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转蓬》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清禁不住提高了声音。
郓城县西北,宋家村。
麦田环绕的房子,被黎明之前令人窒息的黑暗包围着。每个房间都很安静。
“……到底发生了什么,给我说明白!”
宋清的声音中带着恼火。
虽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的潜意识里预感到,是麻烦事。
明明天气并不热,但宋清却拿起了放在枕边的芭蕉扇,对着颈子扇起风来。
而哥哥只是茫然地坐在凳子上。
就在刚才,宋清还因为白天干农活的疲劳而酣睡着,结果被从窗户爬进来的哥哥摇醒了。
应该在县城的兄长——宋江,带着以前从没见过,但一看就很可疑的两个男人一起回来了。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宋江带着憔悴的面容,深深叹了口气
“我醒过神来时,就已经站在家门口了……”
“那么,请你说明一下。”
宋清用严厉的眼神看向窗边站着的两个男人——石勇和时迁。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了!”
“……对不起。”
“你说啥呢?”
“都是我的错。”
石勇的脸色艰涩,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没有办法,时迁只好代劳说明。
时迁被石勇拜托,跟着宋江到阎婆惜家去,潜伏在天花板后面目睹了一切。
“……总之,那对母女俩相继死翘翘咯。”
听到这,宋清的扇子啪嗒一声敲在了膝盖上。
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紧张的沉默。

“……又是这样。”
宋清充满怒气的眼睛看着宋江。
“对不起,清……”
宋江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所以说!!”
宋清握紧拳头,挡住了哥哥的下一句辩解。
“所以说,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和奇怪的家伙扯上关系。不要管多余的闲事。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发展成这种状况!”
像是训斥孩子的母亲的话语,不久就变成了绝望的叹息。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
“为什么,哥哥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一直折磨我!”
“但是,宋江哥什么错也没有!”
时迁偷偷看了一眼石勇。
“是那个大哥他在外面听到老太婆大声喧哗,硬说宋江哥杀了她女儿,一边嚷嚷一边准备逃走报官,所以就用擅长的绳镖扔了过去,想阻止她而已……”
“你说……什么?”
宋清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时间张口结舌,发不出声音。
时迁继续讲述下去。
“然后,那个大哥把惊慌失措的宋江哥拖出去,放火烧了房子。天花板也烧着了,我从天井里溜下来,带着两人一起从城墙缝间出来,一直到了这里……因为那个大哥他认识到这里的路。”
听到这里,宋江重新打量了石勇的脸。确实是到目前为止没见过的男人。
“……你是谁啊?”

“十年前,你对我有一饭之恩。”
石勇移开视线,自顾自地说道。
“十年前?”
“是个下大雪的日子。”
“……啊,你是那个时候的……”
暂时的回忆一阵,宋江敲了一下手。
在那个隆冬的早晨,出门时看到了一个倒在雪中,已经被积雪埋了一半的少年。沉默寡言的孩子什么话也没说,直到吃了五碗热汤面之后才清醒过来,给了他一些钱之后,就那样无言地消失了。
半眯起来的顽固双瞳,还残留着那时面容的影子。
“还真是,一点都没认出来!现在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
“宋江哥,现在并不是什么悠闲叙旧打招呼的场合好吗。今后,打算怎么办?”
时迁职业病发作,没有放过敲诈钱财的大好机会。
“……需要钱的话,这里有。”
石勇面无表情地取出怀里的布包,放在桌上。
“这是当赏金猎人期间积攒的积蓄。”
“哎呀,这可真是了不起!”
时迁迅速地抄起了布包。
“……是金子啊?”
大概有一百两。
“之前说好给我的工钱,也只是三十两银子而已……”
时迁贪婪的眼神盯着钱袋。
而宋江只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觉得一两银子也就够了。”
石勇面不改色,但是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
“……当时我曾经发过誓,总有一天要以百两黄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而结果就是这样——”
时迁把钱袋交给了宋江。
“这就是那个百金了。嘛,话虽如此,宋江哥,你究竟打算怎么善后?”
“到县衙去自首,说明情况……”
“那样就完蛋了。如果现在不逃走,即使说出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我可是处理这种事情的专家。如果把这一百两金子交给我,上下打点的话……”
“已经……够了!”
这个时候,一直忍耐的宋清,张开了咬出血痕的嘴唇。
紧握着膝盖上扇子的手指,关节攥得发白,失去了血色。
“怎么了?”
“我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宋清抬起神色黯淡的脸,冰冷的视线投向石勇和时迁。
「这些家伙的事,跟我有个屁的关系啊!?」
宋清是俯仰于天地之间,以小麦和豆子为对手而生存的男人。耕作土地,等待下雨,不管有无施舍都要尽力生存下去。
今后也会用这样的方式活下去——
“现在马上,离开我家!”
声音里蕴含着无声的愤怒。
在他眼里,时迁他们,是飞舞着降落在即将收获的田地里,吃光收成后离去的蝗虫。
“喂喂,我怎么也算是报信的恩人……”
宋清猛然站起身来,用手上的芭蕉扇一戳窗户
“从我家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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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行把石勇和时迁从窗户里赶出去以后,宋清喘着气转向宋江。
“清……”
宋清转过身背对宋江,声音很大地关上了窗户。
“为什么回来了?”
带着强硬的目光,宋清回望缩起身子的兄长。
“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五年前,你做了徐大的保证人,那个骗子逃跑以后,我把家里的田地卖了一半才平息了事态。那个时候,我们不是已经彻底断绝关系了吗?文件也写了。哥哥当了押司,离开了这个家。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结果这次带来的是杀人犯的伙伴吗?而且,居然还跟梁山泊扯上了关系,亏我还特意写信忠告你保持距离!真是的,饶了我吧。父亲中风还在卧床不起,今年小麦受虫害也很厉害,已经没有给大哥你擦屁股的余力了好吗?”
宋清一口气说下去。
宋江望着在一瞬间看起来很痛苦的宋清的脸。
“你已经不是我哥了。”
宋清一边说着,一边转过了身。
“我都知道的……对不起,清。”
宋江的声音很平静。只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他便站起身,吃力地爬过了窗框。
横穿过不会再来的院子,卸下佃户用的小木门的门栓,静静地走出去。
但不管往哪里走,都看不见石勇和时迁的身影了。
宋江微微叹息着,有气无力地在黑暗的田埂上前行。
开始变亮的天空之中,边角仿佛被打磨锐利的新月闪耀着光辉。
仿佛被那尖锐的锋芒刺痛一般。
宋江弯起脊背,用袖口擦去了流到脸颊边的泪水,沿着道路,走向杂木林中的河边。

朝霭之中,清澈的河水无声地流淌着。
冰冷的水流过双膝,宋江捧起河水洗脸。冰凉刺骨的水在掌间滑落,头巾和衣领都湿透了。
然后,手中流落了丝线一样的水滴,凝视着流动的水面,望着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看到仿佛见到不吉的东西一样失落的眼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背后传来了沙沙地踩着土地的声音。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是宋清。
“……看啊——”
宋江半跪在水中,伸出浸湿的手掌。
“这是什么?”
“是石子哟。”
“那种东西用看的就知道啊!”
“以前……你只有五岁的时候。曾经在河滩上捡石子玩不是吗。是夏天的时候,天空也特别蓝……”
宋江把在河流中捡到的光滑的白色小石头托在掌中,怀念地说道。
“……啊。”
宋清也想起了,快要忘却的回忆。

两人一起在河滩上找了半天,捡了很多红色和绿色,还有像冰一样透明的漂亮的小石子。
小小的手掌中放满了闪耀光辉的宝贝,蝉声如雨降落倾泻,宋清微微地想起了那时的记忆。
“还有过那种事情吗。那些捡到的石子……已经都扔掉了吧?”
“不……我把石子装进袋子里带回去。但是,袋子开了个洞,石子全部掉到途中的草原上了。发现石子丢掉的时候,你哭了……我慌忙回去找。结果最后,一个也没有找到……”
宋江凝视着掌中的小石子。
“我……总是这样。总是把你重要的东西弄丢……”
宋江露出了悲伤遥远的笑容。
“或许……当时如果再找一遍那片草原的话,就能找到丢掉的石子也说不定。我到现在,还是经常这么想……”
两人都没有回头看。
两人还是少年的时候,青青河边草一直延伸过头顶的那片草原,现在已经没有了。
现在广阔蔓延的只是,刚割完的麦田而已。
“……但是,果然还是不行啊。”
宋江把掌中的小石子扔向河滩。
石子在河滩上弹跳几下,落入了河流之中。
“……我要走了。父亲就拜托你了。”
宋江穿过伫立的宋清身边,往堤坝上走去。
“……哥哥。”
宋清无言地抓住了宋江的手腕。
“清……?”
避开吃惊的兄长的目光,宋清抓着对方的手,生气一样不顾一切地走了起来。
走向宋家的宅院。
「果然啊,我这一生,简直就是为哥哥擦屁股而活的。」
宋清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宋江其实完全误解了。
当时,对着一边哭泣一边在草原里苦苦寻找小石子的哥哥,宋清硬是拉着他的手回家了。
「果然啊……」
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
到底是因为哀伤,还是懊悔,或者其实是高兴的缘故,宋清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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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好弟弟。”
时迁一边走在黎明前的乡村道路上,一边小声嘟囔着,耸了耸肩。
“啊,真没办法。本来我还想能再赚一笔来着。”
走在前面的石勇垂下阴暗的眼睛,在薄明中像石头一样沉默着前进。
最惊讶的是他自己。
如此失败的行动,他简直不敢相信。
为什么那个时候,还没有确认是什么情况就杀死了那个老婆婆呢?
在门外等着宋江出来,可是一听到“杀人”这个声音,就下意识地冲进了家里。当他看到死去的女儿和被宋江折磨的老妇人时,他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就扔出了绳镖。
以前,他从来没有如此冲动的行动过。
「像着魔了一样……」
石勇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加快了脚步。
“你去哪里啊?”
时迁慌忙追赶上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这家伙……我的三十两工钱你还没有给呢!”
“没有了,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
“什么?”
“放弃吧,就算把你抓起来也不过才三十两银子罢了。”
石勇从怀里拿出一捆通缉令扔给时迁。
“刚好可以抵消掉。”
愤慨的石勇并没有回头,就这样飘然地消失在朝霞中。
「那家伙,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啊……」
在黎明的风中,散落的通缉令纷纷飞舞。
“先借我三十两银好不好啊!”
虽然时迁这么叫着,但没有收到任何回答,怀中的老鼠反而像说梦话一样叫了一声。
时迁向石勇消失的方向望了片刻,不久便耸了耸肩,转身离开。
“嗯,可以吗?”
时迁把手伸进怀里,抓起了什么东西,仿佛要确认它的重量似的,轻轻在手中把玩着。
“养成了很可怕的习惯啊。”
时迁的手中,有一根从宋江手中顺走的金条,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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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县政府引起了很大的骚动。
张三发现了婆惜家的火灾。
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很在意婆惜和宋江,在天亮前就来到阎家窥探。然后,他发现了从门的缝隙和窗棂里漏出来的烟。
张三立刻把附近的人叫来一起灭火,在泼了水之后立即冲进了家中。
然后找到了婆惜和阎婆的尸体。因为起火还没多久,所以两具尸体都完全可以辨认。但是并没有发现宋江的身影。
“……那么,就是杀人事件了。”
时文彬刚升堂就接到这个消息,很是头疼。
“据验尸官说……”
朱仝报告的声音也很沉重。
“婆惜头部被撞身亡,母亲被绳样的东西勒死,二楼准备了酒,似乎是开过宴会的样子。”
“昨晚被叫到那家的客人真的是宋押司吗?真不敢相信。”
“卖茶的老大爷,还有很多附近的人都能证明。”
“会不会是张三干的?”
“昨晚张三在锦花楼喝酒,有很多证人。”
时文彬叹了口气。
“那么,宋押司怎么了?为什么不露面?”
“雷横正在找,但好像也没回旅馆。”
“是逃逸了吗?”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争执,然后杀了两个女人,放火烧了房子逃走了。
这是不得不这么想的情况。
“但是……真不敢相信啊。”
在场的每个人都这么想。
“总之,要先找到宋押司。”
时文彬一脸苦涩地对朱仝说。
但是,马上要离开的朱仝,与一个正慌慌张张走进房间的吏小撞在一起,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那个……阎加母女被杀的事,有自首的人。”
“是宋押司吗?”
“不,是一个叫石勇的年轻男子。”

“我是一名赏金猎人,名叫石勇。因为发现一直被追捕的强盗周强藏在了那所房子里,所以我准备去袭击他。后来因为女人吵吵嚷嚷,强盗就杀死了女人,趁此机会逃走了。”
被押到法堂的石勇,还没有人询问就陈述起来。
“周强上个月已经被抓了。”
时文彬一脸讶异地翻阅文件。
在济州进行了数起抢劫案的男人,早已被判处了死罪。
“……那么,是我认错人了吧?”
“我听说过你的传闻,一个被称为『石将军』的男人,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那么,当时在场的男人的样子呢?”
“太暗了,看不清楚。”
“纵火的理由是?”
“因为知道认错人,所以才想要销毁证据。”
“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才去自首?”
“……因为……”
“什么?”
“因为……”
石勇从怀里掏出绳镖,扔在了面前的石板上。
“她女儿是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老婆子是被这东西勒死的。不信的话,你们就去检查伤痕。”
石勇抬起头,直视着时文彬。
“把我定为死罪就好了。”
那之后石勇就不说话了。
时文彬也不知所措,抬头看着身旁的朱仝。
他的陈述过于模糊。
朱仝也一副为难的表情,捻着美丽的长须。
“石勇,你认识宋押司吗?”
低下头的石勇的脸色没有变化。
“……我不认识。”
“真的吗?”
朱仝目光睛在石勇的背后流转。
“你昨天不是来找押司了吗?”
石勇回头一看,雷横正带着茶馆的老大爷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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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仝和雷横动身前往宋家村的宅邸,是发生在那天傍晚的事。
虽然石勇主动自首,但疑点太多。
的确,阎婆脖子上的印痕和绳镖的宽度也很吻合。但可疑的是,应该被误以为是凶手的男人——宋江却消失了。
时文彬、朱仝、雷横都认为石勇在包庇宋江。
“就这样,我们可以把石勇当作犯人来处决,但作为士大夫的良心不允许这样。”
时文彬这样说,同时命令部下去搜寻宋江。
两人一到宋家村的宅院,宋清就露出惊讶的表情。
“大哥在家吗?”
“如你所知,哥哥住在县城啊……”
“他没有回来吗?”
“是的。五年前我们就断绝了关系,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我这里还有文件……您有什么事吗?”
“啊,不必麻烦了。”
朱仝把事情的梗概告诉了宋清。
“需要我帮忙找找吗?”
“不用了。”
朱仝叫了雷横一声。
“雷横,你带着捕快巡视一下田地里的情况,不要忽略工具存放处和饲养牲畜的地方。”
“知道了。”
雷横瞥了朱仝一眼,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便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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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横带捕快离开后,朱仝开始一个人在房内调查。
宋清跟在后面。
朱仝从正堂开始巡视左右两侧的房间,查看厨房和储藏室。可是,始终没有宋江的身影,朱仝终于来到了位于宅院最深处的供奉祖先牌位的庙堂。
“除家里人外,这里是不可以进入的。”
“话说这么说。”
朱仝慢慢地走进庙堂。
中央摆放着灵位的祭坛,香炉和蜡烛也摆放在那里。房间里很阴暗,空气冰冷地沉淀着。
朱仝静静地漫步在布满了墙壁和天花板的熏香之中。
“……实际上,有自首的人。”
朱仝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把手搭在背后,无意地绕着柱子的影子转了一圈。
“是一个叫石勇的赏金猎人。自称是误以为阎婆家有通缉犯而闯入,误杀了女儿和老太太。而现场的情况,确实和他的陈述一致……”
朱仝在祭坛前停下脚步,望着一排排的牌位,慢慢回头看向宋清。
宋清微微抬起眼睛。
“……然后呢?”
“也许是被你哥哥弄错了。然后就因为受到惊吓而逃走了……”
两人沉默着互相凝视着。
“……你哥哥,是会逃跑的人吗?”
“那就不敢说了。”
宋清勉强地笑了笑。
“嗯,如果不能得到新的证词,就要石勇这个人斩首了。”
朱仝也露出官宦的笑容。
“那么,失礼了。你哥哥好像不在。”
就在这时,朱仝背后传来某种东西在动的声音。
放着牌位的台子咚咚地摇晃着。
“啊……”
宋清脸色大变,站了起来。
台子突然变歪,地板上打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口子,传来了呼气的声音。
“……对不起,清。”
从偏离的祭坛下露出脸来的,是头上沾满了蜘蛛网的宋江。
“果然是宋押司啊。”
朱仝伸出手,将宋江从祭坛下开着口的地窖里拉了出来。
“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房子里的密室吗?只是我不想强行把你拖走……感谢配合。”
另一方面,宋清茫然地看着正拂去蜘蛛网的哥哥。
“哥哥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出来?”
“……对不起。”
“朱都头,拜托你了。哥哥只是多管闲事,受到一个叫石勇的男人的影响,但是他本人没有任何罪过!”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宋清便极力辩解,但却很好地回避了关于梁山泊的信件的部分。
“原来如此。”
听完宋清的话,朱仝的脸上也露出放心的神情。
“其实,宋江殿也是有恩于我的人,心里确实想过,如果真的是您杀了那些女人,我也会放你走的。但如果雷横在旁边的话,他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男人,我想他应该不会好好配合我吧,所以故意把他支到田里去了。”
“那么……”
“总之,请再隐藏一段时间,虽然现在很难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但我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件事平息下去。”
听到这里,宋清掏起香炉,从炉灰中取出沉重的布包。
“如果需要的话,请用这个。”
“……是黄金啊。”
“大概有一百两。”
看到这么多的黄金,朱仝露出有点讶异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就收下了。
“请多关照。”
在宋清的目送下,朱仝离开了宅邸。
刚一到院子里,头上和胡须上都沾满了麦秸的雷横也带着疲惫的表情回来了。
“外面除了猪和小鸡,什么都没有。你那边怎么样?”
“……我也没找到。”
说完,朱仝便带着捕快们返回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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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朱仝所言,宋江事件是婆惜醉酒从台阶上摔下而死。只是大家好像对石勇因误会杀死了阎婆这件事表现的很平静。
衙门内的人,上至看中宋江的时文彬,下至得到棺材的杂役老爷子,无不对宋江抱有好感。
就连朱仝准备使用的贿赂,甚至都有人因为是帮宋押司的原因而坚决不收。
“宋押司的罪行,不过就是上报不及时罢了,所以只要给杖脊十次就足够了。”
时文彬这样裁决。
“明天要在街上立牌,如果宋押司躲在哪里,就叫他来安心接受调查。”
朱仝、雷横,以及因宋江的传闻而广为传颂他的人们,都感到安心,没有人会对最后刑罚的过轻而不满。
谁都相信宋江是无辜的。
除了一个男人。
“可恶,难道婆惜就这么白死了吗。”
喝了酒后面容憔悴的张三,晃晃悠悠的站在婆惜家门前。
墙上已经被熏得焦黑。几天前盛开的茉莉花也被晒得枯萎了。
张三抬头望向漆黑的二楼,自暴自弃地从酒瓶里猛灌了一口酒。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想到别处去喝酒,就那样醉下去,可是在烂醉之中,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个家的门前。
今天,身为县里下级书记的张三接到了命令,明天还要去街上负责立牌。
“婆惜……”
在广袤的运城县里,只有他为被杀的婆惜伤心流泪。
所有人都说,性恶的女狐狸为了欺骗廉洁的宋押司,受到了上天的惩罚。只有同情可怜的宋江的人,没有人会怜悯死去的女人。
为婆惜烧纸钱的也只有他。
“宋江对我也很好……尽管如此。”
张三一边嘟囔着,一边踉跄地走进了家门。
葬礼费和酒钱都是为了让宋江无罪释放而收受的贿赂。
“婆惜和我……不是很可怜吗?”
张三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梯,来到熟悉的婆惜的房间。家具和衣服都被酒坊和房东搬走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地板上散落着碎盘子和纸片之类的东西。
房间的一角只剩下一张床。
被杀的女人的床,因为不吉利而被留下了。
“没关系,我来了啊……”
张三躺在那被茉莉花微微熏过的被褥上。
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什么东西?”
摸索被子的深处,被纸张碰到了指尖。张三拿出小蜡烛,点起火光看了看那张纸。
“这个……”
一瞬间,他睁大了浑浊的醉眼。
看完之时,醉意也不知去向了。
“是婆惜的指引啊……”
张三急忙回到自己的旅馆,亲自写了诉状。然后借了马,等到天亮城门打开之时,就往济州府赶去。
原以为在郓城县会被人就这样按下去。
但正如张三所料想的那样,惨败于梁山泊的济州府的反应很快,第二天公安系军官缉拿使臣就被派遣到济州府,宋江事件的主导权也从郓城县转移到了济州府。
“怎么回事……”
时文彬叫来了朱仝与雷横。
收到的公文上还附有张三的诉状和作为证据的信的复印件。
“听说宋押司和梁山泊有来往?”
三个人同时发出了“不会吧”的声音。
“可是……这里写着黄金一百两……”
朱仝从宋清处收受的黄金,大约有九十两。已经打点的差不多了。
“是宋押司帮助了晁保正吗?”
时文彬的声音不清不楚。
“晁盖他们能够成功逃跑是因为有宋押司事先告诉他们吗?”
朱仝默默垂下双眼。
“怎么说呢……”
时文彬仰天长叹。
讨伐失败的记忆还很鲜明。
宋江不会白白跑掉。作为上司的时文彬会被问什么罪呢。
“……已经没有救了。”
宋江被判处押送到济州执行死刑。
那一天,满城传起了相关的谣言,包含了人们对张三的愤慨,也让无数人为宋江留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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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一个押司都抓不到,真是怠慢。”
济州府的捕快使臣如此指责时文彬等人,同时调遣从府衙派来的百名捕快,从城里到郊外,严令搜查宋江。宋家村的每一个房屋,都有多名捕快严格搜查,从菜地,调查到阁楼。
朱仝没有时间去通知。
但是,捕快们并没有找到庙堂的藏身之处。对宋清和宋家的佣人进行威胁般的审问时,也没有任何人说漏嘴。
实际上,知道宋江藏在庙堂里的只有宋清一人。
“我不知道,但是我哥哥早就跟家里断绝关系了,这里还有文件,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
宋清被关进狭小的房间,就算被责问,被拷打,也仍然如此顽固地回答着。
“这次的案件很严重,那种文件根本不起作用。”
缉拿使臣是一个眼神锐利的初老男子,对宋清的言语漏洞有所察觉。同时,他还是梁山泊惨败的黄安的好友。
“没办法啊。”
男人冷冷的俯视着宋清青黑色浮肿的脸。
“那么,就先拘留犯人的父亲吧。”
“那个……我父亲病了,逮捕我就好。”
“听说宋江是个孝子。”
对方连眉毛都没动,一脚踢向紧靠他的宋清的肩膀,使之摔倒在地。
“即使断绝了关系,父子也是父子。如果羸弱的老父亲被代替逮捕的话,就没有理由不现身了。毕竟是能让传闻在一天内传遍千里的家伙啊,父亲也是有必要在政府机关的前面晒一晒的吧。现在正是降霜的季节。虽然很可怜……唉,但是没办法啊。去抓人吧!”
男人命令布满走廊的部下道。
“请等一下……!”
“等什么?”
“明天之前……请给我一天的时间!”
“等你一天会怎么样?”
缉拿使臣的眼中浮现出冷冷的嘲笑。
“我……我去找我哥哥。”
“好吧。如果宋江出面,那这个罪责就不需要他的父亲来承担了。明天凌晨我们会来找你。不要想着逃走。我会派人看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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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离开官府前往旅馆的雷横在黑暗中被什么人叫住了。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街上没有其他的行人。
“是你啊。”
发出声音的同时,雷横拔出了腰间的朴刀。
“等一下,今天可不是来跟你打架的。”
男子迅速闪开朴刀,缠在身上的白布也被顺势解开,红色的头发扑簌簌地散开了。
“我是来跟你做一笔交易的。”

“你有可以跟我做交易的立场吗?”
雷横仍然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刘唐的腰间虽然插着朴刀,但并没有拔出。
“本来以为省去自我介绍节省一下时间,没想到反而麻烦了啊……”
刘唐笑着突然飞身躲开刀刃。
“你是不是想掉胳膊了?”
雷横纵向斩出一击。
“你好像在担心什么事情?”
雷横拉开了距离,刘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应该是宋押司的事情吧。我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我想帮宋押司逃走。只需要一百两黄金就够了。”
“……怎么做?”
面对轻松地说出这些话的刘唐,雷横像是压抑已久一般地反问道。
他那握着朴刀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
朱仝和雷横因为和宋江的关系无法加入这次案件。连晁盖时期的事情都被挖了出来,两人甚至被排除在搜查之外。
“什么呀,身为都头也无能为力吗?”
这句夹杂着嘲笑的台词,仿佛撕裂了雷横愤怒的眼角。
“你这家伙……”

雷横怒气冲冲地向后踢了一脚。
他挥动起朴刀,在二人之间一跃三丈而起。
雷横这些年,不知受到了宋江多大的恩惠。
自从这个红头发男人出现之后,一切都乱了。
晁盖、吴用、宋江。
恐怕还有朱仝。
伴随着咆雷横哮般的气势,他凶猛向着刘唐跳了起来。
刘唐抱着胳膊一动不动。
正当他的红色刘海被刀刃卷起的旋风吹起,刀刃即将插到他的鼻尖时,突然传来一阵坚硬的声音,雷横的朴刀被刘唐的朴刀挡在了两人的脸前。
刘唐的笑容消失了。
“要是敢伤到宋押司的一根手指,你们县城就要下血雨了。”
雷横虎须一颤。
“这是我的台词!”
同时再次发起了必杀的一击,只是这次,刘唐没有像之前那样不以为然。
“交易?这种事情跟我去济州府说吧!”
明天大概就能找到宋江了。
从宋家村回来的缉拿使臣,对着他并看不起的朱仝和雷横那样说。
朱仝以为他不知道,但雷横早已猜想到了宋江藏在宋家村的宅院里。
“比起救别人,先想想怎么救救你自己吧!”
面对一边叫嚣一边满怀气势冲过来的雷横,刘唐像逃跑一样消失在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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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甩开他了。”
刘唐刚跑进一个黑暗的小巷,天空中突然传来了阵阵的笑声。
“是谁?”
刘唐再次拔出暂时收起的朴刀。抬头一看,破旧的土墙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
“原来是这样啊。酬谢金被退回,信被偷,威胁也失败。至此,宋江作为梁山泊的同党毫无疑问的将被被判处死刑。这都是你的错嘛。难道就这样回去嘛?”
“你他妈的……”
“不过,你也不想带着耻辱回梁山泊啊……太勉强了。但因为警备变得很森严,所以不能轻易地调动兵力。即使能顺利行动,来回也要两天,来不及了。怎么办啊。呐?梁山泊的刘唐啊。”
“你是什么人?给老子滚下来!”
刘唐狠狠地踢了一脚土墙。旧墙摇摇晃晃地大幅度倾斜起来。
“走夜路要小心啊。”
时迁不慌不忙地从倒塌的高围墙上一声不响地跳下了石阶。

他的手里还玩弄着什么锦绸状的东西。
穿过黑暗,刘唐看清那个影子,同时将手深入了怀里。
“你是什么时候……”
刘唐把怀里用布包着的石头摔在路上。
在遇到雷横之前,刚刚在小巷里撞到了什么人。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调包的。
“开什么玩笑……!”
这几天的焦虑和怨气一齐涌了出来。
“我送你一程……!”
朴刀在黑暗中呼啸着旋风。
一切都不顺利。
不能就这样回去。
刘唐清楚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他亲身经历过来的。
迎面而来的刀锋,被时迁像跳蚤一样灵巧的躲过。
“真是贼喊捉贼……”
“真可爱啊……”
轻松地躲过了刘唐攻击的时迁嘲讽道。
“救人什么的……”
刘唐置若罔闻地继续向前时迁冲去。
“老天爷啊……”
时迁的一缕头发飞散而过。
刘唐的动作停止了。
“你说什么?”
“你不是想帮助宋江吗?”
在昏暗的小巷里,两人气喘吁吁地瞪着对方。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宣告四更的鼓声。
“我问你是不是不想帮助宋江。”
“……你要干什么?”
刘唐放下朴刀,低声问道。
“简单啊。”
时迁把小绸巾扔给刘唐,微微一笑。
“用他来召集梁山泊的军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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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城门一打开,缉拿使臣便带着所有捕快再次前往宋家村。
朱仝、雷横以及其他同乡的人因为得不到信任,不允许同行。
初冬时节的早晨,天还没有亮。星光隐隐约约的闪耀着。
“会被抓到吗?”
目送着捕快一行离去之后,雷横向朱仝问道。
“……怎么了?”
朱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从县城走到宋家村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黎明之前就会得到结果。
雷横用一种想说什么的眼神看着朱仝。
“朱仝啊,你……”
“什么?”
“不,没什么。”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送走逮捕宋江的一行人后,朱仝回到离衙门不远的宅院。虽然只是个都头,但朱仝在郊外拥有相当多的土地。在充满了趣味的家具和古董的客厅里,年轻的妻子抱着孩子前来迎接。
“你……”
面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紧张的朱仝,夫人犹豫地问。
“你怎么了?”
“……好孩子。”
朱仝没有回答,看着孩子的脸。
“你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很开心的说……”
妻子不知为何感到不安,用力抱紧了孩子的手臂。
丈夫现在的样子让人觉得很奇怪。
“是因为宋江先生吗?”
朱仝摸着孩子的脸颊。
“真可怜……记得小少爷患热病的时候,他曾多方筹措贵重的药……”
朱仝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似的眼神,和夫人的双眸交错着。
“宋江殿是我们家的恩人。”
“嗯……”
朱仝用大手轻轻握住了妻子的纤细的小手。
“我现在要去宋家村。”
“……决定了吗?”
夫人以为是宋江终于被找到,朱仝准备动身前去逮捕。
“没关系啊…只要不构成重罪的没事的…”
“那倒是。”
“你也要小心啊……晚上你会回来吗?”
“啊,会回来。”
听到朱仝这么回答,夫人稍稍安心地把孩子放到朱仝怀中,走进房间。
孩子在他的怀中酣睡着。
「会回来吗?」
这是朱仝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谎,他在心里苦涩地笑着。
在庙堂里找到他的时候,把他放走就好了。
这次的那个缉拿使臣的目光很敏锐。正如雷横所说,不能像放走晁盖时那样故技重施。
如果被发现,朱仝也将被定罪。
“玉琴,孩子就拜托你了。”
朱仝转身背对站在门口的妻子,向冰冷的晨雾中走去。

当天早晨,宋家村被来自济州的捕快们团团围住。
围绕着宅邸的捕快们的吵闹声,一直回荡在幽深的庙堂里。
东边的天空,琉璃色开始蔓延。
“清啊。”
在祭坛前做完礼拜的宋江对着垂头丧气的弟弟说道。
“对不起,已经……没问题了。”
他静静地抚摸着肿起来的脸颊。
“可是……”
宋清用手擦拭着眼泪。
“哥哥是无辜的……”
宋清开始憎恨起晁盖。
“不要怨恨任何人,我很知足了。只是…让爸爸和你担心了。”
宋江温柔地把手放在宋清颤抖的肩膀上。
“还好。我没事的。”
天空中出现了久违的如同染过般的蔚蓝,预告着今天的晴天。
远处传来五更的鼓声。
“过来了吗?”
看到宋江的身影,捕快们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举着火炬的部下们站在两侧,摇晃的火焰加深了严重的阴影。
“你真是个可恶的家伙。跟我们回济州后会对你进行严厉审问,治你相应的罪。”
缉拿使臣命令部下用粗绳把宋江绑起来。
“请原谅我的家人们,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现在说的话是站在什么立场?”
对于宋江忍受着绳子紧紧束缚住肉的痛苦发出的苦苦恳求的话语,缉拿使臣断然拒绝了。
“藏匿罪人是同罪。为了防止犯人咬舌自尽,让宋江咬住猿马!”
“怎么会……”
“弟弟和父亲都要振作起来啊!”
就在那一瞬间。
“那是什么!?”
捕快们一齐指向北方的地平线。
农田的另一边,卷起了滚滚黄沙。
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中,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个巨大的影子。
那个以海啸般的气势接近。同时传来了了马的嘶鸣和人的呼声。
“那是……”
“是梁山泊!!”

“梁山泊攻来了!!”
捕快们一齐站了起来。
“快逃!”
黄安等人的惨败至今还还记忆犹新。他们亲眼看着削掉耳朵,像个废人一样回来的黄安。
一千三百人都输了,何况现在只有一百人的捕快队伍。不可能打赢。
“快逃啊!”
缉拿使臣拔出了剑。
“不要放跑了宋江!先退进宅院里防守!”
就在他叫喊的同时,房子的门突然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
现在无法躲进屋子里了。
周围是一片麦田。但是麦子已经收割,并没有藏身之处。
“回县城去…!”
缉拿使臣开始组织部下撤离。
但是,他的眼睛突然惊愕地睁大,还未出口的话在喉咙中冻结了。
县城方向的天空被染成一片红色,冒着黑烟。
“那是怎么回……事!?”
缉拿使臣紧握着捆绑宋江的绳子,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万万没想到,梁山泊的山贼竟然会从山寨倾巢而出,竟然如此小看地方的官员。
“不要松懈!做好战斗的准备!”
虽然这样大声喊叫着,但捕快们各自为了寻找退路,左冲右突,乱作一团。
向南,可以逃到济州。
“快逃啊!”
“会被杀的!”
朱仝在远处的草丛中观望着这场骚动。
“……比想象的还要快。”
朱仝抓起腰间的朴刀,扬起美丽的胡须,从树丛中一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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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刚过的时候,从离宋家村十里左右的杂木林里,灰蒙蒙的男人们伴随着呐喊声涌出。
几根火把映照过去,他们的脸一片乌黑。有的穿着破旧,还有的人几乎全裸。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
走在最前面的刘唐边跑边问。
“你看嘛,小老鼠用你那一百两黄金制造出了梁山泊的军队……然后赶跑了那些捕快……很神奇吧?”
刘唐环顾四周,尽是些叫嚣着挥舞着棍棒的肮脏面孔。
“都是乞丐吗?而且只有八十三人。”
乞丐的行列中夹杂着猪牛。有些人扛着稻草人,还有几匹瘦马绑着枯枝。
“该死……”
刘唐不甘输给这些杂人,自顾自地提高嗓门。
“你们他妈的都听好了!”
“每人一两黄金!都把你们的干劲拿出来!”
乞丐们也一齐提高了嗓门。
“虽然不知道是咋回事,总之先闹了再说!”
“要挟官员什么的简直小菜一碟!”
“为了吃饱饭!”
“大闹一场!”
乞丐们挥舞着棍棒和木板,癫狂的大笑着。尘埃里夹杂着劣酒的味道。
在道路的另一边,能看到的黑暗的村庄就是宋家村。
火炬也摇动着。
“尽管让他们向南逃吧!好好战斗反而没有胜算了!尽情地骚动,慢慢追赶!我一发出信号就马上撤退!”
刘唐用布包住头发,穿着济州捕快的衣服。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道路,向田里冲了过去。
“剩下的,就交给大家了!”

伴随着背后轰鸣的鲸浪,东边的地平线上透出了一道绚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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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县城发生了大乱。
五更的鼓声响起后,就像以此为信号一样,从县城的某个地方开始,火势迅速蔓延。
时文彬一面派出捕快带领士兵去守卫城门,一面紧闭县政府的大门,以防梁山泊的袭击。
虽然县政府门前设置了森严的警备队伍,但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影子趁着骚乱跑过县政府的屋顶。
“这就是乡下的衙门嘛,真是小意思。”
时迁望着街上升起的黑烟,悄悄潜入了县政府的阁楼。他顺着柱子走向狱舍,从走廊的梁上跳下来,一个一个地窥视着牢房的栅栏。
在这种气氛下,蹲在潮湿监狱角落的石勇抬起了头,仿佛一下子弹了起来。
“老鼠!?”
时迁跑到了最里面的牢房。
“哟,怎么步上我的后尘了?”
“我才不是贼,快救我出去!”
“还真的变成贼了啊?”
时迁露出长着长须的嘴。手里玩弄着被扣押的石勇的绳镖。
“老天爷啊,看看这个小偷。”
“哎……拜托你了,带我逃走吧。”
“我可不是不动主义!”
“我的那些赏金……还有别的用处。”
“还有多少零钱?”
“我还有三千贯。”
听到石勇坚定的语气,时迁睁大了一只眼睛。
“乖乖……你打算干什么?”
“我要杀死押送的官员,去救宋江殿。”
石勇杀气腾腾地抓住了牢房的铁栅栏。
“快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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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清的宅邸前,捕快们被步步逼近的梁山泊的影子吓坏了。
“快逃!组成队伍!一边阻止他们一边往济州撤退!”
朱仝赶到一边大叫一边想把宋江推到狂暴的马身上的缉拿使臣身边。
“大人,我来帮忙。”
“朱都头,你怎么在这里?”

缉拿使臣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着朱仝。
“我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才追上来的。”
“别骗人了!其实,你是想帮宋江逃走的吧!?”
“您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来人!看好宋江!”
但是,这些捕快们根本听不进去。
宋江咬着猿马,抵抗似的摇摇头,用控诉的眼神看着朱仝。
“不要再靠近了,朱都头!”

捕快们把宋江推到背后,同时拔出了配剑。
逃跑的捕快们的哀嚎,与凶猛的盗贼们的声音一同传了过来。
捕快们向慢慢靠近的朱仝挥起剑刃。
“这样啊,原来你也是梁山泊的同党!”
长须在挥来的剑风之中飞舞。
「这样我也……」
一瞬间,妻子和孩子的脸在朱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朱仝的朴刀尖利地向前奔去,仿佛要斩断一切的踪迹。
“朱都头竟然……跟盗贼串通了?”
但是有什么比朱仝的刀刃还快的东西,从使臣的肚子斩过。下一个瞬间,使臣的身体裂成了两半,崩落在朱仝的脚边。
“……真搞不懂。”
“你是……”
在喷出的血沫的另一边,站着一个蒙面男子。
“啊……”
朱仝抬头看了一眼,那红得比血还红的头发飘然散开。
“你也来了吗?”

刘唐把被捆绑起来的宋江扛在身上。同时,朱仝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
“你不想帮他吗?”
朱仝用刀刃刺向肩上正扛着宋江,同时回过头的刘唐的脸。
“难道你真的想让宋江殿被捕吗?”
“什么?”
关于之后的事,刘唐也还没想好。
他只想着先把宋江救出来就好。
被扛在他的肩膀上的宋江挣扎着要逃跑。含着泪哀求似的拼命地摇着头。
“……随你的便。”
刘唐扔下一句话,把宋江扔了朱仝。
“总之,我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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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唐准备离开这里回梁山去,要向乞丐们发出撤退的信号时,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都是笨蛋吗……”
刘唐提高了嗓门。
“滚啊!快回去啊!”
但是,他的声音被惨叫声,呐喊声和牛马的咆哮声淹没了。
已经无法收拾了。
烂醉而兴奋的乞丐们,连刘唐撤退的信号都没注意到,继续向前冲去。
终于,假梁山泊的军队和捕快们在房子的南面发生了冲突。
勉强站住脚,或者还没来得及逃跑的捕快只剩下一半了。
这种时候,一群乞丐大声叫喊着向他们袭来。
如果发现了对方是假梁山泊,只是一群乞丐,捕快们就会马上改变阵势,进行反击。
“不可能赢的吧!?”
但是,他也无法置之不理。
随即,刘唐也挥舞起血迹还没有干涸的朴刀,冲进了战斗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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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这种沸腾的混乱,朱仝抬着宋江往房后走去。
在仓库的阴影里,牵着马的宋清等待已久。
朱仝解开宋江的枷锁,催促他上马。
“快,宋江殿,快逃吧!”
“……不行。”
但宋江脸色憔悴地摇老摇头。
“如果我逃跑的话,我的父亲,清,还有你怎么办?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逃走……”
泪水顺着宋江的脸颊流下来。
“宋江殿……!!”
朱仝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
外面,怒吼声,哀嚎声与马蹄声像暴风雨一样翻滚着。
“不可以。如果要我做那样的事……还不如在这里死去。”
宋江跳向朱仝的怀中,举起手臂伸向他腰间的朴刀。
“哥哥!”
“……对不起了……”
在宋江意欲夺取朴刀的同时,朱仝猛地向他的腹部打了一拳。
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宋江被朱仝这沉重的一击击昏了。
“快扶他上马!”
就在这时——
“朱仝!”
“雷横…?”

雷横手持朴刀,从屋敷后面的杂木林突然出现。
“我就知道会这样。”
雷横一脸尴尬地握紧朴刀,目光停留在了朱仝身上。
“你以为自己一个人犯罪就可以了吗?如果是单身的话确实没关系。”
“雷横,你听我说……”
“不可以这么做。”
“拜托了。”
“……那么,朱仝,也请你听我说。”
雷横一脸不解地向朱仝招了招手。
“我有个好主意。”
“怎么做?”
“其实……只要这样就好……”
朱仝刚一靠近,雷横就反手挥动朴刀柄狠狠地砸在朱仝的肚子上。
“朱仝你还是太年轻啊!”
“雷都头……你这是干什么……”
“那么,快逃吧。”
面对一脸茫然的宋清,雷横抬了抬宋江的身子。
“那是我还在铁匠铺工作的时候,曾经用一把烧过的金剪殴打了一名践踏铁器的男子。虽然我的立场不坏,但如果不是宋江殿和朱仝那样帮我,也一定是有罪的。辞去铁匠铺工作的时候,也是他们推荐我当捕快,所以我才当上了都头。”
雷横把昏昏沉沉的宋江平放在马鞍上。
“就说朱仝是被长着红头发带着朴刀的盗贼袭击了。犯人被放走都是梁山泊的问题。我们没有任何责任。”
宋清也没有什么好再说的。
“趁他们帮我们拦住捕快的时候,快点跑吧……!”
外面的马蹄声,依旧伴随着战斗的声音轰鸣着。
宋清把用布包裹的行李绑在马鞍上。
“从后面的田地里冲过去吧。”
雷横拉起宋江的马缰绳的时候,有一个人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等一下!”
还没来得及回头。
伴随着撕裂风的声音,雷横的身躯一下子摔倒在了一旁。
脖子上被缠上了粗长的绳镖。
“怎么回事!”
宋清跑到雷横面前,责备地看着石勇。
“雷都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石勇坦然地把绳镖收回进腰里。
“无论是敌人还是伙伴,都没有关系。只是宋江殿……”
石勇从倒地的雷横手中夺过缰绳。

“……我来帮你。”
时迁喘着气,拉着另一匹马从县城飞奔而来。
“你准备去哪里?”
被时迁问道,石勇马上毫不犹豫地回答。
“去沧州横海郡——找『小旋风』。”
“是柴大官人吗?那请放心吧。”
石勇跳上马,看了一眼宋清。
“你也一起去吗?”
“不,我要留下来。”
宋清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他有为了哥哥必须留下来的理由。
“哥哥就拜托你了。”
“这样吗……那么,我走了。”
目标是北方。
比梁山泊还要遥远的沧州。
石勇狠狠地踢了一脚马腹。
————————————————————
「好奇怪啊……」
刘唐砍倒捕快的同时,注意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战斗中,乞丐军压倒性地占据了优势。
这些州府的捕快完全不是这群没有武器的乞丐们的对手。
如果是训练有素的人,冷静下来之后,就不可能敌不过这些家伙。
然而,这些喝醉的乞丐们却挥舞着木棒,抓起路边的石头,把来不及逃跑的捕快们一个接一个的打倒。
「这些家伙……真的很奇怪啊。」
捕快们就像真的被梁山泊大军袭击一样,受到威胁与恐吓,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被牛踢倒的人,被骑在头上的鸡用嘴啄伤的人,还有被以稻草人为武器打倒的人。
他们的眼里都充满了恐惧。
“可恶,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无所谓了,总之先干了再说!”
他视野的另一角,看到了正抬着宋江往房后转的朱仝。
刘唐重新抓起朴刀,向着这个奇妙的战场飞奔而去。

“红发他……”
在俯瞰宋家村的悬崖上,公孙胜将松纹古铜剑背在背上。
“我还在想你怎么一直没回来,原来在这种地方玩耍吗?”
在捕快们的眼里看来,那群乞丐就是真正的梁山泊军。
这是在看到遥远的尘埃时,因为恐惧而被想象武装起来的凶猛的盗贼大军。
“……真是个需要被照顾的男人啊。”

伫立于悬崖之上的道士观望了一会儿,终于一抖道服转过身来,消失在了茫茫雾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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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的地平线上,渗透着浅淡的阳光。
面对这一线曙光,宋江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在朦胧的视野中,熟悉的故乡的风景从身边经过。
有什么人正在自己所骑的马前,小心翼翼地拉着缰绳。
「我为什么……」
马的摇晃使宋江清醒过来。被朱仝拳击的腹部还在钝痛。
“这里是……”
宋江直起身子。
“……通往沧州的后路。”
过了一会儿,石勇做出了仿佛宣判一般的回答。石勇没有回头,继续默默的牵着马。
“我……”
宋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时站在枯野之上的瘦骨嶙峋的脊背身后的,是还是小孩子的宋清。
也正是那时候,因为丢了石头而哭泣的人,不是宋清。
是自己。
每次,都是这样。
石勇继续默默地牵着马向前走。
宋江回头望着远去的故乡山河。
那风景,让他泪流不止。
“这是……”
宋江抬起头,仰望着黎明的天空。
朝阳很远,刮过的风也很冷。
从此,故乡将变得比天还遥远。
“这……就是我的命运……”
彼时的天空之中,映起了火红的朝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