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舞蝶死终 其四
“哥哥，为什么突然提出来叫我去主持地镇祭呢？”少女有些奇怪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道。
“幽幽，你也不小了。毕竟是我西行家之人，亲身尝试一下主持祭礼还是很有必要的。”摸摸妹妹的头，少年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女，慢慢地说。
“那当然没有问题~我早就想为哥哥分担一些了嘛，就交给我吧！”少女笑着说道，少年也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回应她。少女走了，他却依然愣在原地，指甲几乎嵌进了自己的掌心。
如此天真善良的幽幽，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般愚弄她！
祭台立，神篱起，西行妖下，青竹与注连绳所围拢的一方天地中央，身着一袭素衣的少女正端坐于前。一切准备已然就绪，她轻闭双眼，双手捧于胸前，缓缓感受着天地间神明的气息，身后正是身着栋梁之服静立一旁的少年与执扇的金发女子。此时此刻，西行兄妹，八云道人，以及众侍从都身处这小小祭场内，共同等候着那个时辰的来临。
“咦，下雨了？”
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出声的仆从自知失言，连忙识趣地闭上了嘴。注视着少女的背影，少年有些心神不宁地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剑刃上。握了握拳，他方才惊觉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然布满了汗水。
八云道人抬起头，望向渐暗的天空，眼前的景象莫名恍惚。
雨声渐起，夜空与月皆被乌云所遮蔽，雨滴落于沉寂无声的大地上溅起了点点水花。行不二刻，不觉间已是暴雨如注。一片沙沙声中，天地都为之倾倒。
入夜的平安京，万家灯火将息未息。风雨中摇曳的宫廷行灯闪烁着模糊不清的微光，空无一人的古朴街道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立于道路中央，身着道服的金发女子打着伞缓缓前行。无视倾盆而落的大雨，她半仰起头，慢悠悠地伸手接住了伞沿坠落的雨珠。此时此刻，她仿佛正因能独自感受这优雅的意蕴而显得无比惬意。
一步又一步，女子静静地欣赏着四周的景色。忽然间，她的瞳孔中不由得划过了些许惊讶。嘴角微微翘起了一抹弧度，她停下脚步，视线穿透雨幕落在了不远处的前方。寂静的道路上悄然站立着一位少女，水珠顺着樱色的头发坠落，薄青色的水干也早已为雨滴浸湿，那娇弱的身躯于苍茫的天地间只显得无比渺小，但她显然并不在意这些。木屐踏过水洼于其上泛起一丝涟漪，轻闭双眼，凛然而立，扇开，舞起。沉鱼落雁之容朦胧，倾国倾城之姿尽现，正似一朵于雨中绽开的幽雅之樱，孤独地在这天地间展现己身的芳华。
悄无声息地慢慢靠近，近距离端详着少女那绝世的容颜与舞姿，女子微抬起手以掩饰自己的惊讶。雨帘之下的那位少女是如此美丽，略显青涩的脸庞上带着一丝痴迷，醉心于那从未见过的奇景。静静注视着她，忽然间，金发女子十分不合时宜地轻笑了一声。
舞蹈戛然而止，突然被打破的静寂也将少女的神智拉回了现实。惊讶地回过头，她带着一丝无措的目光正对上了女子那含笑的双眸，见此情形，少女不禁显得有些尴尬：“那，那个，如果我妨碍到您了的话还请原谅……”
“不会不会，不如说，能欣赏到这般绝美的舞姿是我的荣幸。”女子微微躬身道。接着走上前，她用手中的伞遮住了少女的头顶，“在这妖怪也不会出没的鬼天气里。你一个女孩子居然溜出家门不打伞独自站在街道中央？看你也不像是介平民，要是出了点闪失怎么办，家里人现在应该正为你担心着哦。”
“因为，很美啊。”
“哦？”听到少女的回答，女子挑了挑眉。
“是啊。您不觉得很美吗？这般雨落时的绝景。”少女伸出了手，接住了一片随风飘来的花瓣，“任凭风吹雨打，零落为尘，也要将自己最后的芳华传递到整个世间……这高洁的灵魂，究竟蕴藏了多么刻骨铭心的痛苦呢……”
“嘛。所以你就在这种时候到处乱跑？全身都湿透了呢，真是的，这样子可是很容易着凉的啊。”轻轻触碰了一下少女的手臂，隔着紧贴着身体的袖管，女子感受到了少女的体温。
一瞬间，她皱了皱眉。
“无妨，谢谢你的关心。”少女转过身，冲着金发女子嫣然一笑，“若是不嫌弃的话，就请叫我幽幽子吧。”
“幽幽子？真是个好名字，和你很配哦。”并没有在意少女不曾道出的姓氏，金发女子也冲着她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急切的呼唤声忽然自不远处传来，“幽幽！幽幽！你在哪儿？”
“是你的家人在找你吗？”金发女子以眼神询问身旁的少女，后者却小声开口道：“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您暂时不要出声呢？”
“躲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啦。可你这样做真的好吗？”金发女子拉着少女躲在了一株大树后。轻轻地咬了咬牙，并没有回答，少女只是盯着不远处在风雨中的少年，美目中满是心疼。
“幽幽！幽幽！”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与可能的影响，少年边奔跑边大声呼喊着，声音中的着急和担忧不由得让金发女子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她却发现少年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仿佛察觉到了些许异常般，少年转过了头，锐利的视线直指两人所躲藏的方向。当即拔出腰间挂着的双刀，并没有过多犹豫地，他深吸了口气直朝着二人冲来。看了看身旁微微颤抖的少女，金发女子歪歪头，悠悠开口道：
“闭上眼吧，数到三再睁开，一切就都过去了哦~”
少年赶到之时，空气中仅存那丝若有若无的妖气已然被暴雨冲刷得无影无踪。再次迷失了方向的他抽刀入鞘，一抹脸上的雨水便是朝着街道的另一端跑去。
云开雨霁，明月清晖落于四野，星点光芒映于苍穹。少女惊讶地抬手遮住了微微张大的嘴，道出的话语中满是惊喜之色：“刚刚发生了什么？好厉害！”
“无须在意，漂亮吗，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看着洋溢着笑容的少女，淡淡的微笑亦在金发女子的脸上浮现，“不过刚才那位少年是你哥哥吧，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眼神微微黯淡，没有立刻回答金发女子的疑问，少女俯下身与她并排坐在了草地上，接着缓缓开口：“其实，你是我自幼时起接触到少有的外人呢。从小父亲就抛下了我和哥哥出家，这也让家人对我俩的管教更加严格。极少被准许外出的我，好不容易才逮到了一次偷偷溜出来的机会。就算是深爱我的哥哥他，应该也会原谅我这小小的一次任性吧……”
“我还想，和你一起多待一会儿……”
“是这样啊。没关系，我，很乐意。”
“我名为八云紫，不嫌弃的话，叫我紫就可以了。”
牵起少女的手，二人一同躺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抬起头，仰望无垠的天际。一只蝴蝶飞来，少女微抬起手，注视着蝴蝶收拢它那华丽的身姿，悠悠地停留在了少女的指尖。
“紫……”
“你，是妖怪吧……”
有些惊讶地注视着少女的侧脸，而后者的注意力似乎完全在停留于指尖的蝴蝶上。半晌，女子方才点了点头。
“是。不过，幽幽子……你，不害怕我吗？”
“照理来说，普通人类见到妖怪应该都会感到害怕？”歪歪头，少女慢慢地开口道，“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紫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呢。”
“或许，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么……”
古井无波的心上泛起了一阵涟漪，八云紫转过头，与少女四目相对，深紫色的瞳孔中倒映出了她的笑容。如此自然，天真，纯洁而灿烂，绝无任何污秽的笑容。仅是一瞬，足以倾城。
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少女看着金发女子，有些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对不起，若是失言还请原谅……”
“没，我没事。”女子努力冲着少女挤出了一个笑容，一时间，就算是她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只是，比较感慨罢了。”
“幽幽子……”
“啊啦？”
“你真的愿意，与我成为朋友吗？”
“你在说什么呀，我们不早就已经是朋友了嘛。”
直截了当的回答。注视着少女的双眼，金发女子却无法从中窥得半分虚伪。恍然间，面前之人的容颜竟是有些模糊，栖于指尖之上的那只蝴蝶慢慢地张开了翅膀，翩然起舞，凌于苍穹，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晃晃头甩开混沌的思绪，待到她再度回过神时，面前的女孩早已沉沉睡去。恬静的呼吸声中，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将少女抱在怀中，心下一动打开隙间，仅瞬间便回到了二人相识之地。暴雨仍未停歇，她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友好地向开门迎接的大叔问道：“打扰。请问您知道这附近的哪户人家的女儿，名唤幽幽子的吗？”
“幽幽子？那怎么可能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西行家，西行法师的亲女儿啊。”
“这么说来，刚刚似乎听到了西行家那少年的呼唤声？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小小年纪便与妹妹共同承担栋梁之位，不容易啊……”
“非常感谢……”问清了西行邸的方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金发女子抱着少女拐进了小巷里。略一沉吟，再次打开隙间，她已是直接来到了西行邸内。此时的西行家上上下下都在栋梁的吩咐下外出寻找少女的踪影，金发女子此番大胆的举动竟是完全没被人发现。将少女轻轻地放下，她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开口道：“我早该想到的啊，西行寺幽幽子。出自西行法师嫡系血脉的你和你的兄长，只有你们才能察觉到我有所掩饰的妖气。果然，朋友什么的，结果还是我一厢情愿的奢望么……命运，总是那么的爱开玩笑呢……”
“西行法师的女儿，要是被人知道竟然和妖怪成了朋友，那时，一切都晚了。为了西行家，也为了你，我只能这么做，对不起……”
“再见了，和你一起的时光真的很开心。西行寺幽幽子，我，会一直守护你的……”
猛地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少女看看身旁一直疲惫不堪的少年，意识有些模糊。
“幽幽，醒了吗。昨天你跑到哪里去了，哥哥到处找怎么都找不到你呢……”
“紫……”
“啊？你说什么？”
“紫……紫！哥哥，你有看到她吗？”
“紫？那是谁……”话未完，少女便跳下了床，不顾一切地踩着木屐跑出了西行家的大门。
“幽幽！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不顾身后兄长的呼唤，少女的身影淹没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焦急地左顾右盼，她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熟悉的优雅背影。与人擦肩而过，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却依旧是那茫茫的人海。
“紫，是谁来着……”
终于追上了停下脚步的妹妹，少年刚想说些什么，少女却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令人心碎的呜咽，不知所措的少年只能默默地抱着她，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几米之外的阴影处，一位金发女子双手握拳，紧咬的嘴唇已然渗出了血珠。少女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此方时，却什么也不曾看到。
除了那随风飘散的花瓣外……
……
“时辰已至，可以开始了吧？”
“啊，没问题。”从神游中回归现实，八云道人连忙应声道。抬手，结印，术法现。境界之力涌动，金发女子借势将自身的力量毫无保留地放出。祭礼起，地镇祭本就有境界与障碍之意，镇压邪秽之物，供养横死的灵魂，若是唤得神明，可不至于碰上障害保得一方平安。
但……
碍于心中隐隐的不祥预感，异样的思绪在脑海中盘旋着。有些心神不宁的少年抬头望向祭台前的少女，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然站起了身。张开随身所带的和扇，本是严肃的场合，她竟自顾自地开始了舞蹈。仿佛毫不在意周遭的一切，昔日优美绝伦的舞蹈更显诡异。少年刚想呼喊她的名字，就在这时，一道肉眼难见的奇异波动以正在径自起舞的少女为中心荡开。除少年和八云道人外，在场的所有人皆是猛地紧捂自己的胸口，发出了地狱般惨绝人寰的嚎叫声。少年惊愕的眼神中，侍从们身上的血肉都开始了迅速萎缩。不，与其说是萎缩，不如说正在消失！只片刻，就有几人化为了仅包着一层皮的骷髅，永远地失去了气息。但无论身后的喊叫声多么惨烈，少女都好像全然充耳不闻般，一招，一式，轻挪步伐，和扇起落。优雅自由的烂漫舞蹈，与其下挣扎的众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救我……大人，救我啊！”平日里和兄妹二人关系最好的那位仆人挣扎着爬到了少年的脚下。蹲下紧握住他那已然形如枯骨的手，少年咬牙拔刀，冲着八云道人大喊：“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你这家伙，究竟是何居心！”
“‘入魇’。”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一脸痛苦的八云道人已是站立不稳坐倒在地，“没有必要骗你。虽不至于受到与其他人那般强烈的影响，但我身为活物，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害你！借地镇祭所请来的道祖神完全诱出她体内的死气，再以我境界之力为加持将死气彻底镇压。此即为当下解决一切最完美的办法。至于可能的牺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该说是亲兄妹么，一人招致死亡，一人否定死亡，所以你是不会受影响的。现在的我们，只能等候死气完全爆发时刻的来临！”
“难道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到吗！可恶！可恶啊！”少年狠狠一拳砸在了地上。
“大人……别担心，只要有你在，西行家，就绝对不会灭亡……”替少年擦去眼角将落的泪珠，仆人挣扎着冲他一笑，吐出了这最后的几个字而后终于化为了一摊枯骨。将他的尸骸缓缓放下，少年强忍着泪水拼命点头。
“很好！照这样的势头下去，再过十秒，就是完美的封印时机！”
“三！二！一！”
一字未完，八云道人拼尽全力抬起的手却僵在了空中。激动的话语连同少女的诱死之舞一同，毫无征兆戛然而止。
目瞪口呆。少年和八云道人齐齐盯住了停下动作正缓缓睁开双眼的少女，异口同声道：“别乱看！闭眼！”
但，还是晚了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因过度的惊恐而捂住了自己的嘴，少女目光所及之处，除开遍地枯骨只剩下了表情复杂的哥哥与八云道人。只片刻，聪颖的少女立即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哥哥……”
“这些人，是我杀的吗？”
没有回答，无神的瞳孔默默注视着少年，少女的脸上缓缓淌下了两行泪，再一次开口：“哥哥，告诉我……”
“告诉我啊！”
“……”犹豫了一下，少年还是点了点头，看到少女脸上交织着悲伤、自责与绝望的表情，他慢慢走上前，一把将她抱住，任凭她在自己的怀中哭泣。
“幽幽，别伤心。这，也不是你的错啊！若是可以，请继续吧，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封印你身体里的死气啊……”
“对不起……我该早些告诉你的，请原谅我……”
“哥哥，我知道你是不会受这能力的影响的。但是，你能保证我再次主祭时，不会出现新的罹难者吗？”
“这……”少年哑口无言。
“所以说，我最讨厌自私的哥哥了……”少女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道。
“我知道哥哥很爱我，不想我被这受诅咒的能力所困扰。可是，其他人不也和我一样，是同等的生命吗……”
“身为西行法师的女儿，竟拥有这种不祥的能力。驻足回望之时，才恍然惊觉身后那堆积如山的尸骸。这样的我，还配当这西行家之人吗……”
“就算非我本意，这。也是我犯下的罪过啊……”
“身为西行法师之女，当代西行家栋梁西行寺幽月子之妹。我，也必须要有承担这份罪孽的觉悟才行！”
“觉悟，指什么？幽幽，你！”突然猛地一推，猝不及防的少年当即跌倒在地。一把从他的腰间拔出了西行家世代相传之剑，少女深吸一口气，后退两步靠在了祭台后的西行妖上。
“幽幽，你想干什么？快放下！幽幽！”少年挣扎着快速起身，想要阻止少女的行动。
“四重结界！”
狠狠地一头撞在无形的障壁之上，少年不顾自己鲜血直流的额头，回过头恶狠狠地看着一脸决意的八云道人：“果然！你这混蛋！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八云道人，不，紫，谢谢你。”冲着金发女子笑了笑，少女正握手中的剑，闭上双眼，默念道，“吾名西行寺幽幽子，为传承西行血裔之人。今日，以我罪孽之血，封印这西行妖！”
刀毫无停顿，刺穿了少女的胸膛和身后的西行妖。一头撞碎无形的障壁，终于冲破阻拦的少年看着面前的景象心如刀割：“不要！不要！”
“再见。不，永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呀……”少女莞尔一笑，身后的西行妖伸出无数枝条，想要吞噬这个用生命封印它的人。灿烂的光芒间，少年毫不犹豫一跃而上：
“倘若要死，就一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