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停止了衰老,在地球出现倒影之后(下)| 科幻小说

绿星·一
高考录取情况出来后,羽给我发了一封邮件,简单交代了她要去的学校和要学的专业。我没有回复她,甚至无法仔细去阅读邮件里的文字。仿佛那些文字是爬行的针尖,每读一个就会扎进我心里。
我不再看过去和羽的信件,也不再看以前爱看的小说,一门心思扑在论文上。选导师时,我理所应当地选了吴老师,继续在她的组里研究天空倒影对动植物的影响。仿佛是为了弥补高中时的懒散,我从早到晚待在狭小灰暗的实验室里,面对一堆仪器和一大堆数据。动植物的生物钟和季节节律都被彻底改变了,这本该是写在基因里的规律。这个观察研究很快涉及到了基因层面,我跟着研究生一起学习基因领域的前沿成果,一头扎进论文的海洋。
时间过去得很快,又好像从没流逝过。我考了本校的研究生,选了吴老师做导师,继续做本科时候的基因研究方向。这几年来,生物学界的实证研究领域一潭死水。掌握生物节律的基因到底是哪个?天上的倒影到底是如何影响到端粒的?没有一个人能解答。生物学界除了一些观测对照,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研究进展。相比之下,各种民间和学界的论坛热闹地过头,充斥着各种民科气息的理论和推演,有持坏境破坏论的,有说外星人干涉的,有说进化突变的。我做了几篇不痛不痒的对照性论文,在看似忙碌的生活中一点点麻木下去。直到有一天,论坛里一篇非正式发表的天文学论文吸引了我的注意。
天文学这几年十分式微,但还是有天文团队在孜孜不倦地研究和观察。自从倒影出现,他们再也没有观察到过任何星星,除了一颗绿色的星星。起初,他们只是在亚洲大陆上空的东南角观测到这颗星星,它们的位置固定,呈现绿色,只闪烁几秒钟就消失不见了。闪烁的时间长短每次不一样,出现的时间也不太固定,有时一个月出现一次,有时三个月,有时两个星期。每次它亮起时,就发射出一种从未观测过的宇宙射线。但这种射线总是稍纵即逝,来不及细细观察分析。他们向其他天文台申请了观测请求,报告的星星坐标却完全不同。原来,绿星不止一颗。它们一共十二颗,分布在各个大陆上空,位置很低,似乎在大气层之下。它们的分布并不均匀,分布比例却恰好与各个大陆的人口密度的比例相同。亚洲有四颗,北美两颗,欧洲一颗,而且在空间上的距离也与人口密度成正比。论文最后的结论说:这种数学上的严谨显然是外星智慧生物所为,所针对的,正是人类。这篇论文没能发表,因为科学界不敢轻易承认有外星人,显然,一旦承认外星人的存在,势必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恐慌。但证据已经明显到不容忽视了。
我很久没有这么激动,不仅仅因为这篇论文的第一作者是父亲的名字,更是因为这个真相的冲击力。我在论文下面留言:如果说是外星人改写了动植物的基因,一切都变得好理解了。
“怎么说怎么说?”一个叫做小日的ID在下面问我,但我没看见,就退出了论坛。
过了些天,小日在我们学校的食堂找到我,对我说出了那句充满荒谬感的开场白。
“加入我们吧,一起抵抗外星人封锁人类的计划!我们已经有了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还需要生物学家的加入!”
“那个,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有任何证据。”
“我们团队都认为你的猜想十分有价值,我相信你的直觉!”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我同意了和他一起去观测一次绿星。
我们去的郭守敬天文台在远离城市光源的市郊,位于一片连绵的矮山中最高的山顶。这里空旷,寂静,天空中有淡泊的山丘的影子,夜晚没有灯光,地上没有,天上也没有。我们接受了一点基本的天文观测的培训,然后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下,静静等待绿星的出现。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一个晴朗的夜晚,我们终于等到了绿星。一星光亮在天空的东南角出现,散发着不太明显的幽幽的绿光。父亲说的没错,它像一只探头探脑的手电筒。小日赶紧调节望远镜,将倍数调到最大。望远镜中,绿星的形状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单薄的浅绿色棱形,薄得像一片纸,它绿色的荧光将周围的云也映成绿色了,仿佛被绿色的烟雾缭绕。
我看着那抹清冷的绿色,一股久违的酸胀感从心底涌上来。我突然无比想念羽,想念得掉下泪来。
我登陆那个好多年不登陆的邮箱,看到七八封未读邮件,全是羽的。她这些年,一直每隔一段时间给我发一封短信,用寥寥数语交代她生活里的变动,向我问好。她的最后一封邮件是一年前,内容只有一张红底的合照。那是她与凡的结婚登记照。
大红色的背景下,她与凡穿着黑色T恤,略微拘谨又深刻地微笑着。除了结婚证上的红,我想不到哪种红会同时包含喜庆和严肃。除了结婚证上的笑,我想不到哪种笑需要这样既轻松又深刻。我看着那抹红,没办法回复一句祝福的话。我放下手机,突然明白,这些年来,我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除了羽。我无法接受羽的离开,无法接受失去羽。直至现在,我完全失去她了。
“你怎么了?”小日问我,“怎么哭了?”
“没事。”
“好看吧,震惊吧!我第一次看也很震惊的!”小日欢快地说道。
“那个射线,很可能是基因编辑的载体。”我说。
“什么意思?”
“你知道基因编辑的原理吧?”
“知道。就是往生物体里注入一种载体,让这个载体携带编辑指令,去寻找靶基因。”
“人类当前的基因工程中,最好用的一种载体是病毒。”
“病毒?怎么个原理?”
“不知道。我们使用它,却无法说清它的原理。大自然的造物,比最为精密的人工造物还要巧妙一千倍。而绿星的射线,就相当于作为载体的病毒。”
“那是不是说,只要找到靶基因,我们就可以用人类的载体去编辑它。”
“理论上是的。”
“那我们开始吧,寻找上帝基因计划。”
“你说什么?什么基因?”
小日露出得意的微笑,“这个基因能决定人类的生长,所以叫做上帝基因。”
绿星·二
这座白房子原本是当地农民的自建房,设计上算不上新潮,好在款式简单,容易整改。我找人将墙面全砌成了白色,将一楼的一面墙改成落地窗,又在平坦的楼顶上种上了蒲公英和雏菊。如果不是因为人口锐减,房价降低,我大概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个房子。
羽站在白房子前,看了好久。
“没想到你还记得。”
我笑了笑,“这里远离市区和人群,我们可以住的很舒服,也很适合小梨的成长。”
我和羽开始布置白房子。羽先收拾出一个向南的房间给小梨当婴儿房,放置好婴儿床,在房间和客厅的各个角落铺上泡沫垫子。我在院子里移植了几棵树,放置了一座秋千,在房顶花园中摆上一套藤制桌椅。
我们没有在院子里搭阳伞,而是像本地人一样,坦率地直面天空。我和羽都喜欢看天空,我们属于这里。这里的倒影线条简单分明,因空气的清透竟映出地面上的一些绿色和蓝色,像天真的儿童简笔画。
我注视着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羽,心中的快乐像波光粼粼的溪水,叮咚作响。我们的约定,我们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夜幕降临,不远处的山坡上逐渐聚集起一些人。他们或站着,或坐在草地上,都抬头仰望着,像在等待什么。山坡最突出的位置设了一个石台,上面摆了水果甜点等祭品,中央的一碗米饭插着香。看起来和农村里普通的祭拜没什么两样。
“那就是小司机说的祭拜吧。”我说。
“应该是。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我和羽来到山坡上,和本地人站在一起。凌晨一点时,人群躁动起来,纷纷看向天空的东南角。那里有一个绿点在闪烁。是绿星出现了。
我看见人们拉起手来,眼中含着亮光,脸上挂满崇敬,接受被我们称为载体的射线的照射,接受它对自己的编辑。我也拉起羽的手。她正怔怔的看向绿星,脸庞和当地人一样虔诚。她很适合这里,我心想。她接受上天给自己的一切安排,活得从容如水。我想起从前的科学研究科学思想,在这样的虔诚面前,不值一提。
“希望小梨的记忆快点好起来。”羽双手合十,低头轻语着。我意识到她在祷告,向神。
“什么时候给小梨做手术?”羽问。
“很快,最后一件仪器一到,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然而,就在我准备手术的前一天,小日和快递一起出现在了白房子门口。
他细瘦的胳膊撑在门框里,手里拿着我的包裹。
“给我。”我对他伸出手。
“你真要做那个手术?”
“是的。”我说:“我不会回去的。”
“好吧。”他撇了撇嘴,不情愿地把包裹递给我。“章教授让我来,是告诉你,如果你真要做的话……”他神情严肃起来。
“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做好了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
“可以让我在你边上记录最后一波数据吗?”
我嗤得笑出声来,没想到到头来,他关心的仍然是科研本身。我答应了。
小日成了我的实验助手,和我一起布置了手术室。他从背包里拿出项目组的那台生物信号记录仪器,摆在桌上。很难想象他瘦弱的肩膀是怎么一路把它背过来的。
我又一次切开小梨的头盖骨,最后一次将光纤放了进去。
“准备好了吗?”小日说。
“嗯。”
小日按下了光刺激器的开关。那个手掌大的刺激器,就像一个指令发射器,发出一束将彻底改变小梨记忆神经元的蓝色荧光。
此时,夜空中突然射下一道细细的光柱,带着不明显的绿色荧光。它细细的,发散的光线使人眼看不清它的轮廓,只觉得表面有纤维的质感,每一条纤维都透着光。在它的顶端,绿色的光线像蘑菇一样扩展开来,整体来看,像伫立在天地之间的一根光钉。
我,小日,羽,一齐盯着那道光束,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与此同时,光刺激器发出一个声音,表明基因编辑完成了。我赶紧回头去看,小梨的手术成功了。
然而,还没等我放松下来,通体发亮的光钉突然从下至上地消失了,又变成了闪烁的绿星。光刺激器发出一个表示异常的响声,小梨的记忆神经元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夜空寂静无声,山坡上的居民房却传来一阵喧嚣。人们在为刚才的意象而惊叹,纷纷猜测神的旨意。
“我明白了。”我说,“绿星不但是载体,还是发射编辑指令的发射器。
“你是说,就像这个?”小日拿起搁在桌上的光刺激器。
“嗯。不过它和我们的地球上的这种小发射器的技术不在一个层次,很可能内含一台高性能计算机和一台高精密度的生物信号探测器。”
我继续说道, “我们一直默认为,绿星射线是从地球之外传过来的,但实际上,这个发射器就在地球上空,只不过平时不显现出来。它之所以放在这么近的地方,是为了更加频繁和快速的编辑基因。他们在实时编辑所有新生长出的细胞的基因。”
小日惊诧地大叫,“同时编辑全部人类全身的基因,这怎么可能做到嘛?”
“我们做不到,但他们可以。”
“我们一直以来都错了。”我叹了口气,“我们之所有找不到上帝基因,是因为,它从来就不存在。生命体的各部分组织各自生长,又像一个高度协调的精密仪器。我们一直理解错了这台机器的原理,它不是由什么上帝基因统一控制的,而是像蜂群一样,通过简单的规则协调起来的小生态系统。小日,我们真的不是那个拯救人类的人啊。”
“手术失败了,羽。”我看向羽说,“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治好小梨。”
羽却摇摇头,“没事,我已经不在意了。只要和小梨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她转过头,对我微笑起来。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微笑和高中时一样好看。
地球倒影
小日回去了,带着他想要的数据,垂头丧气。我在当地的中学找了一份生物老师的工作,每日打卡上班,羽则在家里照顾小梨。院子里的植物逐渐茂盛了起来,橘色和红色的雏菊在栅栏边闪烁着鲜亮的颜色,蒲公英的羽毛在日光下飞舞,累了就打一个旋,停在羽晾晒的被单上。每日我从学校下班回来,就能看见羽抱着小梨坐在我安置的秋千上轻轻晃悠。日子宁静而简单,却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羽并没有因为飞舞的蒲公英露出欣喜的表情,一次也没有。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小梨,她指向蒲公英的手指是为小梨而指的。她和我聊天的话题也总集中在小梨身上,鲜有跟我聊内心的想法。
有一天,我忍不住对羽说,“我很怀念我们高中的时候。那时候我们经常在校园里瞎逛,逛到天黑,无话不谈。”
“是啊。那时候还经常相互写信来着。”
“我有一个感觉。”
“什么?”
“我们和那时候的我们完全不同了。”
“人总会长大的。”羽说。
又是这句话。这句话看起来是一句老生常谈的人生智慧,一句充满怀念之情的慰藉。可是我讨厌它。
“是因为你有了小梨。”
“小梨是很大一部分原因吧。”
“你到底为什么要生下小梨?”我又问了她一次。
“还记得我说过凡拥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吗?”
“记得,你说他能让人感到安心。”
“我好羡慕他,我也想拥有这种能力,让人安心的能力。在我成长的家庭里,我不曾感受过这种安心,但我希望小梨可以由。”
又是小梨。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还有办法回到过去吗?哪怕只是一瞬间……”
“不太能吧。除非时间倒流。”
那次与羽谈话之后我一直很沮丧,仿佛心中一直渴求的一幅画卷被水洇湿了。可是时间不会因为我的沮丧而停滞,而倒流。原以为日子便会如此暗淡下去了,没过多久,小日来告诉我,他们解锁了外星人对人类的封锁。
“人类又可以继续长大,变老了吗?”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件好事,至少这个小城的居民,都并不想变老死去。
“不,每个人都将选择自己的命运走向,长大,停滞,甚至变小。”
那次小日回去后,他们根据数据分析的结果制定了新的方案。既然无法摆脱绿星的影响用人类的方式实现基因编辑,他们决定直接摧毁编辑指令的发射器,即十二根光钉。他们仔细研究了光钉的材料,是一种地球上不曾见过的,极具韧性,可以轻易改变疏密度和光波的材料,就像是光本身。所幸的是,他们的物理组发现一种纳米材料做的燃烧弹可以破坏它们。他们挑好了日子,决定使用纳米燃烧弹,将地球上空的所有光钉付之一炬。
就在日子到来的前一晚,外星文明主动现身了,通过光钉给他们发了讯息。
讯息中外星文明和言细语,请求他们不要做出摧毁光钉的举动,“我们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对人类的保护。”
讯息中说,他们用光钉封锁住地球,是因为地球上的人口增长速度已经不足以支撑整个种族的繁衍。照现在的人口增长率下去,不出三百年,人类将会灭绝。他们为了保护人类免于灭绝,才封锁了地球,停止了人类的生长。虽然这不能免除意外事故死亡和蓄意的自杀,但生存下去是所有生命的本能。等到自杀与意外死亡的人口减去,充足的公共设施和粮食,将会保证活下来的人的生存质量。这些意外死亡的人口,也远远少于战争冲突中死去的人。最终,人类会保持在一个稳定的数量,只要不去宇宙中冒险,不碰到其他星球的物种,就能在地球上长存下去。而停滞下来的各个年龄段,将如时光切片一般,很好的呈现出人类这种族群的种种面貌。
“这不就是把人类当濒危物种关在动物园吗?那个光钉,就是高科技栅栏而已。”
“对,我们也这是么回应他们的。”小日说,“事实上,如果不是我们发现了光钉的存在,想到破坏光钉的办法,他们恐怕永远不会派人下来和地球人直接交流。”
“很正常,”我说,“一个高等文明对待低等文明的态度,就是不沟通,一味地按自己的意愿去对待他们。”
“可是我们地球人怎么能被如此小觑呢,哼。”
小日说,他当即表示了反对,义正言辞地要求外星人正视人类的自由意志和生育权,最终为全人类争取到了属于每个个体的选择权。不过事实上,达成最后决定的原因是,关于人类的未来,连各个国家的政府内部也达不成一致意见。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羽,我们都很高兴。因为这一次,时间真的可以倒流了。
地球上空的十二根光钉在白天的日光下显形,实体化成细细的白色柱状。每个白色柱状的下端,又慢慢膨胀成一个白色的蛋形建筑。人们将一批一批被安排进入其中,进入自己的命运。
离我们最近的一根光钉,位于海南群岛的海面上。远远的,我看见那个白色建筑浮在海面之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的四壁没有完全封闭,白色的屋顶像水一样随意地流淌下来,像海面上一个造型优雅的亭子。我们乘船过去,才发现里面很大,像一个充满海浪回声的教堂。我不由地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涛声徐徐而来,粼粼的波光反射在纯白的天花板上,到处是洁白的光亮,仿佛身处神的领域。我划船抵达其中一根白色的柱子,羽划到了另一根。这些柱子上细下粗,与腰齐平的地方突出一个操作面板,上面只有三个按键,停止,变老,变小,三个选项。
没有什么犹豫的,我按下了“变小”。过往的画面向我扑面而来,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谢谢神,曾经相互依存着的两个少女,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怀着感恩之心轻快地走出白色建筑时,羽也从另一边走了出来。
“我已经开始感到我身体里的时间在倒流了。”我欣喜地对羽说。
“我也感到身体重新开始变老了。我可以看着小梨长大,然后陪着他慢慢变老。”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羽,她的脸庞平静而安详,仿佛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在既定的轨道上平稳地运转着。
“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到从前的吗?”我发现我的声音颤抖,像极了哭泣。
“是啊。回到人类停止生长之前的轨道。”
原来,她的从前,和我以为的从前,从来不是同一个从前。
“舒连,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羽继续说道,保持着平静。“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我放在过去怀念,但事实上,我们谁都不可能留在原地。人都会长大,会需要做出选择,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温热的眼泪从我的脸颊滑下,夹带着咸咸的海风。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受这一切,我需要时间。可我的时间在倒流,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父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他选择了继续变老。
“舒连,我欠你一句抱歉。”他说道,听起来声音虚弱。“我上次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跟你说抱歉。可是你挂电话太快了。现在,我必须得说了,因为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我这才知道,他在停止生长之前,就已经身患肝癌。他选择变老后,身上的癌细胞也继续扩散了。等同于选择了死。
“为什么要选择死?”我问他。
他说他从来不是一个对生命有热情的人,只是星空的谜题一直吊着他往前走。现在所有的谜底都已揭开,他这一辈子已经足够了。他唯一愧对的,就是我。他从小患有自闭症,生来情感淡漠,无法与人亲近,只喜欢一个劲盯着星星。他这样的人,本不该拥有家庭的。可是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对传宗接代有着世俗的执着,费尽心力安排他与一个女孩结了婚,并生下了我。我六岁那年,奶奶去世了,而女孩终究知道了他常年的冷漠背后的原因,女孩觉得受到欺骗,也离开了他。他连与人呆在同一个房间都难以忍受,更别提抚养孩子了,便将我送到了寄宿学校。
“舒连,对不起。”他对我说,“听小日说,你这么多年也没有过恋人或亲密的人,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你也无法爱人吧。对不起。”
他诚恳的声音差点把我弄哭了,但想到小日天天地不知道传我什么八卦,又觉得十分好笑。
“这点你可以放心,我没有遗传你。我有爱的人。”
听到我这么说,他便放下心来,疼痛使他发出呻吟。他长长地,放松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所有负担,然后他告诉我他得躺一会儿了。我们挂了电话。
小日也选择了继续长大。他听说我选择了变小,便来取笑我。“再过几年,我就比你大啦,到时候你得管我叫哥哥。”
我正想呵斥他,他又接着说,“等你变成小妹妹,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少年,竟有小天使般温暖的一面。
“再跟我讲讲你们是怎么和外星人交谈的吧。”我对小日说。
小日说,那时他们正在光钉下方的海面上布置燃烧弹,光钉突然凭空显现,它面朝海面的尾端慢慢膨大起来,像个正在制作中的方糖。方糖的末端,慢慢形成一个乳白色的建筑,形状像自然形成的岩洞,但材质光洁晶莹,不似人间之物。他们走进白色的岩洞里,岩洞内壁便开始浮现出一行行文字,是人类的文字。外星文明通晓人类语言的沟通方式,岩洞内的人类说一句,他们便在墙上显示一句话作为回应。当小日义正言辞地与他们谈判,争取人类的自由时,白色的岩洞内发出一阵轻微的、带回声的嗡鸣,仿佛受到某种震撼引起的回响。不过这都是小日自己说的。
“你怎么和他们谈判的?”我笑着问小日。
“我就说,人类应该自己负起选择的责任。即使灭绝,也是人类自己的选择,结局由人类自身来背负。”
我忽然理解了羽对我说的话。是啊,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而不是为别人的选择,或者让别人为自己负责。羽选择了继续长大,选择了照顾小梨。我选择回到过去,就要面对没有羽的过去。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啊。
“对了,天上的倒影是怎么回事呢?外星人有说吗?”我问小日。
“噢,那只是光钉用光织成地球屏障时,附带的反光。”
只是反光,附带的?我笑起来。这附赠的地球倒影,却充斥了我和羽的整个少年时代,成为了那段忧郁天真的少年时光的背景。
我想起了与羽在图书馆的天台上看倒影的那个傍晚。墨色慢慢浸染了倒影,低矮的天空仿佛一幅倒画的水墨画,一笔一笔映照着地上的一切。
羽说,“天空下的人只会陷入和自己的反复纠葛里,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时我心中冒出来一句话,但没好意思说出口。我想说:“我看到的倒影里,全都是你。”
(完)
编者按:苏民的这篇《地球倒影》,以类似2006年雨果奖最佳科幻长篇《时间回旋》的叙事模式,通过现在和过去的双线并进,将一个青春伤痛故事和一个宏大设定的科幻故事融合在了一起。即使在没有被外星人改变的现实世界,我们依然要经历青春和伤痛,思念和爱恋,告别和抉择。科幻元素的入侵,究竟改变了什么呢?我们已经习惯了一个正常而无趣的世界,是如何因为科幻的引入而变得有趣,但却常常忘了,现实中的我们的情感和记忆,本身就有太多的事可以书写。也因此,科幻对于世界的渗透,才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复杂,这是科幻所能赋予我们理解生活深度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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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安尼亚拉号》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