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沉睡的人鱼之家》-第四章 来读书的人 5-7

2023-08-27 07:17 作者:芷含R  | 我要投稿

5

在新章房子前往“救助会”事务局之后的那个星期六,门脇陪着她一起来到江藤雪乃所在的医院。路上,她说:“我买了这个,要不要紧呀?”说着,从手中拎着的纸袋里拿出一只蛋糕盒来,里面是奶油馅点心。

“还是别让小雪看见比较好。”门脇说,“她的饮食在水分和盐分等方面都有很严格的限制。天天吃些没有味道的东西,她也很郁闷呢。”

“这样啊。好可怜……那就不让她看到了。”

“在回去的时候,避开她,交给她母亲吧。”

“好的。早知道就不买了。”新章房子似乎打心底里后悔,“不过,这个或许可以吧?”她把盒子放回纸袋里,又拿出一只兔兔玩偶来。

“这个应该没事。”门胁眯起眼睛,“不过,为什么是小兔子呢?”

“在‘救助会’的网站上,有一个页面是汇报小雪近况的,对吧。上面介绍了小雪画的几幅画,其中大多都画着兔子,我想她应该很喜欢兔子吧。”

“啊,原来是这样。”

不愧是当老师的,关注点都和旁人不同,门脇由衷地感到钦佩。

江藤雪乃住在一间双人病房里。不过上星期,另一位患者出院了,现在她可以住得宽敞一点儿。

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请进。”门脇推开门,穿着polo衫的江藤正站在一张儿童床边。对面坐着身穿t恤衫和牛仔裤的由香里。

“哎呀,你们好。”门脇向两人打完招呼,目光转向床上的雪乃,“早上好啊。”

雪乃穿着蓝色睡衣,身后靠着一个大大的靠垫,坐在床上。小嘴轻轻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应该是在问好吧。

“情况怎么样?”门脇问江藤。

“还行吧。前两天感冒来着。”江藤说着,看看妻子。

“感冒?这可不大妙。好了没有?”门脇又问由香里。

她笑着点点头。

“稍微有点发烧,挺让人担心的,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谢谢。”

“那就好。大家都在给你加油呢,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哦。”这是对雪乃说的。不过,四岁的小女孩见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大叔这么亲密地和自己说话,似乎有点紧张。

门脇回过头来。

“我在电话里和江藤说,今天想带个人来介绍给你们认识。这位是参加募捐活动的新章小姐。”

新章房子走上前,低头行礼:“我是新章。请多关照。”

由香里也站起来,低头还礼:“感谢您的协助。”

“您快请坐。看护已经够累的了。”

“哪里哪里……”由香里摇着手。

“其实,”新章房子说着,从纸袋里拿出刚才的小兔子,“我给小雪带了点礼物。”

由香里脸上焕发着光彩,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哇,是小兔兔呢。真棒,对不对,小雪?”

新章房子走到床边,把小兔子递到雪乃身前。雪乃望着母亲,有点犹豫,又有点迷惑,不知道该不该拿。

“拿着吧。别人给你东西的时候,你该说什么呀?”

雪乃的嘴巴又轻轻动了动。这次,新章房子听见了微弱的“谢谢”。她接过兔兔,紧紧搂在怀里,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了笑容。

雪乃身上带着一个小挎包似的东西,那是小儿用的人工心脏辅助泵。泵通过管子和床边的驱动装置相连。

人工心脏有两种类型:体内植入型和体外设置型。不过,儿童用的辅助人工心脏只有体外设置型。因为儿童的身体太小,体内没有植入空间。

不过,日本也是在最近才允许使用这种小儿人工辅助心脏的。此前都是把成人用的泵降低功率给小孩子用,很容易导致血栓等危险,现在小儿用的总算是得到许可了。

不过,就算使用小儿人工心脏,产生血栓的可能性也不是零,只能作为心脏移植之前的过渡手段,如果长期使用,还可能引发脑梗。

病情已经经不起反复了啊,门脇望着雪乃的小泵,想。

“新章小姐呢,”他对江藤说,“对日本的心脏移植现状有一些意见。”

“啊?”江藤重新打量了她一番。

“称不上什么意见啦。”新章房子把头低了一低,又抬起头道,“不过,和欧美相比,我觉得日本的步伐太慢了。所以江藤先生才会那么辛苦呀。”

“您指的是志愿者数量太少吗?”由香里问。

新章房子点点头。

“是的。就算修订了器官移植法,事态也没有得到改善。国家也没有采取什么积极的对策。照这样下去,还会出现像小雪一样的孩子。我们是不是得做点什么?”

“这一点,我们也深有同感。”江藤说,“当医生告诉我们,雪乃只有做移植才能获救的时候,我们非常震惊。但更令我们灰心丧气的是,他还说,如果在这个国家等下去,接受移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是呀。所以我才说日本的步伐太慢了。”

“可是,”由香里低声说,“我理解那些不愿让孩子捐献器官的父母的心情。要是雪乃不是因为这个病,而是出了事故,脑死亡了,医院如果问我们要不要捐献器官,我们也会迷茫的。”

江藤似乎也有同感,连连点头。

“那是法律不行。”新章房子斩钉截铁地说,“现在说的是脑死亡的时候,对吧。但严格来说,如果不同意提供器官,就不知道患者是不是脑死亡,因为不会去进行判定。既然没有判定,医生就只能用‘可能’这种表述:‘可能’脑死亡。可是这种表述是无法让父母下定决心的。孩子的心脏还在跳动,气色也还好。身为父母,当然不愿意承认孩子已经死亡。所以,法律应该修订一下。‘当医生判断患者脑死亡可能性极大时,应尽快进行判定。如断定脑死亡,则将断定时刻作为死亡时间,停止一切治疗,如有器官捐献意愿,可采取延命措施。’——这样不就好了吗?这样的话,父母就会放弃,提供器官的人一定会增加的。”

新章房子淡淡说完之后,问江藤夫妇:“您不这么想吗?”

由香里夫妇对视了一眼,思考着。

“这个问题真难啊。您刚才说的是很对,不过法律上没这么写,应该有什么原因吧……”

“这是因为政治家和公务员们不想承担责任。他们没有勇气去决定脑死亡的人算不算死,只能含糊其辞,结果就有了现在的法律。他们也不想想,有多少人正为此痛苦着。”新章房子的视线移到斜下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您知道有孩子长期处于脑死亡状态吗?”

江藤夫妇似乎很迷惑,没有说话。或许他们没怎么听过类似的话。

“医生说孩子应该已经脑死亡了,可父母不承认,一直看护着孩子,尽管孩子没有任何康复的迹象。您对这件事怎么想?您不觉得这是做无用功吗?”

由香里皱眉道:“我……理解他们的心情。”

“但如果这孩子肯捐献器官的话,或许能救别人的命啊。”

“就算是这样,可——”

“新章小姐,”江藤说,“请不要误会,我们从来没有一星半点这样的念头,盼着谁家孩子赶紧脑死亡。我也和妻子谈过,虽然已经决定筹集资金,渡航移植,不过我们心里仍然盼着有志愿捐献者出现,不过,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至少我们绝对不会把这想法说出来。因为,如果出现了捐献者,就意味着某处有个孩子去世了,一定会有许多人为此悲伤。移植手术是善意的施与,我们不会去要求,也不会去期待。同样,对那些不接受孩子死亡,持续护理孩子的父母,我们也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因为在他们看来,孩子还活着,对不对?所以,那仍然是一条宝贵的生命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位其实内心期盼着移植手术的父亲的话,不知在新章房子心中激起了怎样的回响。不过,她那双在镜片后面不安地闪动着的黑眼睛,似乎流露出了内心的想法。

“我明白了。”她说,“您的话对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我衷心希望您的女儿能尽快恢复健康。”说完,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谢谢。”江藤应道。

门脇目送新章房子离去之后,便与江藤一起去喝酒。因为由香里说江藤好久没能放松一下了。

两人在常去的定食屋相对而坐,先端起啤酒,为筹款顺利干了一杯。

“那个人有点怪怪的。”江藤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啤酒泡沫。

“你说新章小姐?”

“对。突然那么问,让人不知所措。”

“早知道就不介绍给你们了。”

江藤苦笑着摇摇头。

“别这么说。就算没有她,社会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们是当事人,只顾着努力解决面前的问题,没工夫去考虑法律如何如何。”

“的确,那个人思考的层次比较高,我也被她给镇住了。”

“她究竟是什么人啊?”

“似乎是当老师的。我瞅着她似乎在从事和器官移植相关的什么运动,详细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她对于我们,的确是宝贵的战斗力。虽然只在周日才参加活动,不过确实非常热心。”

“那太好了。多亏了像她这样的人,才能实现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两亿六千万,一开始听到的时候,我真觉得这是个天文数字啊……”

“照现在的进展,应该能达成。我打算再努一把力。”

江藤放下酒杯,认真地把双手放在桌面上。

“这都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当‘救助会’的代表,就没有现在。我打心底里感谢你。”

门脇皱着眉,敲敲桌子。

“去去去。这种时候,你闹什么虚礼。而且,事情还没有结束哪。甚至连开始都还没开始。等小雪平安做完手术,健健康康地回国之后,你再谢我不迟。到时候,就别来这种便宜小店啦,去高级料亭!”

江藤表情柔和了些,拿起酒瓶,给门脇满上了:“好,一定!”

然后,两人聊了很久的棒球。或许是心里的负担轻了几分,江藤难得地饶舌起来,一个劲地要门脇赶紧结婚,还说结了婚,要生个儿子,然后教儿子打棒球。

“我们家是不打算要第二个啦。这件事,就只能靠你了。”江藤说着,用手里捏着的柳叶鱼指着门脇。

“怎么,难道我结婚是要讨你开心?”

“对啊。要是那孩子成了棒球选手,我就把雪乃嫁给他。”

“喔,这倒不错。”

“对吧?所以你赶紧结婚吧。原本嘛,你都这个岁数了,还独身,也太——”江藤忽然收起了戏谑的神色,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好像是有短信。

“失陪一下。”江藤把手机放到耳边,站了起来。大概是周围太吵了,他向店外走去。

门脇也想起一件事来,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新章房子在离开时交给他的,并说:

“我对身边的人也说了‘救助会’的事,大家都帮着捐款。我又加了点儿,凑成了整数,在银行兑换好了。请务必收下。”

信封沉甸甸的。碍于江藤夫妻在场,门脇不好当场确认里面的数目,不过想必不少。

门脇打开信封瞅了瞅,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里面是一迭万元大钞。都是新钱,用带子束着,看来是一百万。要有多少人,才能捐出这么一大笔钱啊?

和刚才江藤同样的疑问浮上心头。她究竟是什么人?

江藤回来了。门脇一边把信封放回怀中,一边瞅着他的神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朋友脸色苍白,面容僵硬,刚才的轻松完全消失不见。

“出什么事了?”门脇问。

江藤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万元纸币,放在桌上。

“抱歉,你帮我结一下账吧。我得赶紧去医院。”

“怎么了?”

“……雪乃突然说头痛,然后就开始痉挛,被送到集中治疗室去了。”江藤声音喑哑。

门脇伸手抓起桌上的万元纸币,往江藤面前一搡。

“还顾什么钱啊,快去!”

江藤接过钱,又说了声“抱歉”,匆匆转身离去。门脇望着他走远,拿起了账单。

6

“小雪救助会”的解散仪式在市公民馆举行。说是仪式,其实并不隆重。江藤说,想对迄今为止伸出过援手的人说声谢谢,所以,包括“救助会”成员在内,协助过募捐活动的人都被请到了现场。

那天,雪乃的状况急转直下,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在昏迷了四天后,她离开了人世。死因是脑梗。人工心脏出现了血栓。一直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门脇一边安慰悲伤的江藤夫妇,一边帮着安排守灵和葬礼。葬礼很简单,因为江藤说,要是把钱花在这上头,会很对不住那些捐款的人。

头七过后,便举行了解散仪式。

首先由门脇致辞。在上百人面前,他对江藤雪乃的死表示哀悼,同时也对大家的帮助表示感谢。心中涌动着无尽的空虚和遗憾,在掌声中鞠躬致谢的时候,门脇心中现出一个念头:自己能做的事情,或许已经做完了吧?

接着,江藤夫妇站了起来。江藤身穿西服,与妻子一起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今天,大家在百忙之际聚到这里,我在此表示由衷的谢意。无论如何,我都想向大家道谢,所以才安排了这么一个地方。”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三个月前,为了满足雪乃希望去海外接受心脏移植的愿望,门脇代表成立了‘救助会’。一开始,我心里还有不安,不知道会不会一切顺利,但在大家的帮助下,还是募集到了数额惊人的善款。我没想到,善意居然会有这么巨大的力量。虽然很遗憾,雪乃的生命之光在出国之前就熄灭了,可大家对她的爱,对她的支持,一定会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我和内人这一辈子,也永远不会忘记大家的恩德。尽管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我们一定会努力回报大家。”

人群中隐隐传来啜泣声,不少女人都用手绢捂住了眼睛。

“我还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江藤环顾会场,声音稍稍提高了些,“大家都知道,雪乃的直接死因是脑梗。但是,脑梗并不会马上导致心脏停止,首先要诊断是否脑死亡。院方问我们愿不愿意捐献器官。我女儿的心脏虽然不好,别的器官却是健康的。我和内人商量了一下,一致决定,现在应该轮到女儿来拯救别人的生命了。当天晚上,我们就进行了第一次脑死亡判定。我和内人都在场。二十四小时之后,又进行了第二次判定,结果相同。确定脑死亡的时刻,就成了我女儿的死亡时刻。从她身上摘除了肺、肝脏,还有两个肾脏。它们将捐献给四个孩子。我们相信,雪乃的灵魂一定还生活在某个地方,她一定能抓住新的幸福。多亏了大家,我们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个决定。谢谢大家,真的,谢谢大家。”

江藤夫妇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台下掌声雷动。

仪式结束后,人们排成一列,依次与江藤夫妇、门脇寒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遗憾,气氛却是安详的。或许是漫长战役结束之后的充实感吧。

众人散去之后,门脇看了看台下那片空荡荡的椅子,忽然一惊。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女人。他认出那是新章房子,她整个身子都伏在膝上。

门脇有点担心,走了过去。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过,他在中途停了下来。

他发现新章房子是在哭。

她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偶尔漏出几声呜咽。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打湿了脚边的地板。

不知为什么,门脇没有去打扰她。

7

桂花香飘,薰子正给院子里的盆栽浇水,忽然发现围墙的墙根处,开了一片野绀菊。那是一种淡紫色的小花,每年都在这个时期开放。

头顶响起敲玻璃窗的声音。薰子抬起头,见窗里的千鹤子正指着大门的方向。

转头一看,身穿白衬衫、藏青色裙子的新章房子正缓缓走来。她和薰子打了个招呼。

薰子站起来,摘下防晒帽,也向她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走到玄关,打开门,等着新章房子过来。

“早上好。桂花真香呀。”特别支援教育老师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嘴唇都不怎么动。

“是呀,”薰子应道,“今天也要拜托您啦。”

“也要请您多多关照。”新章房子说着,走进玄关。

千鹤子从瑞穗的房间走出来,施了一礼,便沿着走廊走开了。生人还在幼儿园。

新章房子走到门边,照例敲了敲门:“小穗,我进来了哦。”

她推门走了进去,薰子也跟在后面。

瑞穗已经坐在轮椅上了。她穿着红色风衣,梳的当然还是马尾辫。新章房子对她说了声“早上好”,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薰子的位置在她斜后方。那里也已摆好了一把椅子。

“已经是秋天了呢。就算从车站一路走过来,也完全不会出汗啦。风儿吹着也很舒服。小穗最近有没有出去呀?”

“很久没出去散步了,前些天出去了一趟。”薰子说,“有个老太太还跟我们打招呼,说瑞穗很可爱呢。”

“真棒呀。连老太太都来打招呼了。看来小穗一定气色很好。”

“那天她穿着最喜欢的一条连衣裙,很开心。”

“嗯,应该很衬她吧。”

两人都看着瑞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是上课前的惯例。

“那么,我们还是照样开始讲故事吧。”新章房子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今天要讲的,是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小丑鱼每天都觉得很无聊。它想去很多很多地方,但因为海里有可怕的鲨鱼和章鱼,所以只在能玩的地方玩。有一天,小丑鱼正在悠闲地游着,忽然头顶‘唰’地一下,一个东西扎进了水里。它还没缓过神来,那东西又猛地从水里钻了出去。小丑鱼心里纳闷,游到海面,朝外一瞧,吓了一跳。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在没有水的地方飞来飞去。‘你是谁呀?你在做什么?’小丑鱼问。对方回答:‘我是海燕,我正在找吃的呢。你又是谁呀?明明是鱼,却那么美丽。’”

故事里,小丑鱼和海燕通过交谈,都很羡慕彼此的生活,于是请求神仙让它们交换一天身体。

薰子在旁边听着,觉得这好像是《王子与贫儿》的变体。都是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不满,羡慕别人的生活。等到真处在别人的立场了,才明白别人的辛苦和困扰。肯定是这种模式。

果然,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也没有脱离这个框架。海燕明白了海里的天敌比天空多,小丑鱼觉得为了觅食持续飞翔实在很累。结果,它们都认同了自己的幸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讲完啦。”新章房子合上书,回头说,“您觉得怎么样?”

“是个很传统的故事嘛。”薰子说,“身在事外,不会明白别人的痛苦,所以,不要随随便便羡慕别人——是这个意思吧。”

新章房子点点头。

“是的。不过,或许偶尔互换一下身份也不错。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这话说得奇怪,薰子看着女老师。

“老师想和谁互换呢?”

“我不想和谁换。”新章房子偏着头,“不过这世上,有着奇怪想法的人却不少呢。”

“您指的是?”

她凝视了薰子半晌,又转过头看着瑞穗。

“对不起,小穗。让我和你妈妈说会儿话吧。”然后,她转身面向薰子。

“怎么了?”薰子问。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两天前,我们学校来了一位男士,他叫门脇。”新章房子开始讲述,“门脇先生的本职工作是食品公司的社长,不过从两个月之前开始,他为了替某个孩子筹集渡航移植的资金,担任起了募捐活动的代表。”

薰子深吸一口气,望着对方。“那个人怎么了?”

“有个自称新章房子的女人说自己对募捐活动很有兴趣,就加入了进去。当然,那个女人并不是我。”

薰子眨了眨眼,却并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说话。

新章房子继续说:“门脇先生一直在寻找那个女人。他说,因为要救助的孩子去世,‘救助会’也解散了,但募集到的资金还在,他们要把资金捐给进行着同样活动的组织,不过,对于那些捐款金额特别大的个人,需要先得到他们的许可。那位冒名的新章房子似乎捐出了很大一笔钱。门脇先生想联系她,却怎么都找不到。她的手机解约了,打不通,发邮件也不回。”

“然后呢?”薰子问。

“那个女人说自己的职业是教师。知道这个其实跟一无所知没什么区别,不过至少还有一条线索:她对和器官移植有关的种种问题非常熟悉,意识也很强。门脇先生猜测,是不是她的学生中有人需要移植,却很遗憾地没能等到呢?如果这样的孩子要接受教育,就要采取院内学级形式了。就这样,门脇先生找到了特别支援学校,发现里面果然有个叫新章房子的老师。”

薰子放在膝头的双手攥紧了:“可门脇先生找错了人。他也很吃惊对吧。”

“嗯。不过,这应该不是简单的同名同姓。一则新章这个姓氏比较少见,二则那个女人似乎见过我。”

“这话怎么说?”

“门脇先生说,那位自称新章房子的女士虽然长得和我一点儿都不像,却也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戴着眼镜,连服饰和整体气质都跟我一模一样。恐怕是有意要模仿我。所以他问我,是不是我周围的人假扮的,对此我有没有什么想法。”

“老师您是怎么说的?”

新章房子坐直了身子。

“首先,我听门脇先生详细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那个自称新章房子的人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等等。然后,我说,”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在调整呼吸,“我不能回答您,我周围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但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不想惊动那位女性。至于那笔善款,无论门脇先生如何使用,我想她都不会有意见的。就这样。”

薰子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拳头。“门脇先生接受了吗?”

“他说,他明白了。好像是察觉了什么。”

“哦。”薰子第一回垂下头去。

“播磨太太,”新章房子唤她,“如果您不想说什么,就不用说了,也不用解释。但如果说出来能让您舒服一点儿,那我洗耳恭听。我想,除了我,应该没有人能听您说这些了吧。”

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让薰子暗自咋舌,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觉得她不是寻常人。

“事情的开端,是我偷看了您的包。”薰子说着,抬起头来。

新章房子镜片后面的眼睛睁大了。“您偷看了我的包?”

“是您来给瑞穗念书之后没多久的事。我出去泡茶,无意中发现您停止了朗读。看着您的背影,我起了疑心。我想,您真的是把瑞穗当作一个活着的学生吗?是不是觉得已经脑死亡了,再上课也没有意义?”

新章房子的视线有些涣散,似乎是在记忆中搜寻着。接着,她好像终于想了起来,慢慢地摇了摇头。

“是那时候啊。对,我记得。原来您在后面看见了呀?”

“从那以后,我就变得很想知道您的想法。就在那时,您结束了朗读,起身去洗手间。我看见椅子上的包因为书的重量摇摇欲坠,就伸手扶了扶,发现包里有一张传单。我一边对自己说不能这么做,一边却把传单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移植’两个字。没错,那张传单就是‘小雪救助会’在募捐活动中散发的。读完传单,我深受震动,越发不能相信您。我开始觉得,您是不是一边在瑞穗面前读书,一边在心里蔑视我们?是不是在想,居然花这么多钱让孩子白白活下去,要是捐出器官,明明可以拯救别的生命啊。”

新章房子寂然一笑。

“是吗,原来您曾经这样怀疑过我?那么,您又为什么想要参加募捐活动呢?”

薰子转头看向瑞穗。身穿红色风衣的爱女闭着细长的双眼。她的眼睛或许永远不会再睁开,她的耳朵或许永远不能再听见。即便如此,薰子还是有些犹豫,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让女儿听见。不过,这番话还是应该在这里讲。

她把目光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后来,每当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便尝试去慢慢思考您的心情。一边帮助那些等待器官移植的孩子,一边给瑞穗念书,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我去学习了器官移植方面的知识,知道得越多,就越震惊。我这才明白,自己之前是多么无知。有那么多的孩子无法在国内进行器官移植,正在为此苦恼……我逐渐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失去了自信。这样真的好吗?瑞穗这样真的幸福吗?可我找不出答案,就去了那儿,去了募捐活动的现场。”

“您想设身处地地去思考,对吧。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这话让薰子屏住了呼吸。看来新章房子已经看穿了一切。

“可我还是不明白。就算您要隐藏身份,可为什么要扮成我呢?”

薰子笑了笑。

“要是变装不自然就麻烦了,所以必须得以某人为参考。我并不是想不起别人了,只不过还得准备个假名字,一时之间……刚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想,糟糕,说了个少见的姓氏。对不起。”

“您不用道歉。又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反倒是——”新章房子往前探了探身子,“接触到那个世界之后,您有什么感想?看到什么了吗?”

“看到……其实是拯救了我。”

薰子讲述了与江藤夫妇的会面,对于不接受孩子脑死亡,一直看护孩子的父母,他们没有任何非议,反而说,既然父母认为孩子还活着,那么,那也是一条宝贵的生命啊。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帮小雪一把……”薰子湿了眼眶,她用指尖拭去泪水,接着说,“对于江藤夫妇同意捐献器官的举动,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命运实在太残酷了。”

新章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关于我呢?您还怀疑我吗?”

薰子慢慢地摇摇头。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要说打心眼里相信,恐怕是假话。”

“是吗。嗯,也是。”新章房子点了好几次头,似乎自己也接受了这种说法,她凝视着薰子,“您还记得那个故事吗?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

薰子一惊,点头道:“嗯,我记得很清楚。”

“为了帮助公主,小狐狸忘了自己身上有魔法,拔下了好朋友风吹草。结果,它失去了朋友,而且再也不能见公主了。播磨太太,您曾经说它很傻。”

“是的。可是您说,它的选择是正确的。”

“如果小狐狸什么都不做,公主会死去,风吹草总有一天会枯萎,魔法效果也会消失。那么,岂不是救活公主更好?逻辑上是这样。”

“我听了之后,以为您是在暗示:既然生命总归是要消逝的,不如趁有价值的时候,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也就是瑞穗应该把器官捐献出去……”薰子见新章房子微微皱眉,便问,“我理解错了吗?”

“看来我真应当进一步说明一下。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您完全理解反了。小狐狸的行为,或许在逻辑上是正确的。可是您却说它傻。我第一次读的时候也这么觉得。不,岂止是我们,就连这本书的作者,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逻辑上正确的行为,却让人觉得傻呢?因为人类不是光凭逻辑生活的动物啊。”新章房子转头看着瑞穗,“护理成了这样的女儿,想必也会被人议论。但最重要的是您自己问心无愧。人类就算不按逻辑生活也很好啊。我讲那个故事,就是想告诉您这一点。”

“是这样啊。看来我的确完全理解反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对新章房子有成见在先吧,薰子想。另一个原因,或许是在学习了器官移植的知识之后,她对自己的行为逐渐失去了自信。

“米川小姐也觉得,”新章房子仍然望着瑞穗,“自己要是更坦诚一点儿就好了。”

这个意想之外的名字让薰子很迷惑。“米川老师为什么……”

新章房子转过头来。

“我们是特别支援教育老师,偶尔会遇见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孩子。米川小姐之前应该也见过几个。”

“嗯,我听她说过。她还说,虽然现在是没有意识的,但对名为‘无意识’的意识说话仍然很重要。”

新章房子点点头。

“有很多接触这类孩子的方法。比如触碰他们的身体,给他们听乐器发出的声音,听音乐,和他们说话。我们在努力探索,究竟怎样才能让孩子有所反应。”

“米川老师做得很好。”

“我也这么想。但这却导致她的心脏出了问题。医生诊断她身体不适是心因性的。”

薰子心中一痛。“是不是给瑞穗上课,让她承受了太大压力?”

“单看结果是这样。但我觉得,真正的原因在她自身。”

“怎么回事?”

“交接的时候,米川小姐和我认认真真地谈了一次。她是这么说小穗的:那孩子,和我之前见过的孩子完全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难道她想说,果然不是植物人,而是脑死亡?

“没有虚弱的感觉——这是她说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

“虚弱……”

“米川小姐说,通常,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孩子,手脚肌肉要么退化萎缩,要么浮肿。还有不少孩子因为长期卧床,生了褥疮。可是小穗却不是那样,她肌肉结实,肤色柔和,看上去就像一个健康的孩子,只是闭着眼睛罢了。虽然借助了高水平的尖端科技,但这已经足够称得上奇迹了。我头一次见到小穗的时候,也这么想。”

“这有什么问题吗?”

新章房子摇头。

“有问题的是米川小姐。她一边采用着和植物人孩子同样的教育方式,一边感到自己似乎完全没有命中靶心。尽管给她听声音,触碰她的时候,她的生命体征数据会有一点点变化,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个女孩需求的,是不是更加神秘的什么东西,而不是现在这种有形有质的物体?这种想法让她烦恼起来。”

这些话薰子从来没有想到过,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来她是误会米川老师了。米川老师一直在勉强着自己。

“我来到这儿之后没多久,也逐渐明白了米川小姐话中的意思。”新章房子说,“我所追求的,不是诱导小穗呈现出医学上的什么反应。那么,我每星期到这儿来一次,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好呢?我拼命思考,终于得到了答案:把自己当成小穗,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吧。于是,我想到了朗读。如果小穗能听到这些故事,一定会感到很幸福。就算听不到,在读书的时候,我的心也是宁静安详的。要是我的心情能以某种形式传达给小穗就好了。而如果您能在旁边一起听,在我回家之后,或许这能成为您和小穗交流的话题。”

新章房子的声音仍然没有什么抑扬顿挫,却让薰子心里一阵温暖。和小穗交流的话题——没错,就是这样。尽管怀疑新章房子,在她回去之后,薰子仍然会与瑞穗“交流”刚才朗读的那本书的内容。这隐秘的乐趣,就是从今年四月开始的。

“可是那时,您为什么……”

“为什么中断了朗读?”

“是的。”薰子答道。

新章房子翻开膝头的书本。

“我刚才也说了,其中重要的一点,是我读书时的心境。如果我心里很乱,一定也对小穗有影响。所以,在朗读中稍微休息一会儿,能够确保自己心境的平和。招致了您的误解,非常抱歉。”

“这样啊。那么……您的心境平和下来了吗?”

“再平和不过了。”新章房子稍稍挺了挺胸,“因为我确信,在这里读书是最适合的。”

“适合……啊,是那个。”

薰子想起,在刚开始朗读的时候,新章房子曾经说过,不知道这对瑞穗是不是最适合的,但这是最合适的。

“如果您没有异议,今后我想继续朗读下去,可以吗?”新章房子平静地问道。

薰子低下头:“当然可以。拜托您了。”

新章房子转身面向轮椅:“太好了,小穗。”

薰子也看了看闭着眼睛的女儿,然后与女老师相视而笑。


《沉睡的人鱼之家》-第四章 来读书的人 5-7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