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三羡三 第十八章 冥冥之中

第十八章 冥冥之中
夷陵乱葬岗深处,山坳殿宇偏殿内
一览无余的空幽山穴持续了大半日的沉寂,一直到日薄西山,夜幕降临,月色联合着这座山岗坟穴的不明之物一起,又开始了暗夜的狂欢。
乱葬岗的最深地界里,截然相反的平静,仿佛此处除却潭水的隐约沸声之外,空无一人。
直到,一把清越的嗓音突兀地响起。
“阳渊?”
在蓝银领域的空间内调息了大半日,直到经脉内魂力丰沛,玄天功运转愈发流畅,唐三才终于睁眼。身体里一直困扰他的心口剧痛、识海幻听声都消失无踪,俊美的青年人看着脸色都好看了几分。
睁眼抬眸的人眉目清亮,深邃的墨黑凤眸中精光乍现,熠熠生辉。
随着青年站起身的动作,那道少年音似乎也等候许久,应声回答
“冕下——”
拍了拍被自己盘膝压皱的长袍,唐三理了理衣襟,灼灼的视线再度定格在灵弓之上。
“现在,说清楚——”
面容清俊的青年长身玉立,踏步行至池沿,这人颔首敛眉,垂下眼睑凝视对方的姿态明明平常无异,却又形如居高临下、睥睨世人的神明。
他清越的嗓音平静如常,却又如此深沉地暗藏火热和威胁,深不见底。
“印记是什么?修罗九考是怎么回事?”
“冥王是谁?还有......为什么会牵扯到阿婴?”
泾渭分明的双色空间内魂力肆意,经由蓝银皇们辛勤地转换灵力,唐三一改被动,主动地通过双方领域力量的连结为对方供给着魂力。感受着对方灵识力量凝实了几分,他的问话也直截了当了许多。
长弓......不,是灵弓阳渊闻言,自血池中央竖挺起来,原本横悬着的弓身直立偏转,依旧用那枚弓把中心的赤玉石对上唐三锐利的视线。
“冕下,您的印记尚未能开启九考,要等到您九考完成,才能缔就修罗神神位。”
“......神位?!”唐三瞳孔缩了缩,清越的嗓音里掺进了浅薄的喑哑,像是讶异与震惊都融进了声线里。
毕竟只是灵器凝成意识,阳渊似乎真的不太会聊天。
闻得唐三声音里深厚的惊疑之色,他的解释却像是与青年的疑问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修罗神大人不喜麻烦,也不想漫无目的地等候;能够闯过地狱路、取得杀神印记,便是获得他传承资格的第一步。这是当初他与冥王大人一同商议着定下的法子。”
“冥王大人还说过,他的传承印记,也要弄成这个样子的。”
唐三英挺的眉宇蹙成了死结,对方句句语出惊人,说起来丝毫不顾他一头雾水、震惊讶异的情绪;
然而就是如此情形之下,却也给他听出了几分端倪。
——两个空间各异的世界,相熟的两个神明,还有异曲同工的两个传承。
暂且不提作为普通人听闻神明之事的惊疑,也不去管这魔幻的传承是否异想天开,自两年前来到此异世之后,他所遭遇的奇异之事便屡见不鲜。口吐人言的灵器都能遇见,或许也只有神明之辈才能有此造化了。
唐三心态放稳,莫名有些庆幸自家月华姑姑的优良教导,让他在同阳渊这般自说自话的人(灵器?)聊天的时候,不至于完全捉不到头脑。
唐三已经充分了解了这把灵弓自说自话、不通世故的脾气,与其拧着劲死磕,倒不如顺着它的话。
“我的九考尚未开启,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是不是你....将我从斗罗带来这个世界的?”
名为阳渊的灵弓蓦然沉默了下去,山穴内突如其来的静谧,只隐隐听见血池沸腾间冒出的水泡“啵——”地一声应声破裂。
啧!——唐三好脾气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令他如此无奈的情形。
好,那他问点其他直接的:“你为什么需要我的印记?什么叫做为了阿婴?”
空气里的魂力波动了两秒,沉默的灵器再度开口:“魏婴,符合冥王大人要求的继承者,冥王九考的候选。”
唐三听着面色立时便晦暗了下去,声线渐冷:“为什么是他?”
“因为我.....”阳渊的少年音不再生硬,隐隐低落,“....快要没有时间了...”
目露寒色的俊美青年微怔,抬眸对上赤玉石的微光。
形如血盆大口的潭池之中,悠悠飘浮着在血水涡旋之上直立弓身的灵器。
此时此刻,在偏殿明灭不定的烛火光影中,唐三甚至有错觉,他感受到了一股悲伤入骨的黯然。
“我在此等候了数千年,此方世界适合继任冥王大人神位、又符合冥王大人赤子之心要求的,只他一人。”
“——我别无选择。”
大约是力量之间的串联,青年的眼底情绪复杂难明,然而话语之中,却丝毫不退。
即便对方如此说明,唐三也无法认同,清越之声里平添凌厉:“阿婴他才八岁!”
阳渊的灵识波动透过杀神领域与昊天锤之间的关联,传递到了唐三的意识之中,连同空间里淡淡的魂力波纹,它的回答声里亦是悲哀又无奈。
“自他随父母来到夷陵开始,冥冥之中,便是无法逃避的。”
它顿了顿,赤玉石内流转的异芒像极了瞳眸的泪光,又恍若看遍世事的苍凉,“就像冕下您......杀神印记非只你一人拥有,可修罗神力却只隐藏在你的这枚印记之中。”
“冥冥之中是你,冥冥之中是他。与年龄无关,与身世无关,只与你二人的选择有关。”
山穴内四面八方而来的少年音,透着截然不同于声线年纪的沧桑悲凉,似是执拗至极、坚定至极,却又疲惫至极、绝望至极。
“数千年了,只有他。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这一次,换做池潭旁玉立的青年人沉默不语。
“所以,为了你的冥王大人的神位继承,虚弱的你来借我的印记之力?”
平淡的语调重新发声,垂下眼睫的青年看不清神色,连同那双深邃瞳眸中的情绪也被掩在了他长睫的阴影之下。
“为了.....开启考核;”
“还有....”
“倘若我不借呢?”唐三猛地抬首,面容上冰寒之色似乎被他压在了眼底,强自冷静起来。他咄咄地语带质问,一反常态问着几乎刁钻的话,“......又或者遇不到我这样的人来找你呢?”
然而下一秒,阳渊的回答,却让他好不容易的镇静立时分崩离析。
“冥王九考没有足够力量运转,我的意识会濒临消散或者陷入沉睡,失去我主导的神祗考核会流入他的命理轮转之中。”
“冥王主司阴阳之命,掌生死鬼怪之辈,半神半鬼。为承此命,他需历一生悲苦,受世间丑恶磨难,生则为神,死则轮转,直至可担此众生存亡之责。”
“呵——!!”
几不可闻的一声冷笑溢出,几乎就是在阳渊的话语落地的同时,一息之间,山穴内澄蓝温和的蓝银领域尽褪,杀神领域肆无忌惮地扩张,血红颜色的空间之中煞气横走,像是压抑许久后被突然释放的野兽。
唐三左手微抬,魂力一展,一直飘浮在阳渊附近的昊天锤重归他手。垂手持着重锤的青年人眯眼,狭长的瑞凤眸中凶煞尽染,寸寸腥暗。他举起昊天对上池中央的灵弓,低哑的嗓音磁性又惑人,却冷得让人浑身寒毛直竖。
“所以——这还是我的阿婴运气不好的错,是吗?”
“就为了这样的事情......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你们就决定了他的未来,让他历几世的劫难?”
唐三的瑞凤眸红得滴血,望不到底的腥暗之中似是还燃着熊熊的焰火,他气得几乎想要发笑。
他抬起锤身直直地对上长弓,等着对方的回答,似是下一秒便会举锤轰碎此方血池一般。
然而,被杀神领域深重的威势以及凶煞之气围绕的灵器,却似乎对这人的反应毫不意外。
那柄长弓依旧竖挺着悠悠半悬于空,四面八方传来的少年音依旧悲怆,可内容却出乎唐三的意料。
“所以......我找了冕下您来。”
青年人眼中血色微愣,挑眉眯眼地反问:“真的是你,将我带来这个世界的?”
阳渊并未对唐三的愤怒做出过多的辩解,它很平静,但那道稚嫩的嗓音里,渐渐地也透出了浓重的不忍和迷茫。
“冥王大人不喜欢冥冥,也不喜欢注定。他喜欢白色的、干净的心,赤子的灵魂。”
“魏婴是无辜的,这对他不公平。”
“赤子之心,魏婴有,你也有;为了冥王大人的遗志,也为了传承他的神位,我别无选择。”
对方的声音里疲惫之色愈显,却又隐约的倔强不屈,“但如果可以,换做是冥王大人在世,他并不会赞同这样的选择。所以,为了让无辜的魏婴能够免遭那些事情,我擅自动用了冥王大人留在神殿里的力量,将拥有修罗九考印记的你带来了这里。”
面目肃然的青年神色愈发复杂,他慢慢放下举起的重锤,依旧冷着脸,却似乎平静了少许。
“为了借我的印记之力保持意识、主导考核?还是为了让我遇见魏婴?”
赤黑双色的精美长弓气息平和,来自对方的魂力波动在领域里顿了顿才发声
“....两者皆有。”
“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遇到阿婴?”
“冥王大人说,神位传承者之间,会有感应和联系。修罗神大人与冥王大人当年也有。”
“我不确定你们会相遇,甚至也不清楚冕下您是否会答应我的请求,但我了解过您的一些生平,我....想赌一把。”
唐三深深地凝视着视线里的赤色玉石,像是无比深沉地打量着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一样。
他以为,这趟乱葬岗最深处的探寻会得到一个关于他身体异状的答案;却不曾想到,得到的会是事关他的阿婴的密辛;他更没想到,自己与魏婴的相遇看似机缘巧合,却是眼前这柄灵识虚弱的灵器步步险棋以后的结果。
唐三在想,阳渊的此番作为,究竟是它忠诚执行着主人偏好与意愿以后的选择,还是它生出的灵识自己的恻隐之心?
又或者,两者都有呢?
第一次,唐三打心底里的庆幸和后怕——怕一步错,步步错。
“你如何能确定,遇见我就真的是能够改变魏婴遭遇的?”
青年人垂下眼睑,明灭不定的烛火在他刀削的侧颜上落下阴影,看不分明。
“我不能确定。但是,冕下您和魏婴一样,丹心赤诚。”阳渊说话的语调愈发平缓,稚嫩的声线却显出一派的苍远,“您是修罗神大人选择的人,所有的修罗印记拥有者中,只有您的印记里有修罗神大人的力量,他藏在您左手的武魂里,您是最大的希望。我相信那位大人的判断。”
唐三不知道该不该庆幸那位未曾谋面的冥王大人对这把灵弓的苦心教导,也不知现时他的心情又是否算得上大起大落;但他无比地确定,他一直无比庆幸能够遇到他的阿婴,现时甚至于有些感谢眼前的这把灵器。
“还有呢?”青年人按下思虑,挑起眉眼沉声发问。
对方声音愣了愣,“什么.....?”
“你费尽心思将我召来这个世界,两年内一直束缚着我无法远离乱葬岗,不会没有其他的原因。”
“为了阿婴,印记之力我自是愿意借给你。只不过......”,唐三将一只手背过身去,眉眼深邃,眸色沉沉,“在斗罗时,我便一点都不知道杀神印记与修罗神位之间的联系;你也提及了,我自己的九考都尚未开启,我可以怎么借给你?”
“所以,我只能暂时束缚你,呼唤你来这里。”
青年人颔首了然,磁性的声线里沉凝之色尽显:“你还想对我说什么?”
灵弓之上的繁复血纹骤然亮起异芒,四周力量相连的杀神领域里忽然异象环生。
唐三蹙了蹙眉,对于耳边再度出现的嘈杂厮杀声颇感不适,赤色的眼眸环顾了一圈,望着那些突然出现的虚影,得见他们撕扯杀戮的幻象,抬眼去看始作俑者的灵器。
可惜对方非人,看不到什么神色变化,唐三只闻得四面八方的少年音出声解释道:“冕下您有所不知——这片乱葬岗的怨气,这座冥王殿一直在压制。此处为众神古战场,这里的第一批乱葬抛尸的残骸,便是一大批陨落的神明。”
“神明的怨气滔天,残留的神力更是久久不散。冥王大人重伤于此,更是为了压制此地的众神之死寂,将冥王殿也设置于此,陨落之际,将传承和最后的力量拿来镇压怨气。”
血色领域内厮杀的幻象消失,灵弓弓把处的赤色玉石红得几乎灼人眼球,“岁月逾久,我越来越虚弱,近些年您也能感受到,乱葬岗附近的怨气四溢愈发严重,冥王的传承迫在眉睫。为了传承,也为了魏婴,我动用了力量召来了您——这是为了长远之计。但现时不论是为了在传承开启前维持住冥王殿的镇压,不让神怨外泄;还是为了维持我的意识,开启九考。”
“我都需要和您面对面谈谈。”
阳渊弓身上不协调的那一角惨白印记溢出微光,与唐三左手攥紧的昊天锤遥相呼应。杀神领域运转间,一抹银白的异芒掠过眼前,融入了武魂之中。青年人再垂眸去看,昊天锤锤身上缺失的杀神印记,已然又完整了。
潭池中央的灵器联通着唐三的领域,他能感受到对方灵识里传来的深切恳求和真诚。
“请求您,借给我修罗印记之力;并且......”
夜幕已至,华灯初上。
坐在蓝银草编成的秋千上,伴着院落里四处飘浮飞舞的无数魂力光团,魏婴皱着眉在那里掰着手指头数。
——距离蓝银王长老给他解释三哥的去向,居然才过去了半天而已!
明明是今日清晨发生的事情,他总觉得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呢?他的三哥还没回来......
精雕细琢的八岁小娃娃,在一众蓝银草的簇拥下不安分地晃着脚蹙眉烦恼,可爱的脸上表情愈发的不满。
魏婴有些担心,更有些心急。
不只是因为早上蓝银王爷爷说的话,三哥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
更因为,再过几日,就到唐三的生辰了。
也是两人相依为命了一年以后,唐三给魏婴过的第一个生辰那晚,被三哥送的各种礼物堆得满心欢喜的小团子整夜睡不着。他兴奋了一整晚,起身去闹身旁的青年。
被那人团在怀里说着话本故事的时候,魏小团子颇为不好意思地问唐三,这才终于得知了对方的生辰时日为何。
只可惜,得知的时候,也已经过了那一年唐三的生辰了。
结果第二年,好不容易时间还来得及,魏婴正暗戳戳地想要给自家三哥准备个什么惊喜,却又被那人拉着修炼了玄天功法。起步的那几个月没日没夜的巩固和研究,唐三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操心极了,让他根本没办法离开这人的眼皮子底下去做些什么。这便又是平平淡淡、吃了顿饭过活的一个生辰。
唐三自己觉得没什么好过的,可魏婴却在意得不得了。
终于,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一次,趁着唐三正好也外出,魏婴心底里按捺了好久的好多小心思都被他翻了出来。
他想给每日辛苦为自己做饭的三哥烧东西吃,想给三哥看自己偷偷练习好久的新暗器手法,想拉着蓝银王长老一起给他的三哥编一只独一无二的小兔子,还想还想......
魏婴想了好多好多,总觉得想要在那人的生辰为他做更多的事情。
可是最终,小脑袋瓜想得都头疼了以后,他还是决定——他想要攒了钱,给他的三哥买一串铁匠铺的风铃。
魏婴记性时好时坏,但该记住的也从不含糊。
他很清楚地记得,去清河登高望远的那次远行,两人一起漫步在喧闹的街市里时,唐三盯着一处铁匠铺面露怀念的样子。也是那一次,他知道了在他三哥的故乡,那里的铁匠铺会有挂风铃的风俗。
魏婴没见过会挂风铃的铁匠铺,大抵是夷陵、清河这边的风俗习惯与他家三哥故乡那里的不同吧。
但这并不妨碍魏婴想要给唐三一个惊喜。
前些时日,魏婴还趁着三哥在家里铸铁的时候,偷偷跑去过城里那家最好的铁匠铺里。
那里的掌柜的与唐三熟识,平日里一些要求严苛的定制武器的单子也总是会拜托唐三经手,店里的一众铁匠们更是对唐三的手艺赞不绝口。一来二往的,连同唐三身边的魏小团子也是与这些人熟稔了起来。
魏婴明净的瞳眸笑眯了眼,坐在院子的秋千上卷着手上的蓝银草,对着身边温顺乖巧的无数小草儿们含笑低语,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们要给我保密哦!不准偷偷跑去告诉三哥!”
“掌柜的都答应我了,等到三哥生辰的时候,要给他一个惊喜的!”
蓝银王莹蓝颜色的虚影在暗夜的陪衬下愈发奇异通透,他背着手站在木屋的回廊下,透过与蓝银草们的关联,听着那边他家小殿下欲盖弥彰的清脆低笑声,无奈地摇头不语。
嘛——既然是小殿下要求保密的,那老夫也当做什么也没听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