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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25 00:00 作者:霜李维斯  | 我要投稿

他从G219国道上举目,只见曙光在高山草甸上滚着,吞没了远山的棱角。厚重的积云把草原压迫出层层阴影来,唯独有束金光从云隙间泄出,照亮着一处的建筑。

那就是石塔的所在。

这座塔高,六十米多不止。这座塔方正,不偏不倚地立在那呢,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如果稍微认真些观察,哪怕用手摸摸,便能发现这是座石头砌的塔。

它自然地矗立在一片干涸的河谷与广袤的荒原间。乍一眼看去,这座建筑唯一可取之处,是它熬过漫长的岁月,竟然还能屹立不倒。从外观上来看,石塔至少有数百年的历史了:支撑用的木架斑驳腐朽,歪斜着,就好像直接长在那里,未经加工修整便直接使用——这是藏区某些老建筑的典型特征。但即使是眼界如此丰富的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塔。

木架之间堆砌着层层石头,没有用灰浆,而是互相嵌合在一起。这种技术如今早就失传了。花岗石和大理石,摸摸吧,玉与蛋白石,水晶、页岩和砖块,就连种种半宝石、小卵石与火成岩、铁矿石铜矿石等等,都在合适的位置……所有这些材料都选得如此巧妙,凿砍得恰到好处,琢磨得如此精巧,而彼此又浑然天成仿若一体,没有一块放错地方,互相撑持加固。

如果当初用了灰浆,抹了水泥,在漫长的时光里早就脆化,这座建筑也就倒塌了。然而时至今日,这古老技法却熬过漫长的岁月,仍存续于此。他察觉到石头的间隙里有更小的石头,更小的石头间又有更小的,直到如纤尘般才罢休。他不由得想,这一切,都是为了度过几千年的时光而设计的。

可,真的会有人曾在行路匆匆中,注意到这座石塔吗?或者说,可曾有人注意到这将世界组成的石头呢?

难道不信,这世界就是石头么?每级台阶,每块砖瓦都是石头。的确石头是死的,但石头会生长,会行走,会说话——石头是土壤,是水,气体,是世界的骨架……

他如今站在这座石塔面前,嘴唇战栗着,脑海干渴而躁动。他逐渐心生出三个无法打消的疑问——

这些石头为什么来到这?

它们是怎样来的?

它们背负着何种使命?

他是素来分不清天空与海洋的,于是觉得浑身阵阵战栗,仿佛石塔支撑起整个天空的奔潮涌动,使其不至于倾泻下来一样。

环顾四野,河谷里无数颗的石头沉默着,被踩在脚底。这一幕颇具哲学与艺术色彩,若视远方公路如无物,这空间里,就只剩下一人,一塔,上下天地一片而已。

他不敢再靠近石塔,对这肃穆的氛围恐慌了,好像幽闭恐惧,又不舍得移开脚步。僵持半晌,所幸双腿的麻木颤抖打破了困局,他径直回头上车去,掏了火机,含着烟忘了点,终于逐渐重归平静。

孤独呢。

他这时又随意漫步在距石塔相当远,但看得见它的一个圈里了。瞧,夜空中眨巴着许多许多的星。没有车经过了。他想,这种氛围倒不坏。虽然逐渐有阴云聚集,气压也低了。

踢了脚空气,信手捏了一块地下的石头边揣摩边思索。石头为什么来到这?他刚刚莫名想到这个问题。这样的问题很抽象,很虚妄,让人一下子抓不住方向。就像,人为何活着呢?释迦牟尼,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出了家,结果得到的结论是人活着为了涅槃,就是放下欲望接受痛苦。这简直近乎开玩笑了。

以前住在城市里的时候,他总会突然感到失落。感觉自己没事情做,感觉街上的人都有他们的事情做。有人注意过道路两旁的楼究竟有多么高吗?很高,很高就对了。那是能遮住星星的高啊。他觉得他是有幽闭恐惧症的。有些喘不上气,感觉出门只是为了骚扰别人。他想啊,有没有更有意义的事,却发现除了荒度时间便没了。他这么无聊。他悲伤得就要死了。

所幸有石头哇。石头好,石头有种种形状质地有不同颜色。石头,可能是平凡的。石头是沉默的,忠实的,永远听着他倾诉。

石头,请问你们从何处来?

石塔,请问你的名字?

佛陀有些悲观,如果仅以他这点对佛陀的粗浅认识来看。不过,活着总得死,这一点是不错的。他不安得想,想到石头生命长久不消散,便有些嫉妒有些怒火中烧,这也是很不愉快的。过去他想,人活着都得为别人,为别人才能使自己得到超生。现在大家都这么想吧?但人们只是自顾自发挥着建筑的本领(这使他联想到那座石塔的结构),把森林变成钢铁与教条铸造的监牢,让生活都变成一个连绵不断的宗教仪式了呢。心生恶寒,妈的,这世界怎么这样!

现在他又有些害怕月光了。夜海的沉默不像石头那样令人安心,空旷不能缓解那种压抑,反而带来了虚无的体验。孤独,这座石塔在这里很孤独。一天的疲惫,身体上,精神上的,都像讨债的恶鬼般袭来,穷凶极恶的。

他只好再次缩回车里,打量着自己新捡到的这块石头。这是块……圆滑的石头,想来经历过山川无休止的研磨砺炼。想起来,以前到过某国某片美丽的沙滩,那儿的地面都是彩虹色的。哈,其实是磨光滑的玻璃块而已,海水一次次冲刷就闪亮了……石头的故事,就是通过模样表现的。谁说人不是?无论外表,无论心灵,都在冲刷中改变自己的模样。

我们是时间的造物,造物主用创造之手,把时间砌合,接着化身成了我们。就像我们砌石成塔。

还是不安,还是惶惶。他好累好疲惫,不知道怎样是好。夜是那样漫长,天居然逐渐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滚滚的江流自山坡自云团里压下,汇聚成涌动的泥河,骤雨重山、气息交换,向远方去。

雨下整夜。

他已是一个中年人,但眼眶里经常有些泪水。是多情善感吧,是莫名其妙。怎么会有人为石头打抱不平,为一座低矮的旧塔悲伤。他想不通自己。手里的石头也越来越硌手。明天还要继续前进。还有很多人等着我的,我们的目的地是……他们需要我,我是老大哥嘛……车也要修,储备粮要准备……无人区的晚上会有狼吗?他们会害怕……

他从未感到这样茫然。他咬破了嘴唇,看着地平线上微明的光,下定决心般:把那石头扔飞出去。落在地上咚的一声。

他迅速发动汽车,向某个远方去了。狂风大作,宇宙的风暴的眼注视着这里。下起了冰雹。突然,轰地打下来好响亮一道雷电,在山头上折来拐去,最终落在石塔顶上。霎时间,连万年不变的山脉都颤抖片刻,唯独那塔不动。一秒,二秒,一阵子过去了。终于它承受不住,如同冰山般崩解熔化。

石塔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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