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因扎尔:寂静风暴】第一章 序 个人翻译
寂静让她感觉难以呼吸。寂静环绕在几乎空无一人的看台间,曾经有数千名观众聚集其上,狂呼渴血。寂静冲刷着被血迹染红的白色沙地。寂静从竞技场敞开的穹顶上由天幕倾泻而下,夜空的颜色就像一道古老的伤疤。
又热又闷,狮子面具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
她鼻子里嗅到了新鲜血液的味道。
法拉希尔环顾着四周,走到闪烁的灯光下。随着噼啪作响的泛光灯不断在缓慢的暗淡与骤然的明亮间切换,她的影子也如舞动般疯狂地扭曲。
利亚拉斯已经死在沙地上了。她的尸骸与她曾经面对的那头野兽缠绕在一起,她的长矛刺穿了它的胸膛,它也撕烂了她的脖子和脊背,血肉开绽,白骨森森。法拉希尔的目光移到了看台上。
在这片杀戮之地的高墙外,站立着二十四个人影,在他们周围拔地而起的宏伟死斗场之下显得格外渺小。一半是卫兵,手里拿着噼啪作响的黑杖。其余的人都是竞技场唯一幸存的主人——血舞大师的亲信。
她的目光转向那把俯瞰竞技场的,由阴影笼罩的宝座。两名裹着长袍的侍从手持装饰华丽的遮阳伞,为他们的靠山抵挡阳光,尽管自从那场可怕的灾祸杀死了许多灵族同胞以来,太阳已经消失了一年有余。在这羽毛般的覆盖物下坐着一道身影,苍白的手指抓着宝座的扶手,而座椅本身是用死去角斗士的骸骨雕刻而成。死者们的头骨组成了宝座的脚垫,让其主人柔软的黑皮靴踩踏其上。血舞大师的脸庞埋于阴影之中,只能看见两道人造眼瞳发出的钻石色微光。这双眼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法拉希尔举起武器向大师致敬。她的右手拿着一把三刃的投掷戟,左手则握着一把长刃剑。她一丝不挂,只穿了条方格呢裙,左臂上披着铠甲,狮面头盔上装饰着黑白相间的鬃毛。她苍白的皮肤上露出刺眼的暗红色疤痕。在那场灾难之前清除这些痕迹简直易如反掌,但她却拒绝了。这些瑕疵是她的纪念品,每一笔伤痕都代表着她未能阻止的攻击,她犯下的错误,她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时刻。
血舞大师没有回礼——自从那场灾祸后就再也没有过。她转而将注意力投向了位于血迹斑斑的沙地另一端的大门。黑暗中隐藏着什么威胁?血舞大师这次为她选择了什么样的敌人,什么样的生物?
五个凌乱不堪的人踉踉跄跄地走进破碎的灯光中,他们不断眨着眼睛,泪流满面,在守卫手中黑杖的推动下不情不愿地前行着。他们的护甲和绑带都不太合身,锯齿状的矛和剑被松松垮垮地握在他们伤痕累累的手上。他们恐惧的目光扫视着竞技场,最后凝视在法拉希尔的身上。
这些是从城市废墟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中绑来的家伙。他们不是战士,甚至不是血教徒,也不是塑身者。他们只是悲伤,绝望的平民,因营养不良已经半死不活了。没有丝毫挑战性。
她又看了看大师。她的表情藏在狮子面具后面,但她愠怒的情绪仍然明显地暴露了出来。大师仍然没有回应。她逐渐意识到他感兴趣的不再是战斗,而是单纯的杀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她是刽子手,而不是战士。她变成了一件陈列品,一件主人在有兴致的时候就打开看,无聊的时候就收起来的玩物。
这让法拉希尔感到恶心。
她强忍着厌恶,看着那些为了让大师高兴而聚集在这里的可怜人们。会移动的肉块,仅此而已。就像把诱饵挂在水池里,这样人们就能看到狼鲨撕咬猎物的一幕。
她是一只被囚禁的动物,被关在笼子里,为她的主人表演把戏。
怒意从她的身上爆发出来。她一跃而出,在沙地上飞驰冲刺,虽然她没有穿鞋,但身后只留下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痕迹。她的手一甩,长戟旋转着飞了出去,瞬间斩断了离她最近的两名敌人的喉咙,然后又飞旋着回到她手中。在他们的尸体轰然倒地之前,法拉希尔就已经来到了剩余的敌人身边。
这些人笨拙地挥舞着剑,刺出长矛。他们参差不齐的武器破开了空气。她的剑刃在空中编织出三道圆环,几乎同时砍掉了两个敌人的头颅和腿部。她纵身跃过血泊,心脏在炽然的怒火中狂暴地跳动,像一只野兽般扑在最后一人身上。她把武器扔到浸泡在鲜血中的沙地上,赤手空拳地撕开敌人的身体,折断他的骨头,竞技场内只剩下了惨烈的呻吟和嚎叫声。
屠杀结束得很迅速。她从头到脚全部被血液染红,一股股鲜血如溪流般在她的身上流动。她往后退了一步,喘着气,四肢颤抖。一时间,一切都如此白热而明亮。
当理智回来时,守卫们已经开始入场拖走她敌人的碎片。
她看着地上四散的肢体和器官,往常,她可能会在随意排列的血肉残渣中看到美丽和慰藉,但如今她只看到了血腥的混乱。愤怒还未消散,对单方面屠戮的不满在她的内脏里游荡,在她的胸腔里燃烧。她头晕目眩,肺部刺痛,无法在紧绷的面具下深呼吸。
这次与平常有什么不同?
她杀的不是敌人,而是受害者。
这不是战斗,这是谋杀。她愤怒地扯下头盔扔到一边。它那镀金的狮面从血红的沙滩上阴恻恻地盯着她。
王座的阴影下传来了动静。血舞大师的一个随从对法拉希尔高喊起来。
“戴上你的面具,该死的家伙!”
她没有理会这个命令,只是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拧着她盔甲的扣子。她耸了耸肩,让那些分节的护甲从手臂上落了下来。
“舞者在竞技场上不能缴械。” 喊声再次传来,语气中的情绪比起愤怒更像是某种暴躁的焦急。“舞者的表演还未终止。”
法拉希尔抖了抖她的头发,更多的猩红血珠洒落在她周围的沙地上。
她看着地面,目视着一名卫兵的影子慢慢变大,听到他黑杖被激活的噼啪声。
法拉希尔慢慢地转过身来,双手从身侧举起,好像要投降似的。卫兵略微放松了警惕,把黑杖放低了一点。就在这时,她闪电般跨出一步,甩出一记猛踢。她的脚跟砸中了对方的下巴,一道清晰的碎骨声从卫兵的头颅中响起。
她扭头就跑,愤怒的吼叫在几乎空无一人的竞技场里追逐着她。第一个守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她无法打倒他们所有人,即使她保留了盔甲和武器也无济于事。她的优势是速度,而不是力量。
法拉希尔毫不费力地跳上了高围墙的顶端。一个卫兵从台阶上跳下,朝她冲锋。她躲开他的杖尖,一个敏捷的翻滚冲过了卫兵的封锁。她抑制住了反击的冲动。哪怕一秒钟的浪费都可能致命。
在卫兵转过身来之前,她已经沿着陡峭的斜坡冲向了台阶顶上的赭色拱门。
一阵热风拂过她的皮肤,她飞快地跑进了圆形场地周围的大厅。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自从那场大灾祸以来,她对竞技场之外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但一个念头推动着她继续前进。她要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离开了这里。即使外面的未来满是不确定性,但如果她留下来,在竞技场里等待着她的则只有痛苦和死亡。
她没有回头。
前三天是最难熬的。时间从未感觉如此之漫长,因为如今白天与黑夜很难被区分。一切都只不过是黑暗中短暂的朦胧,仿佛阴云遮蔽了天空中骇人的伤口(译者注:此处说的应该是新生成的恐惧之眼)。
第一天,法拉希尔尽可能地让自己远离竞技场。似乎没有人在追赶她,只有几个四处游荡搜刮的变异人攻击了她。这些怪物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部分物理形态,它们被无孔不入的腐败力量污染淹溺。她瞬间就杀死了它们,愤怒就像在竞技场的血沙地上般再次支配了她的理智。
第二天,她意识到自己迷路了。即使在那场灾难之前,她也从未穿过天桥去过河的另一边。恐惧攫住了她。如果说曾经熙熙攘攘的竞技场变得寂静已经很令人不安了,那么看到城市内每条街道和建筑内都空无一人无疑是更为巨大的冲击。结论很明显。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形容降临在灵族人身上的事情。不管是情绪还是理智都清楚地告诉她,这绝不是一次局部的灾难。它的范围远远超出了这座城市,甚至超出了这个世界,延伸到无比遥远的其它地方。
她的同族都死了,或者离死不远了。
她哭了。她在花园里凤凰形树梢的阴影下抽泣着,仿佛回到了原始而凌乱的初生时期。过了一会儿,夜晚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哆嗦,饥饿感涌了上来,她不得不去寻找食物。可是她在花园所处的建筑物内以及周围的区域中什么也没能找到。所有的住宅和公共建筑都被洗劫一空了。
在寻找的过程中,一股涓涓细流把她带到了一个由白石回廊和珠光塔组成的建筑群处。在其中一座院子里,她发现了一个带水池的喷泉。它周围的地上散落着啃过的骨头和粪便。当她走近时,阴影里的一个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只灵猫蹑步走入灯光下,它的肩膀和她的大腿一样高,咧嘴露出像刀子一样长的毒牙,白灰相间的皮毛上沾满了鲜血。在灾难发生之前,它可能是某人的宠物,但它现在又回到了完全野性的状态。它小心翼翼地盘旋着,法拉希尔注意到它皮毛下的皮肤上有着烙印。显然它的前主人并不是个仁慈的人。
灵猫低沉而细微地咆哮着。在她向水池边走去的过程中,它琥珀色的眼睛始终锁定在她的身上。
水面上盖满了落叶,其中不少已经开始腐烂了,边缘还有着一层薄薄的泡沫。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就像那只灵猫一样,她也只专注于生存,其它的事情都无所谓。她需要喝水。
法拉希尔的目光扫视着回廊,测量着从自己脚下到屋顶、窗户和拱门的距离。两大步加一次跳跃就能把她带到一楼右手边的阳台上。如果情况需要的话,她可以从那里迅速爬上屋顶。
她迎着野兽的目光慢慢蹲下身子,一只手伸进水里。它的咆哮更响了,但灵猫与她仍然保持着距离。法拉希尔舔了一口手掌内的水,让冰凉的液体洒在她的下巴和胸口。她擦了擦此前打斗留下的干涸血迹。
灵猫的鼻孔一闻到血味就张开了,它谨慎的举止也荡然无存。这野兽竖起了耳朵,甩动着尾巴,姿态也变了,随时准备暴起。
法拉希尔把两只手都伸入了水里,尽可能多地喝着。
一撮胡须的颤抖,一条尾巴的抽动,这不到半秒的反应表示灵猫已经绷紧肌肉,即将发动袭击。当它的咆哮彻底在回廊中响起时,法拉希尔已经站起身来,开始奔跑了。
她一跃而起,手指扣住了阳台底部的一个支点。她轻盈地一拉手臂,翻入了细长的栏杆。灵猫直立起来,挥舞着爪子和长牙,为猎物逃跑而沮丧地咆哮着。
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第三天,她发现自己又走回了竞技场。在灾难发生之前,街道上到处都是集市和露天市场,她想重温一下那些狭窄、蜿蜒的街道和巷子。
但她什么也没找到。
之前逃跑时,她并没有精力去注意竞技场周围的变化,但当她小心翼翼地回来时,她所看见的是一幅与她成长过程中熟悉的景象截然不同的噩梦。弯弯曲曲的小巷成了阴影和残缺活体的巢穴。房屋门口倒吊着尸体,高耸的窗户里满是闪闪发光的眼睛,以某种难以言喻的恶毒死死盯着她。沙沙的摩擦声和窃窃私语萦绕着她的脚步,而这些动静并非来源于凡世的存在。
她的思想因紧张而刺痛。她正在被监视。比“看着”糟糕得多。有什么东西在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它知道她的心思,它那可怕的心脏随着她加快的脉搏而同步跳动着。
远处传来一阵笑声,支离破碎,癫狂至极。一股刺鼻的腥风吹在她的脖子上,她猛地转身,拼尽全力才克制住再次逃跑的冲动。
她来这里寻求安宁,却没有找到任何避难所。被追捕、被猎杀的感觉不断增加,飘渺不定的威胁感使她感到恶心。
她的步伐摇摇晃晃,双脚在地上拖曳挪动着,而她的动作曾经如飞鸟般灵敏。她的呼吸慢慢变成了一种不规则的喘息,肺部绷紧,炸裂一般刺痛。模糊的斑点占据了她的视线。
与此同时,不知名的捕猎者盘旋着,等待着,随时都可能是它袭击的时机。
法拉希尔迷迷糊糊地从一条街走到了另一条小巷,又走到一个广场。除了死尸和非物质界存在的闪烁光芒,这里一无所有。这些东西现在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了。又走了一段距离,更广阔的视野从密集压抑的建筑群中显露出来,她看到了从城市中心的建筑中喷发出来的畸形塔楼和尖顶状的怪异生长物。带翅膀的异界幻影在峰顶盘旋。浮空宫殿继续在上层的热气流中漂流,和城市的其它区域一样已经全无人烟。大量飞行器的燃烧残骸星星点点遍布于它们坠毁的郊区。单轨列车的车厢像断骨上的内脏一样晃来晃去,一艘巨大星际飞船的残躯像一条搁浅的巨鲸般破碎地躺在星港上。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圣庙区。在这场灾难前,她应该是不会来这里的。圣所变成了淫乱和献祭的场地,变成了狂信徒与阴影追踪者们互相争夺可供他们在祭坛上屠宰之受害者的战场。
现在,这片区域已被完全荒废。圣庙的台阶上血迹斑斑,却空无一人,往日神圣的大门被暴徒打破,最后一批狂信者的尸体在楼梯上腐烂,被非物质界的利爪和獠牙蹂躏践踏,他们死前的祈祷没有得到他们试图安抚或赞颂的神明的回应。
一道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不是现在正困扰着她的非物质界幽魂,而是某种实际的运动,就像那只灵猫一样。她朝那个动静的源头走去,抑制住了想叫嚷的冲动。血舞大师的随从肯定还在找她。让人发现她的存在是很不明智的行为。
她走入一条宽阔大道的拐角处,居然发现有一个灵族人正站在路的中间。她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抬头凝视着一座最古老、最宏伟的圣庙。与其它破碎的圣庙不同,这座建筑丝毫未损,仍然保持着它最初的样子,这座城市无数岁月间的缓慢衰落和突然降临于整个灵族文明之上的毁灭灾难都对它没有任何影响。
这个灵族人衣衫褴褛,低垂的肩膀上挎着一个麻袋,他的整道身影都散发着失败与沮丧的浓郁气息。
法拉希尔朝他走去,生怕吓到这难得的另一个幸存者。但她还没走出两步,他就疲倦地迈上了台阶,很快消失在一根柱子后面。
法拉希尔跟随他走到台阶顶上,发现大门被牢牢锁上了,无论她如何用力推动或是拨弄门锁,巨大的入口始终纹丝不动。
那个灵族人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进入了圣庙内部。她沿着他走过的路往回走去,仔细检查了他经过的那根柱子。果然有一个隐蔽的小开关,她按了下去,一扇通往圣庙内部的暗门打开了。
她溜了进去,感觉建筑内冰凉的黑暗像一条舒适的毯子般铺在她的身上。她享受了一会儿没有光和热炙烤着身体的感觉,直到她听到有人在说话。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进入了一个更为宽阔的地方,这里有一个水池,池子上方是一个半圆形的阳台。照亮这片区域的光线来自外面的环境,而非任何人造光源。一缕缕红光从上面带窗的穹顶照射在圣庙的上部。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仔细聆听着圣庙深处的低语。
“……在渡鸦广场旁边的果园周围发现了更多尸体。帮派的残余分子正在厮杀争夺剩下的物资。我不能再出去了,太危险了。我在第二个地穴下面发现了一条通往邻近广场上伊莎花园的通道。那里似乎没有被污染,也许我能培育出新鲜的食物。”
她不知道这个陌生人在和谁说话,反正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的迹象。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大声吼道。他的声音从主圣庙的拱形天花板上回荡,每次反射都会减弱。
她又看见了他,他正大步走向房间一侧的夹楼,俯瞰着下方远处的圣庙地板。他的左侧是一座高大的雕像,由红色与灰色的石材建成。雕像的形象是一名智者,祂单膝跪地,一只手伸向阳台的方向。水从祂手中滴落到水池里,仿佛有着某种象征。法拉希尔不知道这位神明是谁。
这个站在高处的陌生人眼里闪动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神色,他目光飘忽,并非注视着这房间里具体的东西,也许是在回忆灾难中的某个景象。法拉希尔知道这种感觉。无数个夜晚里,她都盯着天花板,想象着那些以她斩杀另一个角斗士的暴力行为取乐的两万多名狂热观众在与战死者同样的恐惧和痛苦中死去的样子。
陌生人爬上石质的栏杆,用一只手扶着墙稳住身子。他看着雕像严肃而又充满关怀的脸庞,泪水在猩红的光线下像血滴一样从他眼中滑下。
一瞬间,法拉希尔知道了他即将要做的事情。这似乎是一种本能,或某种更为强大的东西。一种链接,一位灵族人与另一位灵族人微妙的心灵接触,一种因害怕脆弱而被压抑了很长时间的意识共享,一种内心真相能被他人发现的慷慨。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继续?” 陌生人低声呢喃。他怒视着雕像。“证明给我看……证明你还在乎!”
甚至在她下定决心介入之前,法拉希尔就已经开始动了起来,不过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想要拯救这个陌生人的仁慈,或只是为了和另一个灵族人保持联系的欲望。
陌生人从高台的栏杆上跳了下去。
幸好她及时抓住了他那件破袍子的后襟,但惯性仍然使他被向下甩去,重重地撞在栏杆下面的墙壁上。她低下头,看到的是一张不仅仅是因为世事变迁而逐渐衰老的面孔,尽管他的年龄至少是她的两倍,而他脸上阴云般的愁容和凶神恶煞的凝视进一步放大了他们的差距。他的四肢因疲劳而颤抖,脸和胳膊上都沾满了泥土和血迹,断掉的指甲在石头上胡乱地抓了几下,但无济于事。
她双手并用,使劲将他拉了上来。他被她举了起来,顺水推舟地抱住栏杆,一翻身回到了平台内,两眼茫然地瘫倒在地板上。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道。这似乎是一个很突兀的问题,但法拉希尔不知道她还能说什么。
“无所谓了,” 他摇着头回答。
“我是跟着你进来的,我以为这里看起来很安全。你也看起来很安全。你刚才做了件蠢事。”
“是吗?” 他坐起来,把她推到一边。“你又是谁,凭什么这样居高临下地评判我?”
“我是法拉希尔。不用谢。”
“我一点都不感谢你。” 他咆哮着回答,并站了起来。“这是我家,而我没有邀请你!”
法拉希尔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因他不知好歹的拒绝而感到愤怒。她强忍住了发泄的冲动,转身逃走了,跑向了室外。圣庙突然变得刺骨寒冷,幽闭黑暗,充满了恐怖的痛苦。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街道上,大口大口地吸着热风。这里没有救赎。
法拉希尔仍然幸存了下来。勉强。
她的生命仿佛变成了一场持续不断的噩梦,逃窜躲藏和妄想占据了她的全部时间。她听着垂死之人的尖叫和厮杀胜利者的狂嚎,听着那些占据了他们世界的魔物发出的冰冷怪声。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她只能在阴影中寻找食物残渣,躲避危险,勉强维持着一种几乎不值得称之为生活的日子。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活下来了。
灵族文明曾经繁盛无两,灵族人不用付出任何劳动就能获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复杂的机器设备和精心设计的自动化农业系统不断地产出让这座城市内所有人几个世代都用不完的物资。尽管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曾经的繁华如今都变成了废墟,但一个足够有胆量且知道去何处寻找的人仍然能找到干净的水和食物——从帮派的手中抢夺。这些帮派现在重兵守卫着农场和净水器,就像他们曾经守卫着邪教堡垒和非法药品窝点时一样。
在灾难刚爆发时,只有不到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人幸存了下来。他们分散在城市各处,但时间逐渐把他们聚集在了一起,要么成为猎物,要么成为伙伴,但法拉希尔两者都不想成为。她在血舞者身上看穿了这条道路上的一切——对大多数人来说,只存在奴役和死亡,而对那些格外邪恶的人而言,自欺欺人的统治,永远存在的叛乱和篡权夺位的威胁会将他们短暂地带到痛苦的顶峰。
然后,就连那些繁盛一时的教派甚至都消失了,他们转移到了另一个维度的网道之中,以避开那些渴望统治物质宇宙的至高天恶魔日益恶化的侵袭。随着一天天过去,这个叫作艾达法隆的世界正越陷越深,离疯狂的边缘越来越近,直至它被永远吞噬。
一种绝望——一种在熟悉的土地上狩猎和漫游的需要——最终迫使她回到了库诺罗西的竞技场。她甚至胆敢冒险潜入竞技场的军械库,试图取回她的武器。这是一个错误。她没能成功,更糟的是,她捅了马蜂窝。现在,一种截然不同的绝望迫使法拉希尔仓惶逃命,血舞大师的舞者们就像猎犬一样追猎着她。
追逐战的初期,她只是漫无目的地左拐右晃,希望用自己的速度和诡计甩掉舞者们。然而,这些追杀者似乎与普通的敌人有所不同。他们的某些能力好像被增强了。这些舞者们很快就追上了她,他们紧咬着她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跳过墙壁,跃过窗户,翻过屋顶。
她不由自主地逃向了圣所区。如果她能和血舞者们保持足够的距离,她就能溜进那个陌生人居住的大圣庙。这是她目前唯一的逃生方法,她根本不在乎这是否会把追杀她的人也带到陌生人家里,以及这一行为产生的后果。考虑到她离开时他的状况,这个消极且试图自杀的灵族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过一想到她会发现他的尸体,一个死于自己之手的人,她仍然犹豫了一小会,尽管过去已经有数百人死在她手上了。
她走到隐藏开关的柱子前,再一次按下了它。暗门咔哒一声打开了,清脆的声音在圣庙内的广阔空间里回荡。
身后台阶上的脚步声证明她的动作还是不够快。她随手把门关上,希望这些追猎者不会发现这道隐蔽的入口。
一阵怒意袭来,她发现那个陌生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看起来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他的体型更大,神色也更健康了。他双手握拳,冲下了楼梯。但当他走到前厅,看见是她来了的时候,他的怒气消散了,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怜悯。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怜悯。
追猎者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对圣庙内部阴冷肃穆的环境很是警惕。这种宁静使他们感到困惑,他们慢慢逼近,像狗一样嗅着空气。这些血舞者们身披残破的盔甲和衣物,手里拿着长刀,皮肉上满是作为装饰的弯钩和倒刺。
其中一个女人,她染成红色的头发梳成刺状,怒吼着,眼睛里充满了疯狂和饥饿。
“你是谁?” 她用长刀指着陌生人发问。
陌生人看了看法拉希尔,又看了看这个血舞者的领队。
“我是阿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