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账财神
第十七章 孰是孰非
门外一群后生噼里啪啦砸门,拽住门锁不断里外摇动震得门上玻璃嗡嗡作响,随时都有碎掉的趋势,收银台的女生一脸怒气地从台里走出来,对着门外状似疯狂的男人尖声大叫:“嘛呢?!找死啊!”
那网管想要来门口帮忙,被罗旌超三个人死死按住:“有没有后门?说!”
“你们往后面走,卫生间旁边左转,有个小门。”网管倒豆子一般说着,罗旌超扔了人,三个人扭身冲过去。
挪开墙角那些垃圾桶啊扫把之类的东西,一扇深绿色油漆斑驳的铁门嵌在墙上,猛一推门罗旌超一脚踏出去,惊得“啊呀”一声大叫,门外凌空架着一道铁皮楼梯,旁边焊接着细钢筋当护栏,一脚下去哐当轰响,三个人也不管那梯子坡度大小,咬着牙一步两三阶往下跳。
眼看着三个小孩消失在视线里,门外的后生们一双双大脚踹在门上,几次下来玻璃哗啦碎了一地,章哲从门框上伸手进来拔了插销,一脚蹬开门,一群人鱼贯而入,离他们最近的桌子边瞬间站起来几个后生,扔了耳机满脸愤怒:“干啥的?找茬啊?打个游戏容易吗?”
刘金勇满头大汗呼哧呼哧跑进来:“人呢?”
“往后门跑了。”章哲转身看着他。
“愣着干嘛啊,追啊!”赵楠一声大喝和刘金勇往前就跑,几个后生上来阻拦,几下被旁边的后生放倒,场面一片混乱,只见一群后生躺在地上靠着椅子抱着身子叫疼。
看着刘金勇他们消失在视线里,被遗忘的聂曼鸽转身去了收银台:“您好,帮我开台机器。”
三个人下了铁梯,来到临街的后院,一扇铁门横在面前,各自心照不宣想都没想就往前冲,顺着铁门的段段横梁就爬上去了,翻过门来到街上,三个人憋着气撒丫子就跑,对面开过来一辆出租车,任郁亮挥手拦住,跳上车司机扭头就问:“去哪啊?”
“顺着道往前开。”任郁亮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祝明坤和罗旌超两个人歪倒在后座上扯着衣服呼哧呼哧紧一口慢一口倒气,抬起胳膊擦了满脸的浮汗,一边拉长脖子吞着口水一边惊魂未定地往后看。车往前走了一段,后视镜里一群后生张牙舞爪地追过来,奈何人毕竟跑不过车,追了一段就都累瘫了,个个撑着膝盖弯着腰倒气。
刘金勇一脚把路面上的石子踢飞:“妈蛋!”
任郁亮转头问司机:“叔,能让我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吗?给你钱的。”
司机一脚刹车速度稍减,从里怀兜掏出来手机解了锁,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把手机递过来。
任郁亮伸手接过,开了无线网登上自己的社交账号,一条信息从对话框弹出来:“不是我把那个男人带来的,是他到学校找我的,你们不想被人发现,这么快就暴露了真的很对不起你们。如果有需要打这个电话,去汉宁电视台。”他隔着安全带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电话、地址,对照自己在网吧查到的资料,他很快找到那个电话,抬手拨过去:“喂,您好,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他捏着手机给司机指路,出租车在马路上拐进拐出,差点连后座俩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正当他们郁闷的时候,司机拉过手刹嘎吱一声靠边停车,任郁亮解了安全带删了自己的东西把手机还给司机,扔给他一张百元大钞,拍死车门扭头就走。
前方路边的绿化带前,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那里,轻声放着音乐,车窗大开一位戴着墨镜的女士在驾驶座歪着头打盹,三个人轻声慢步走到车边,静静地看着车里的人抓住一切时间补觉,犹豫着要不要打扰她的清梦。最终,他们在车边站了几分钟就转身走到路边隐蔽的绿化带边等待着。天公作美,几分钟后车里的手机兴奋地打破了那位的睡意,她陡然惊醒抬手接了电话。
“喂,周五要播的那期已经给宋台审过了,你把它放到通道传给总编室,嗯,对的,下周的选题啊,那个别报了,有什么意思啊,能不能做点有力度的题,你们怕什么啊?”她谈起工作立眉瞪眼,语气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们要是打擦边球糊弄观众,就卷铺盖滚蛋。深度报道怎么做的?什么宗旨请问?别给我说什么审查、什么制度,都是借口,你有没有试过,有没有做过?我知道深度报道这几年选题和制作很难,能不能播你最起码要做出来,要勇敢地去试试,我们要做到上下通畅,你光传递上边的思想不给上边反馈真实的民生,算什么话?职业操守丢哪儿去啦?”
她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一阵唾沫轰炸,电话那头被她几句怼得只剩下敷衍了事的嗯嗯啊啊,这更激怒了她:“不要忘了你当初为什么做新闻,做新闻干媒体不是只唱赞歌的,这个社会需要监督,这是我们的职责,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良久,她叹口气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你们啊,再给上报一个选题吧,我现在在外边等几个提供新闻线索的人,马上回来。”
放下电话,齐肩的卷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侧脸,她趴在方向盘上弓着身子深呼吸几口,像一头随时准备狩猎的猛兽。她把手机放到一边,伸手到后脑理着头发,冷不丁往车窗外瞥了一眼,三个身影直愣愣的戳在视野里,吓得她歪过身子捂住胸口一句轻声的惊叫:“我的天哪!”
“打电话的是你们啊。”她走下车看着眼前三个十几岁的少年,“我是汉宁市电视台新闻中心深度报道版块制片人、编导谭靖芸,有什么问题跟我回台里说。”
祝明坤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身边是在摆弄各种摄像器材的工作人员,前后左右好几盏蒙着柔光屏的灯架包围着他烤得他额头冒汗,斜侧面两三架摄像机端坐在三脚架上死盯着他,在它们中间一把椅子上坐着谭靖芸,她身边两个化妆师围着她涂脂抹粉梳头定型,她也不管四周嘈杂,拿着采访本思索着如何问起。她身后不远处罗旌超和任郁亮站在一起,冲着祝明坤握拳加油。
“开始——!啪!”编导一声令下场记板响亮地合起,好几台摄像机同时亮起工作的红灯,谭靖芸歪头拢了下头发,一口长气出尽给了祝明坤一个眼神,开始询问,对面的祝明坤已经全身冒汗。
“你叫什么名字?”
“祝明坤。”
“你找我们要曝光什么人什么事?”
“我要告诉大家关于少强学校的事情。”
“你能保证你接下来面对媒体所说的话都是事实,没有捏造任何不利于少强学校的言论?”
“我发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绝无捏造。”
“你是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进入少强学校的?”
“半年前,我跟家里关系特别不好,动不动就开始吵架,有一天我回家发现有四个穿警服的‘警察’在客厅等我,他们说我在网上买东西涉嫌非法药物的走私,让我配合调查。他们从我房间搜出来几个快递盒子和几瓶药,百口莫辩的情况下我被他们铐上车,一路上押着我到了少强学校。”
“事实上你没有在网上买违禁药对吗?”谭靖芸在采访本上速记,抬眼看他的瞬间下一个问题已然出口。
“不,我有。”祝明坤三个字一出来,吓得全场不约而同轻声惊呼。
谭靖芸猛抬头看着眼前的孩子,短暂的诧异之后缓缓开口:“你买了什么药?身体有不舒服吗?”
“我买的是可以提高人专注力和学习能力的药,同学称之为‘聪明药’。”祝明坤盯着地面,双手绞在胸前。
“为什么要买那种药?出于学习需要?”
“我那段时间成绩下滑得厉害,我妈在一个药店听讲座知道了这种药,就买给我用了。”
“有效果吗?”
“刚开始几次吃完药之后,执行力和专注力变得超强,以前记英语半天背不下一篇文章,重复好几个小时还在原地打转,但是那天吃药后我鬼使神差地将其背诵并且默写出来,有天我连听10个单元近1000个词,不敢说完全记住但大多数仍有印象,整个人兴奋地手抖,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效果这么明显?”谭靖芸被祝明坤说得愣神,满脸写着不相信,“这个怎么证明?”
“我们班还有几个同学在用这个药,可以问问他们。大概四五个小时之后,药效逐渐消失,连续用药几天后我开始出现厌食、四肢乏力、心理状态空虚等问题,连续三天锥心般地头痛。为了缓解头痛继续服药,止疼片我一吃好几片。”
“为什么不停止用药呢?”
“停药我会不间断地头疼、恶心,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无数次想要自杀一了百了。”祝明坤胸口擂鼓一般全身湿透,“我发现……我发现我离不开药了,只能不断寻找药贩子,甚至花近万元用高出几十倍的价格去购买聪明药。我手里的钱花光后开始向父母要钱,编造了学校缴费、外出游玩等各种理由,有时要五百,有时要一千,没过几天钱又没了,以前一片药就能维持四五个小时,现在要三片五片的吃。”
“你在网上怎么买的药?”
“网上有很多药贩子,我从他们手里拿了几次药,所以那几个穿警服的人带我走时,我百口莫辩以为自己要被关进监狱了。”
“事实上呢?”谭靖芸递给祝明坤几张卫生纸巾让他擦汗。
“事实上带走我的是少强学校的教官,我爸妈叫他们来的。”
“你父母?”
“对。服药后我开始变得暴躁易怒,经常顶撞他们,他们就联系了少强学校。”
“之后呢?”
“之后我被关进一个禁闭室,没有窗户没有灯也没有床,一床潮湿的铺盖胡乱堆在墙角,地上放着一个塑料桶当厕所,一侧有个嵌在墙面里的笼子,一人多高,在里面只能站着,弯腰都费劲,手被铐在铁杆上,门一锁就得站一天,近十天吃喝拉撒睡都在里边,进去前就像监狱检查一样,把我扒到只剩内裤,衣服、皮带、手机、钱包、钥匙通通收走,下午送来一套迷彩服和胶鞋,吃饭有人送来,半生不熟那种米饭加上白开水一样没有几粒米的粥,饿急了也就吃下去了。我跟他们说要回家,他们根本不理我,成天拿个音响放一些《弟子规》、《三字经》啥的,成宿的闹根本睡不着,后来我头疼欲裂踹着铁门嚷着要回家,一个教官打开门把我铐在墙角的铁钩上,拿给我一份文件,说我爸妈交了钱,要我在这里好好学习好好反省,还要我背熟一份少强的管理条约,背不下就要打。”
“他们有手铐?”谭靖芸瞪大眼睛,心里多少有了点异样的火花。
“有,电棍也有,铁尺也有。”祝明坤满脸通红,还没开口回答,远处罗旌超的声音弱弱地飘过来。
“对,我刚去的时候有严重的药物依赖,他们在药瘾折磨我的时候会把我带到另一个包满隔音板的禁闭室,铐……铐在墙角用……用电棍……”祝明坤咬着牙对抗着心理上的波涛汹涌,硬生生憋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谭靖芸犹豫着,示意编导停止采访,站起身几步走到崩溃的祝明坤身边,拿着纸巾给他清理满脸洪流:“你恨父母吗?”
祝明坤用衣袖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开口:“不,我恨落井下石的人。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没人回答,几十个人相顾无言,沉默地忙着收机器撤器材。任郁亮和罗旌超走到祝明坤身边,按着他的肩膀安慰着他,谭靖芸捏紧了采访记录起身出门,咬着下唇回了办公室,安排几个孩子后续的采访和生活。
谭靖芸端坐在罗旌超对面:“学习和音乐对你来说哪个更重要?”
“都重要。一个能给我健全的思维方式,另一个能给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自由,有足够的空间来施展自己的拳脚,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喜欢的事是什么?音乐吗?”
“对。我小的时候是从音乐开始,一直到现在是没有任何变过的一个概念,没有想过什么梦想,我的梦想从小就一直在追求着,以前遭遇挫折的时候也想过,不用管别人看我是什么样的角度,我在享受我自己的人生跟风景,让他们去说吧,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可是现在……”
“那你现在的处境……”
“不自由,一点都不。”谭靖芸一句话还没问完,罗旌超的答案就蹦了出来。
“自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生命的意义。可是我爸妈不那么想,我是他们延伸希冀的工具,外出攀比炫耀的资本。”
“在少强是一种什么体验?”
“那是一种声嘶力竭却听不到回馈的迷茫,那是一种破釜沉舟却看不到希望的怒吼,那是一种顽强生长却得不到指引的无助,那是一种永不屈服却找不到方向的抗争。”
“你的音乐获得过那么多肯定,梦想一样可以让你发光啊。”
“在学习的独木桥上梦想不值一提,就算我在音乐上拿到全国第一,还是不如别人家的孩子考个双百来得有尊严。”
“你很讨厌学习吗?”
“不,我讨厌无差别的学习,因材施教只是个幌子,没人真正做到过。”
谭靖芸原本埋头速记听到这句话突然停住,抬头看着眼前一脸淡漠的孩子,惊讶于他的思维和话语,“你对父母的态度是……”
“在梦想和现实的问题上会有恨的心结,可是一旦他们出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为什么恨父母?因为他们把你送到了少强学校?”
“他们骗我,以外出的名义把我送到那种地方,然后为了逼我悔改,我被邢诗勇逼着吃烂菜剩饭的时候,他们砸坏了我两个暑假兼职买的琴,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你不觉得他们也许是出自本心是真的爱你为你好呢?”
“我知道他们爱我为我好,但爱是尊重和自由,不是暴力和服从。”
谭靖芸惊讶于眼前十五六岁孩子的观念:“你在少强学校有变化吗?”
“变得小心了,学会伪装了。”罗旌超扣着手盯着不远处那台闪着红灯的摄像机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学会伪装了?”谭靖芸很明显的讶异了一下,因为她以为会听到“可以改变自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类的回答。
“对。我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把自己最真实的感情和思维隐藏起来,他们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像一个提线木偶。”
“那你现在面对我们……”
“是真实的,出了少强自我开始反扑了。”罗旌超不等谭靖芸说完,就抢过了话头。
“少强是用什么方法改变了你呢?他们对外宣称学生改变率为96%以上。”
“龙鞭,”罗旌超伸手比划着,“雷鞭。”
“那是什么?”谭靖芸好奇地追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