸在朱仝的肚子上。

“朱仝你还是太年轻啊!”

“雷都头……你这是干什么……”

“那么,快逃吧。”

面对一脸茫然的宋清,雷横抬了抬宋江的身子。

“那是我还在铁匠铺工作的时候,曾经用一把烧过的金剪殴打了一名践踏铁器的男子。虽然我的立场不坏,但如果不是宋江殿和朱仝那样帮我,也一定是有罪的。辞去铁匠铺工作的时候,也是他们推荐我当捕快,所以我才当上了都头。”

雷横把昏昏沉沉的宋江平放在马鞍上。

“就说朱仝是被长着红头发带着朴刀的盗贼袭击了。犯人被放走都是梁山泊的问题。我们没有任何责任。”

宋清也没有什么好再说的。

“趁他们帮我们拦住捕快的时候,快点跑吧……!”

外面的马蹄声,依旧伴随着战斗的声音轰鸣着。

宋清把用布包裹的行李绑在马鞍上。

“从后面的田地里冲过去吧。”

雷横拉起宋江的马缰绳的时候,有一个人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等一下!”

还没来得及回头。

伴随着撕裂风的声音,雷横的身躯一下子摔倒在了一旁。

脖子上被缠上了粗长的绳镖。

“怎么回事!”

宋清跑到雷横面前,责备地看着石勇。

“雷都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石勇坦然地把绳镖收回进腰里。

“无论是敌人还是伙伴,都没有关系。只是宋江殿……”

石勇从倒地的雷横手中夺过缰绳。

“……我来帮你。”

时迁喘着气,拉着另一匹马从县城飞奔而来。

“你准备去哪里?”

被时迁问道,石勇马上毫不犹豫地回答。

“去沧州横海郡——找『小旋风』。”

“是柴大官人吗?那请放心吧。”

石勇跳上马,看了一眼宋清。

“你也一起去吗?”

“不,我要留下来。”

宋清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他有为了哥哥必须留下来的理由。

“哥哥就拜托你了。”

“这样吗……那么,我走了。”

目标是北方。

比梁山泊还要遥远的沧州。

石勇狠狠地踢了一脚马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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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怪啊……」

刘唐砍倒捕快的同时,注意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战斗中,乞丐军压倒性地占据了优势。

这些州府的捕快完全不是这群没有武器的乞丐们的对手。

如果是训练有素的人,冷静下来之后,就不可能敌不过这些家伙。

然而,这些喝醉的乞丐们却挥舞着木棒,抓起路边的石头,把来不及逃跑的捕快们一个接一个的打倒。

「这些家伙……真的很奇怪啊。」

捕快们就像真的被梁山泊大军袭击一样,受到威胁与恐吓,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被牛踢倒的人,被骑在头上的鸡用嘴啄伤的人,还有被以稻草人为武器打倒的人。

他们的眼里都充满了恐惧。

“可恶,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无所谓了,总之先干了再说!”

他视野的另一角,看到了正抬着宋江往房后转的朱仝。

刘唐重新抓起朴刀,向着这个奇妙的战场飞奔而去。

“红发他……”

在俯瞰宋家村的悬崖上,公孙胜将松纹古铜剑背在背上。

“我还在想你怎么一直没回来,原来在这种地方玩耍吗?”

在捕快们的眼里看来,那群乞丐就是真正的梁山泊军。

这是在看到遥远的尘埃时,因为恐惧而被想象武装起来的凶猛的盗贼大军。

“……真是个需要被照顾的男人啊。”

伫立于悬崖之上的道士观望了一会儿,终于一抖道服转过身来,消失在了茫茫雾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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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的地平线上,渗透着浅淡的阳光。

面对这一线曙光,宋江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在朦胧的视野中,熟悉的故乡的风景从身边经过。

有什么人正在自己所骑的马前,小心翼翼地拉着缰绳。

「我为什么……」

马的摇晃使宋江清醒过来。被朱仝拳击的腹部还在钝痛。

“这里是……”

宋江直起身子。

“……通往沧州的后路。”

过了一会儿,石勇做出了仿佛宣判一般的回答。石勇没有回头,继续默默的牵着马。

“我……”

宋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时站在枯野之上的瘦骨嶙峋的脊背身后的,是还是小孩子的宋清。

也正是那时候,因为丢了石头而哭泣的人,不是宋清。

是自己。

每次,都是这样。

石勇继续默默地牵着马向前走。

宋江回头望着远去的故乡山河。

那风景,让他泪流不止。

“这是……”

宋江抬起头,仰望着黎明的天空。

朝阳很远,刮过的风也很冷。

从此,故乡将变得比天还遥远。

“这……就是我的命运……”

彼时的天空之中,映起了火红的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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