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与打字机

1.楼梯本来就有13阶。从这栋老楼建筑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金威拾阶而上，同样的动作已经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重复过无数次。肌肉会形成记忆，习惯也就变成了自然。

他掏出钥匙，插进已经有些斑驳老旧的门锁里。陈锈的门锁发出不满而又凝噎的吱哑声，这也是他经常听过的。

这里十分安静，在十多年前消灭了农村之后，这样没来得及被改造的郊区就成了历史的遗留物。金威的邻居很少，这一栋老楼本来有着4户住户，三天前在一阵刺耳的唢呐声，和一群子女的簇拥下，楼上常常出去遛弯的老大爷也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如果不是那群衣冠禽兽哭的那样地声嘶力竭，金威不敢相信平时只有一条狗陪伴的老大爷，居然有这么一群孝顺的儿女。当然，那是金威搬进来十多年来第一次看到那些孝顺的东西。

楼下是一位疯疯癫癫的诗人，金威常见到他，他穿着一身过时老旧的西装，在上个世纪，这种衣服还是一种象征，足可以称得上是成功人士的勋章，可诗人的勋章就好像没有洗过，和它的主人一样寒碜。诗人总是在朗诵些不懂的词语，好像将自己学过的字句糅合在一起，就可以像面团一样做成像面包一样的东西。

金威的房间的对面，住着一对小情侣，刚搬来时如胶似漆，可是现在金威已经见不到那个女孩儿了，只有那个男人还时不时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这里，隔着那扇生锈的门，金威经常听到摔碎酒瓶的声音。

这栋楼里住着的都是这样的怪人，金威也是。

他的屋子采光很好，在他租下房子时，那个油腻的房东搓着手这么介绍，语气中满是心虚的谄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房东说的有一些道理。

从窗户向外面看，能看到那座繁华的城市，人类花了数百年的时间将它建设，推平山脉，填充沟壑，伐开森林，堵塞河流。而一到了晚上，冲天的霓虹灯光就向上辐射，甚至把云层都染成暗红色。

自然主义者批评这样的人造物，觉得巨大的城市是这个世界的癌症，人类过于自负地改变了自然，金威深以为然，如果他们在批评时没有坐在高档的餐厅里，享受着主厨的表演，或许会更有说服力。

在那里，屋子都有电梯，脚下的每一步台阶都会随着脚步亮起，人人都衣冠楚楚。

可那与我无关。金威自嘲道。

他推开门，却愣在原地。空气中依然是那股熟悉的木头香气，却夹杂着一股冷清的味道。

那味道像是烈酒中混进了寒冽的冰块，就如同味道的主人。金威再熟悉不过，但他却难以置信。

家里的灯开着，那只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80w灯泡正洒下昏黄的光，映照着那个大咧咧坐在沙发上，眼神不满的女孩儿。

“哟，真没想到这里居然这世界上还真有能装上这种灯泡的房子，该说我们的大天才有品位呢？还是说喜欢怀旧呢？”女孩儿腾地从沙发里弹了起来，清冷的香味也像一阵疾风般猛地拍在金威的脸上，女孩儿这么多年来还是没有怎么改变，性格也好，身材也好。金威有些心虚地避开她的眼睛。

“一开始设计灯泡的时候，不管是飞利浦，还是通用电气公司，他们都在追求尽可能地延长灯泡的寿命。所以灯泡理论上的确拥有极高的使用寿命，只是这些资本公司之后发现，过长的使用寿命会导致灯泡的更新速度变慢从而影响……”金威的语气有些不自然，他不太擅长应付女孩子，尤其是眼前这位。

“哈，这都快两个世纪前的故事了，真亏你还能记住那些已经破产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公司的名字。”女孩儿冷峻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还是你脑子烧坏了，依旧还是记得那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女孩儿环抱着双手，眼中狠厉与笑意并存。

2.金威原本是个天才，即使他自己不这么觉得。从他开始学习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拥有着某种天赋。老师所传授的知识，他能够很快地记下，而那些跳动的数字，他也能够举一反三。教育依旧是一种竞赛，从一百年前开始，人们就通过考试来决定自己能够进入什么样的大学，来改变自己在社会金字塔中的地位。所以无论是补习，还是更好的教育资源，都成为了考试竞争外争取优势的“合理手段”。

金威家里很穷，所以他从小没有受过补习老师一对一的辅导教育。还好他喜好阅读，而图书馆依旧存在。他一点点地学习着书本里的知识，倒不是为了考试，而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他就像是个异类，怀着一颗从别人看来无法理喻的心，好似愚蠢般地从一群人之中冲杀出来，别人需要不断刷题，不断教育才能记住的解题方式，他能够自行摸索出来。他的聪明和言谈让同龄人嫉妒不已。

而他自己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直到临近那一次最为重要的考试，他却忽然像变了个人，成绩不再拔尖，对学校的学习也心不在焉。

而他只是感到好奇，对这个世界感到好奇，他认为单单只是学习，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欲望。

嫉妒他的人击掌而庆，嘲讽他“终于现了原形”，而那些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却只是惊讶于他的改变。

眼前这位女孩儿就是其中之一。

金威还记得曾经在课堂上，作为学习间的闲谈，老师曾经提出过那个著名的列车问题。

“在一条轨道上，有一辆飞奔失控的电车，它正在快速地疾驰。这时，司机已经没有办法让电车停下来。但是，在电车前方不远处，有五个人被绑在了轨道上。如果不采取措施的话，那么电车一定会把五个人压死。假设在你的手边还有一个手动拉杆。只要你选择搬动手动拉杆，火车就会变轨到另外一条轨道。不幸的是，另外一条轨道上也有一个人被捆在了轨道上面。也就是说，两条轨道上，必须有一条轨道上要有人死去。

此时此景，你会选择拉动拉杆救下五个人，还是任由事件自然发生？”

金威还记得，当时大家都吹着空调，这个疯女人梳着长长的马尾，她骄傲地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回答道：“那当然是把提出这个问题的狗东西绑到铁轨上，然后开足马力压过去。我只是个扳铁道的，干嘛要让我去选怎么救人？”

全班哄堂大笑，唯独某个“狗东西”涨红了脸，拍着讲台让大家安静。金威没有笑，他真的很认真地思考怎么才能让这六个人都活下来，而女孩儿的答案却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应该说她那股子疯劲儿，似乎让金威难以适应。而她的一颦一笑，在后来的岁月里，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成为他向往的一抹倩影。只是后来物是人非，他不敢再去回想这种事情。

只是他还记得她特立独行，那不同于常人的脑回路。

金威从回忆里抽身，他也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少年，这十几年他经历过太多，可面对这个女孩儿，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幼稚青涩的年纪，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能让他手足无措。

“怎么？老朋友跑来找你，你就连一杯茶都没有么？”女孩儿皱起了眉头，那得意而又嚣张的神情，还和当初一模一样。

3. 金威和女孩儿相向而坐，面前摆着一副紫砂壶的茶具。金威倾斜茶壶，滚烫的茶水就注入到了两人身前的茶杯之中。女孩儿没有说话，她饶有兴味地看着金威的动作。在如今这个时代，人类早就已经明白如何满足自己的舌头，食物和饮料中那些美味的秘密，被精心萃取，干燥成粉末，摆在货架上。

人类早就不以茶的品种来决定茶水的好坏。古老的茶艺对于现在的人而言更像是神话故事，人们不再关心茶叶如何炒制，茶叶的品种怎么样影响成茶的口感，茶叶被送入工厂，制成冲调的饮料，标签上还会贴心地打上口味的标签。

女孩儿静静地看着金威的动作，直到金威敲桌示意，她才小心地端起茶杯，小口地啜饮。味道难以形容，冲泡的茶叶味道远不比上经过精心调味的饮品，甚至有些苦涩。

金威注意到女孩儿手腕上的智能手环，这种琉璃色的手环能够监控主人的健康状况，定位主人的位置，并且能够在主人面临生命危险时，寻求帮助。一经面市就受到各种阶层民众的欢迎，但这种琉璃色的手环却只由警察系统统一配发。

“我也是没有想到，当初大家眼中的多才多艺的童童，现在却成了一名警察。”金威笑着说。这位疯女孩儿当时除了才思敏捷，可还能歌善舞，不知道多少男孩儿就因为思念她，导致学业荒废，在课堂上连黑板都不想看。

李童闻言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环，她放下杯子：“你果然和当初一样敏锐。”

金威替她再次斟满了茶水，他也从见到李童的慌乱中恢复过来，“所以你私闯民宅，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被警察盯上了？”

李童白了金威一眼，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如果你在餐厅里端盘子也能算什么重大刑事事故的话，我肯定第一时间将你捉拿归案，可你这么多年来，除了一次差点答应帮别人写小黄文以外，你确实没有什么能够给我抓的把柄。”话说到一半，李童故意停下了话茬，“当然，我也不相信一个处男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估计质量也不会过关的。”

金威恨不得在自己家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咬着牙问：“所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李童好看的脸微微歪了歪，说出的话却让金威一怔：“老余死了。”

老余？金威只是略微思索片刻，就有了映象，那是他的同学，大学毕业之后似乎在从事理论物理方面的研究，金威对他的映象还停留在几年前的同学会，老余大马金刀地坐在ktv的包厢里，脸上映着全息投影的光，手却不规矩地在几个女同学腿上摸来摸去，一点都不像个学者。

“我先说好，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金威赶紧撇清关系，他不想和杀人命案有啥关系。

李童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精致的脸庞上居然有一种看傻子的悲哀：“我可没说他是被人杀死的，他是死于意外。他家的监控完好无损，视频显示，他是在洗澡之前，在浴室滑倒，后脑勺撞在了洗手台上。”

金威像是在听一个喜剧故事，他下意识地反驳道：“这换在一百年前还有可能，现在的瓷砖厂商在浴室使用的地砖都是绝对防滑的。”当然，科技的进步的确能够让小小的瓷砖变得美观又坚固，而不用让人铺设难看的防滑垫。

“世事无绝对，我们查过了他踩到的那块瓷砖装反了。”李童补充道。

金威有些无语，一个还算事业有成的人居然会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死去？而这依旧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李童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不仅仅是老余。还有老马，他是因为洗手池旁的暖风机线路漏电，又不小心接上了水龙头，被电死的。还有……”

听着李童的叙述，金威脸色变得惨白，这些人都是他的同学，他们都死于一些极为离谱的意外，一些在这个世界早就应该被杜绝的意外。

“当然，每个人的死因都是意外，监控完好无损，基本都完美记录下了他们的死亡的过程。毫无争议的意外。所以局里并没有立案。”李童补充说着，她严肃了表情，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金威的眼睛，“但是我不相信这些事情有这么巧，死者全是我们认识的人，每一个都是在班上成绩优异的人。”

“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什么？”金威不明白，现在谁家里没有无死角的摄像头？现在捏造假的视频虽然可以以假乱真，但鉴别这些假视频的手段却也层出不穷。如果有完整的视频记录经过，那就不需要怀疑。

“你也是聪明人，至少当时班上我确实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人，所以来告诉你，你需要小心。”李童态度严肃，甚至她凑到了金威的面前，金威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冷香味。

“我还算是聪明人么？”金威苦笑，自从他高考失利之后，大多数人只把他当成仲永，一个可悲而又遗憾的遗留物。

“人聪明与否并不取决于他的智力高低，所谓智力不过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并非一个具体的数值。聪明取决于思考方式，这是你告诉我的。”李童笑了笑，“不要告诉我你忘了。对了，买个手环吧，不然你真出事了，我可联系不上你。”

金威苦笑，他确实对她说过这么一句话。李童是个被领养的孤儿，没人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还好她长得漂亮，天生也才思敏捷，很被养父母喜欢。

那时候的李童就是个疯女孩儿，并且很为自己的才智得意，她也确实有这样的资本。她向来对他人有种难以形容的傲慢，金威也许是当时看嚣张的李童不顺眼，这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可现在他只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却忘了具体的原因。

金威木然地点点头，反而是李童看他的模样，满意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脸，像是在摸一条自己饲养的狗狗，“嗯，对了，你这里应该有电脑吧？我把他们的监控录像偷偷拷贝了一份，你有空就看看吧。”她的手指很冰，却很细腻，金威的心又被抚摸得慢了两拍。

李童在桌上放下一个小巧的u盘，金威家里确实没有现在那些先进的便携式计算机，好像也只能用上这种上个世纪的u盘，金威不由得感叹李童思考之周密。

李童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不等金威回答，就已经站起身，迈到了门边，“记得去买手环。”

4. 金威在街头扯紧了自己身上的大衣，他忽然有些理解楼下诗人为什么要执着于那件破旧的西服。这些年他过得太拮据了，可只有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在城市的霓虹灯下，小小的他这才感觉到气温的寒冷。如果没有见过别人脸上饱满的红晕，是不会感到自己的寒冷的。诗人裹紧西装，其实是为了挡住心里的寒风。

金威哆嗦着推开玻璃门，数码商店里的暖意让他舒服了许多，光照，乃至是墙壁里的空调都让他感觉舒服不少。

手环被放在展台上，一个个悬浮在半空中，金威知道这是全息影像，不用担心被人抢劫，但虚假的影像下，那一个个过于真实的价格还是让金威有些望而却步。可能自己与那些死去同学的区别很大，大到用一个穷字就可以概括。

最终，他选择了一款最便宜的手环，留下了自己的住址，这里甚至没有店员，只有全息影像构成的ai店员挂着谄媚的笑容。金威不由得苦笑，之前擦盘子的时候就有过这种感觉，之所以还让人来擦盘子，不过是因为有时候人工比机器更加便宜罢了。

回到家里，无人机已经将手环送到了。金威给自己冲了一杯新茶，舒服地蜷缩在电脑椅里，手环就被他戴在左手的手腕上，他准备看看李童带来的监控，原因他也说不清，可能是因为好奇吧。

机箱喷出一团热风，接着老旧的风扇呜呜地转了起来，这种嘈杂的声音早已消失了不知道多少年，和现在那些安静的电脑相比，这台破玩意儿的动静堪称重金属摇滚。金威不禁想起，自己看过一部上个世纪的纪录片，片子里的青年给自己组装了一台电脑，当电脑的风扇转起来的时候，青年的脸上满是兴奋和自豪，风扇旋转的声音在青年耳中宛如圣歌。可随着时代变化，浪漫的定义似乎也有改变。

u盘插入接口，窗口弹出，李童还贴心地准备了古旧的视频格式。

视频里事业有成，风度翩翩的老同学正在家中，金威不禁暗笑李童，连个视频都剪不好，这下可算是刺探到了故去之人的隐私了。

视频似乎离老余身亡的时间点还有很长的距离，视频里老余坐在餐桌前，似乎正在打电话。接着老余站起身来，似乎是有人访问，他走到自家的门前。

金威倒是不意外，李童应该是处理过视频，将两个摄像头的画面剪在了一起。

可随着画面中老余打开门，透过监控视频，金威很明显看见了来访者的脸。

一瞬间他寒毛倒立。

金威来不及思考，接连打开了其他受害者家中监控的视频，数个视频窗口并排在一起。

金威像是被抽空了力量，瘫坐在椅子上，直到他的鼻尖，再次闻到那股清冷的香味。

李童不知道从哪处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就像她之前不知道怎么样进入了金威的家一样，她就好像没有离开过一样，她幽幽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把手环带上呢？”  

金威看着那张依旧带着笑意的漂亮脸庞，只觉得脊背发凉：“都是你做的？”

李童笑了笑，笑容和监控视频里的如出一辙，所有的受害者在遭遇意外之前，都被李童来访过。

“不，如果都是我做的，那么按照我的嫌疑，我早就应该被抓起来了。”李童依旧是笑着，可现在金威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只剩下了恐惧。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你要怎么解释？难道你要说这是巧合么？”

李童摇了摇头，看向金威的眼神却十分地复杂。

“是也不是。”

“那这是为什么？”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给你看一件东西。”

5. 李童挤开了金威，她俯下身抽出了电脑的键盘托架。“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着适合的人出现，而现在我觉得你就是那个人。”女孩儿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在这个键盘已经被淘汰许多年的时代，熟练使用键盘已经是难得的特技，就像是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的算盘一样，可李童纷飞的手指像是在演奏昂扬的钢琴曲。

电脑桌面上，只有一个普通的记事本窗口，而随着李童的输入，窗口中一串看似毫无规律的数字正在不断地变长，直到这串数字挤满整个屏幕，李童才长舒一口气，仅仅是看上一眼，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就让金威就觉得眩晕。

“这有什么意义？”金威很疑惑，他看不出这段长的眼花的数字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嘘。”女孩儿纤细修长的食指贴住了金威的嘴唇，示意他噤声，接着她毫不客气地坐到了金威的怀里，好像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反而是她带着偏高的体温的娇小身躯让金威面红耳赤。“我觉得，直接演示给你看，更加有说服力。”就这么说着，她按下了回车键。

在记事本的窗口中，这个动作，只不过是让那串数字向上移动了一行，因为她按下回车键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提行操作。

就在金威疑惑不已之时，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哨声，紧接着键盘发出了格格的响声。

整栋老楼，不，是整片大地都开始剧烈地晃动，白炽灯泡的在晃动闪烁起来，金威来不及多想，只能用力抱紧了怀中的女孩儿，钻进了摇晃的电脑桌之下。李童并没有抗拒他的怀抱，反而她似乎在开心地笑。

大地剧烈的震动，宛如惊天动地的交响乐奏鸣在每个角落。地震之下，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混乱和恐慌之中。老旧的建筑物摇晃得如同纸片般脆弱，红瓦飞溅，尖顶摇曳，墙壁崩塌，露出了那些曾被隐藏的斑驳岁月的痕迹。金威听到对门那男人惊慌打开大门的声音，也能听到楼下诗人用颤抖的声音朗诵着关于轰鸣的大地的狗屁不通的诗歌。

可他没有时间疑惑，因为他的怀里还有个在大笑的疯子。

李童丝毫没有慌张，她只是一边笑着，一边挣脱了金威的怀抱，然后随意地敲击了另一下键盘。

震动戛然而止，好像有一只巨手牢牢攥住了活动的地壳。

金威钻出桌子，才看到李童带着玩味的笑容，牢牢盯着他。可现在的金威，却不敢看那张面庞。

“这也是巧合？”金威不确定，毕竟李童什么也不没做，只是敲击了两下键盘。

“是。”李童笑着回答，可她的神色却像刚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急等着夸奖的孩子。

“怎么做到的？”金威难以置信，电脑屏幕上只是一串数字，和两次回车键空出来的两行罢了，他无法想到。

李童歪着头，笑着说：“你知道猴子与打字机吗？”语气平淡地就像以前在学校中两个人偶尔讨论科学，对未来进行展望时那样。

“如果无数多的猴子在无数多的打字机上随机的打字，并持续无限久的时间，那么在某个时候，它们必然会打出莎士比亚的全部著作。”金威皱着眉头，叙述了一遍。

“对，我只是那一只打出了正确答案的猴子。”李童扬着眉毛，看着金威。

“荒唐，你是想说，你靠这一串数字就引发了地震？这串数字甚至还在我的电脑里，它没有被发送出去。”金威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有些崩塌。

“因为这一切并不需要接受端。你知道的，即使这个宇宙每个粒子永远在变化，但物质和能量总量是不变的。”李童笑着回答，她的神情像是个回答孩子问题的老师，金威一瞬间觉得这张熟悉的脸，变得有些神圣起来。

“人类发现一个规律，知道了规律所会引发的结果，才会将这些规律用来创造事物。所以当一条规律出现在你的面前时，即使你不经过推演，其实人类已经知道了结果。”李童笑。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老同学，我是你暗恋的那个人，我是使者。我是……无限。”李童像是看穿了一切，她如是说道。

6. 在这个时代，人们会在医院保存自己的基因信息，方便在必要时用于定向培养人工器官。那么因为系统库的错误，“偶然”诞生一段不存在的人类基因信息的几率是多少呢？这段基因又因为系统错误能够被培养成一个正常的人类的几率又该是多少呢？

而此刻，这个因为错误而诞生的女孩儿就在金威的面前，像述说自己的午饭菜单一样，述说自己的身世。

金威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不安和惊慌。他的双手颤抖不已，仿佛随时随地都有不可名状的威胁会降临。汗珠顺着额头滚落，似乎是身体的一种自然反应，将他的害怕和焦虑摆在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位置。

恐惧仿佛一只黑暗的手掌，无情地捂住他的心脏，让他感受到真正的脆弱和无助。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仿佛空气中充满了毒液般的恐惧。思绪一片混乱，在脑海中闪现着可怕的画面，恶梦般的景象像恶魔一样让他无法摆脱。

周围的声音变成了噪音的合奏，尖锐刺耳的声音使他更加不安，像恶魔的呢喃一样在耳边回响。

一只略带冰凉的手碰触他的脸，一阵清冷的味道破开混沌，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是李童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

“在这个宇宙中，所有事情其实都是既定的，而人类又是那么傲慢。人类走过的地方会成为道路，人类就会认为是自己创造了道路。”李童像是圣者在传道，她的声音很轻，却在金威耳中重于千钧。“就像是一个精心制作的电子游戏，角色所摸索出的每一个配方，其实早就在代码库中。游戏角色不会创造出代码库中不存在的东西，同样的人类的尝试不会创造出宇宙中不存在的东西。人类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自己的发现而已。”

金威有些哽咽，他甚至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什么。

“人类过于傲慢，宇宙中本就存在的东西，被你们用“创造”变成了自己的东西。我是使者，我天生就知道自己的职责和使命，我的使命就是向你们，人类提出一个问题。”李童轻轻抚摸着金威的脸，好似亲密的爱人，“而我同样也是人类，所以我选择了你，作为回答的人。”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一直爱着我。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我知道你的一切，哪怕你从来不知道。”

金威无言以对，这是他内心里最深处的秘密，他喜欢那个聪明活泼的女孩儿，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言一行。可他不敢说，也不敢表露。他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可是他时至今日依旧记得她的味道。他一直觉得愚蠢的爱情就是这样，两个人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可能连一个波澜起伏的故事都没有。

还好她什么都知道，还好她确实知道。

金威平静了情绪，他问道:“如果回答错误，会怎么样？”

“太阳忽然发生氦闪的几率是多少呢？或者说比邻星忽然发生超新星爆炸，而伽马射线流正好笼罩地球的几率是多少呢？”李童的语气甚至有些俏皮，却让金威眉头一跳。

他好像在和神灵对话，而在这个神灵的手中，几率对于它来说是不存在的。所有能够发生的事件就像可以是从一个数据库中随意抽取。他也没想过人类这个小小族群的未来，就在这么小小一句话上。

“你为什么杀死那些同学呢？”金威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不是我，而是在催促我赶紧选择人选来完成自己的使命。”李童的笑容僵住了一瞬，她从手环里传输了一份文件给金威。

那是一份体检报告，李童的基因存在缺陷，随时都有猝死或者停止生命机能的可能。又是几率。

金威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快要爆炸了，这些可怕的消息他无法消化，相反是李童十分平静，她反而拍了拍金威的肩膀安慰道：“我是使者，完成使命之后当然应该被销毁。”

金威低低地哭了出来，李童继续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思考，所以你一定能回答这个问题。”

两人拥抱在一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金威止住哭声，他看着暗恋的女孩儿，说道：“问吧。”

“人类自己创造出了什么？”

金威没有回答，他已经有了答案。但他只是望着眼前的女孩儿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是谁在问，但这就是他的答案，他不愿意将答案说出来，这就是他的态度。

“谢谢。”女孩儿轻笑一声，旋即她像是断了电的机器人，整个人瘫倒在金威的怀里。她是使者，她并不作为正常的女孩儿存在，就像一个等待提出问题的幻影。而现在答案已经有了，她也就完成了任务。

对于那个提问者而言，答案只要存在即可，不需要传递。

深沉的夜里，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下男人抱着女孩儿的哭声。

诗人因为刚才的地震，只穿着内裤就跑到了楼下，抬头听着声音笑了：“嘿，又癫了一个，风流，风流啊~哈哈哈哈。”

7. 挑剔的导师拿着眼前的珠子，他仔细地注视着眼前自信的学生，问道：“你的设计思路是什么？”

学生面对导师自信地侃侃而谈：“我设计了一个几乎无限大的宇宙，让里面自由发展，只要时间足够长，那么就有可能发生小概率事件，终于在某个时间成功地诞生了生命。这种名为人类的生命，成功地发展出了科技，同时拥有了经济体系，社会体系，而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终于其中一个人类得到了我这次实验想要的结果，也就是导师您手中的答案。”

“思路不错，设计也很新颖。”导师赞许道。“有命题吗？”

“人类与打字机。”学生挺起了胸膛，语气里满是自豪。    

PS：啊……科幻题材长一点还好，短一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了啥……总觉得还有一堆设定要补，一堆想写的要写，可是……写不了啊……以后都不会再碰短篇科幻了，绝对不要。好像拉屎拉到一半忽然夹断，又好似撒尿到一半忽然憋回去，那种酸爽……简直感人。留下这篇黑历史，引以为戒，以后想要摸鱼的时候，就用这篇文章鞭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