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论三(摘清杨椿《孟邻堂文钞》)

从来人臣欲行曹马之事，其下未有不先为华歆、成济者也，惟明建文、永乐间事，野史不传，国典不载。其言出亡者，王鏊《守溪笔记》、祝允明《九朝野记》、郑晓《吾学编》，及凡稗官杂说是也；言自焚者，实录一书而已。出亡之说王世贞始疑之，本朝朱检讨彝尊、王尚书鸿绪辨之尤力，而自焚则置之未究。今以《实录》及他书质之，《实录》云“建文君欲出迎，左右悉散，惟内侍数人，乃叹曰：‘我何面目相见？’遂阖宫自焚。上望见宫中烟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中。”夫燕王起兵以来，甘心于帝者非一日矣。金川未启，先遣骑兵千余，取周、齐二庶人于拘所；而方正学之执，皇城、京城之守已即。在此时，岂反置帝不问，必俟宫中火起而后遣使往救乎？且其至金川也，直入见帝可耳，而乃四王并辔，至门下马，握手登楼，复何待耶？金川去大内颇远，望见烟起，何以即知宫中救火？不遣他人而独遣中使，又何为耶？窃意燕王中使，盖不待宫中之火，早已有入大内劝帝出迎，或逼帝自尽者矣。“我何面目相见？”为劝迎者言，宫中之火非帝自焚，乃中使迫之使焚，或帝自尽，中使举火以焚之耳。《实录》于帝书“左右惟内侍数人”，于燕王书“急遣中使往救”，是惠帝死生惟内侍制之，燕王意指惟中使将之，而谓惠帝尚能令中珰代死，如《建文编年》所云？由地道出亡，如《九朝野记》所载者乎？且左右既悉散矣，又安有程济等五六十人，在帝前议从亡，如《纪事本末》所记也？《宪章录》云代焚者马后，燕王入宫诘问，宫人、内侍皆指后尸为帝尸。夫出帝尸火中者，燕王之中使也，燕王以为可信而遣之，肯指后尸为帝尸乎？何待问帝之宫人、内侍乎？奉命救火，决非一人，又谁敢随声附和，同为欺蔽者乎？焚者何人，大内何地，中使既谬以后尸为帝尸，燕王复懵焉而不觉？燕王文武诸臣，亦竟莫察其非有是事乎？有是理乎？且以后尸为帝尸，则后复何往？其言后存殁无考者，后世《革朝志》诸书耳，若果尚存，当时有不踪迹其所在者乎？尝考天顺初事，大约仿永乐间为之，徐石夺门之名，张玉等之夺九门也；钦天监请革景泰年号，永乐历之去建文也。称吴大后为贤妃，兴宗之仍为懿文太子也；景帝为太监蒋安所缢，犹惠帝之崩。马后之殁，即汪后之赐死也，特汪后以李贤谏沮，马后无沮之者耳。国家骨肉参商，习为故事，祸竟烈于曹马，人更毒于歆济，有如此哉！四百年来，或云行遁，或云自焚，悠悠之口，孰从而辨之？抑亦孰忍辨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