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艾丝,星期六》Chapter 11 《局外人》

《书屋,艾丝,星期六》
11.《局外人》
“晚上好,各位。今天由我给各位带来有关加缪的《局外人》的书籍阅读汇报。首先,请允许我引用加缪本人的一句话作为开场:‘《局外人》描写的是人赤裸的露在荒诞面前。在我们的社会中,凡在母亲下葬时不哭者皆有被判处死刑之危险’。”
“首先,作为这本书的标题,我想先谈谈什么叫做‘局外’。书中,加缪只有一次很简略的借默尔索之口提出‘局外’的体验。在下半段,默尔索被审判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处在了一种他者的状态,即使他才是那个被审判的人。‘可以说,人们是在把我完全撇开的情况下处理这桩案子,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没有我参与的情况下进行的,我的命运由他们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而局外状态的形成,从大的角度来讲,与加缪的思想核心,‘荒谬’相关。对此,加缪在书的序言中简单的提了一下,‘一个哪怕可以用极不像样的理由来解释的世界仍是人们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局外人。这一放逐是无可挽回的,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
“然后,我想从这本书的主角,默尔索入手,向各位展示我个人对于《局外人》的理解。”
“默尔索并非一个情感缺乏的人,他的冷漠来源于对情感更为深切的认知。他爱母亲,但他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说明自己爱母亲。‘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这并不说明什么’。同时,他的冷漠是对社会规范的冷漠,是对‘母亲下葬时必须要痛哭,随后要服丧’的冷漠,是对一切将情感模式化自动化甚至条例化的冷漠。他‘大概不爱’而愿意与玛丽结婚,因为他认为所有人都挂在嘴边的爱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不在意职务的升迁,因为他认为这改变不了生活。他拒绝神甫,因为他认为‘未来的生活并不比他以往的生活更真实’。默尔索的冷漠是建立在对社会荒谬性的理解,以及对荒谬性的自觉性甚至积极的反抗上的。他不说废话,也不说谎话,对于习俗和传统道德更是不以为意。某种意义上,他并非被社会排挤,成为了局外人。而是看到了社会的荒诞性后,主动选择成为了局外人。即使他的生活是机械化的,他依然‘怀有着一种执着而深沉的激情’,去‘义无反顾的生活’。”
“相反,默尔索的情感是相当细腻的,这在小说中各处的心理描写中体现的尤为明显。这些心理描写甚至占了小说大半的篇幅。也同样由于内容众多,我仅为各位展现一小段。‘这个时候,夜空中星星的光亮完全被遮盖住了,因为路灯一齐亮了起来。总是看着人来人往的人行道,我的眼睛有些疲倦。在灯光的照耀下,来回行驶的电车和潮湿的路面都闪闪发亮。夜越来越深,路上的电车也越来越少。很快,附近这一带再也看不见一个人,街道成了猫散步的场所。’默尔索对于世界的感知是敏锐且细致的。然而,‘一个所谓的能适应社会的正常人,远不如一个所谓人类价值角度的精神病患者更健康’,正是这样的人,被判决了死刑。”
“默尔索的死刑并不是因为他犯下了多大的罪状,甚至于当他被控诉时,检察官着重强调的也并非此,而是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泣——而是他对社会为了追求安定而对其成员做出的行为模式和道德观念的要求无动于衷。身为局外人的他,无法被社会接受。但是难道默尔索错了吗?葬礼的场合必须要哭泣吗?能感到悲伤的人并不意味着能哭出来,反之亦然。从古至今就有名为‘哭丧’的职业,哭泣在这里并非表达悲伤,而是满足大众对于葬礼的期待和想象。真正能在葬礼上哭出来的有多少人呢,最终无可奈何借助外在手段哭出来的又有多少人呢。默尔索和这些人,到底谁才更不像一个健全的人呢?”
“然而,如同我所说的,默尔索是一个荒诞世界的反抗者。社会将默尔索驱逐为了局外人,但默尔索却宣告到,‘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默尔索意识到了世间的荒诞,意识到了个体与世界永恒的不协调,进而把握到了这种荒诞。‘我确信,就像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掌握了这个真理。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未来,我都有理。’‘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当然,更加系统的的对于这份荒诞的理解,可以借助《西西弗神话》或者《卡里古拉》。将《西西弗神话》视作《局外人》的注脚,或许能对贯穿整本书的对于世界荒诞性的体验和表达有着更深刻的理解。”
“默尔索的‘把握’,来自于他面对死亡时诞生出的勇气和超脱。‘在我所度过的整个那段荒诞生活期间,一种阴暗的气息从我未来前途的深处向我扑面而来,它穿越了尚未来到的岁月,所到之处,使人们曾经向我建议的所有一切彼此之间不再有高下优劣的差别了,未来的生活也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切实在。’默尔索赶走了神父,因为他意识到神父之类的人还活在对于生的幻想之中。‘有朝一日,所有的其他人无一例外,都会判死刑,他自己也会被判死刑,幸免不了。这么说来,被指控杀了人,只因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而被处决,这又有什么重要呢?’”
“在默尔索眼中,生不值得眷念,死不值得恐惧,它们并非起点也非终点。生命真正的价值在于由生走向死的漫长的路途中。令他感到幸福的是这条路上诞生的一切美好事物。他已经准备,把一切再过一遍。也因此,他理解了自己的母亲为何在晚年时找了一个未婚夫,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生命凄然而逝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
“这种美好,按照加缪自己的富有韵味的解释,是‘精神最深刻的欲望,即使在其最复杂的活动中,也会与面对自己环境的人的潜意识感情相汇合:它是对亲密友爱的要求,是对光明的渴求。对一个人来说,理解世界就是把它归约到人类那里,给它打上人的烙印…任何思想都是人格化的。’”
“因此,从结果来看,默尔索是胜利的。社会的作用从来都不是摧毁异己,而是规训异己。当默尔索面临毁灭时,他同样寻得了通往幸福的道路。他在死的门扉上找到了真理,由此跨过了死亡。刽子手的刀锋划开了他的脖子,却也替他砸开了真理的大门。‘我希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最后,我想和大家提一下这本书中一些有趣的细节。首先是最为明显的,文章中存在的一个几乎是贯穿全文的意象——阳光,以及其衍生出来的灯光。阳光这个意向可能来自于尼采的日神理论,象征着理性和道德——以及更深层次的权力。它们是绝对的,‘这种灯要么全关要么全开’,同样,也因此让人陷入一种纠结的苦痛状态中,‘走得慢会中暑,走得快到了阴凉处又会着凉,这真是进退两难无可奈何。’这与我们传统对于阳光的认知,光明,温暖,是截然不同的。默尔索饱受阳光之苦,而他的解脱也是在没有阳光处寻得的。”
“文章还有一些小细节,例如在默尔索被捕前后在人物上的对比,被捕前的世界,每个人虽然渺小且生活单调,但都有名有姓,有着自己的小幸福与小痛苦。而被捕之后,象征着公正的法庭和象征惩罚的监狱的人反倒是只有职位而没有名字的。职业取代了姓名,如同履职取代了生活。最讲究理性的地方,反而是最空虚的地方。”
“以及,在柳九鸣先生对于加缪作品的点评中,提到了《局外人》的多义性与含混。这里也引用一番,以供拓展思路。有的批评家从考察加缪对当时政治境况的态度入手,认为阿拉伯人被法国人杀死是‘对一种历史负罪感的令人惶恐的供认’。有的借助精神分析,认为默尔索是‘现代的俄狄浦斯’。还有的批评者将整个故事看成一种纯想象的心理过程等等。”
“此外还有一点,如果各位读过的话,大概会记得默尔索开枪杀死后,又补了四枪的情节。‘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至于为什么是四枪,我也稍微关注了一下其他人的看法。记忆比较深刻的,是指出原文中的手枪实际上是左轮,标配左轮是六发子弹,打完五发,留一发给自己自杀。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角度,因为在加缪看来,自杀是最根本的哲学问题,而且是永恒的环绕在人身上的哲学问题。自杀的冲动永远在人身上酝酿。默尔索通过在‘苦难之门’上叩了四下,从而间接实现自杀,这个想法我认为是挺有趣的。所谓文学阐释,只要能做到耳目一新或者恍然大悟,在我看来就是有价值了的。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这补的四枪,准确而言,‘四’这个数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文中的检察官抓着这四枪的细节不放,渴望从中“揭露”默尔索“扭曲的心灵”。但在我看来,这完全可以是偶然性的事情。过于在意这个细节,反倒有些太较真了。开了四枪,亦或三枪,两枪,或者一枪不补,在我看来都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也没有什么缘由。如果真要找一个的话……太阳太耀眼了,如何?”
“好的,我的分享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它们在鼓掌,但是我不知道这个掌声是送给谁的,或许只是手痒了,或者是一种习惯?我有时希望它们可以和我讨论一下,或者指出我的不足——可能有这样的人,但是忙着鼓掌没时间,或者被鼓掌声覆盖了?
我把讲稿夹进夹板里,夹子嵌合的地方有些泛白,然后塞入书包的最里面。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讨论,有时我也想成为它们中的一部分。
……
“总而言之,今天做了点阅读报告,就是不知道多少人听了。我顺便把原稿带过来了,你要是想看的话可以拿走。”
“放在桌上吧。不过,要来点抹茶吗?”
“好——有点遗憾,看不见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