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头王传说》5卷3话1节

第三話 总攻击

第1节

　黎明前的黑暗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某种隐秘而充满奇妙紧张感的寂静弥漫了幽深的夜。

　毛发浓密而矮小的塞姆战士们横七竖八抱着石斧倒头大睡，不少人辗转反复，似乎莫名胸闷，梦中不停哼哼唧唧。

　总计达七千人的塞姆混成军在绿洲地带按各自部族分布休息，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结满了沉甸甸的黑色麦穗的稻田。

　夜风中飘荡着浓郁的塞姆特有的体臭，还没习惯的人置身其中恐怕会难以呼吸。纵横铺满绿洲的深色猴群中不时有人在梦中翻身或舒展手脚，发出了较大的动静，马上会被身边的人推醒叱责。

　塞姆族的习性可以说介于人和猴之间，而且区别非常暧昧。这个被诅咒的种族，说他们是人肯定不沾边，说他们是纯粹的野兽也不对。而此时此刻，他们属于野兽的那半边性质表露无遗。

　四处可闻的睡梦中的呼吸、鼾声、呢喃——给人感觉这哪里是什么决定种族存亡的决战中的军阵，更像是一群猿人拖家带口在露营的气氛。

　（想不到我伊什特万居然堕落成了一群猴子唯一的指望，造孽啊！）

　伊什特万唯独在这个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似乎心有所感。

　长时间潜伏于蒙古军中带来的精神疲劳，以及前往绿洲路途中和语言不通的蛮族长时间并驾齐驱，种种经历本应早已令他身心俱疲，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进入梦乡。

　他努力了好一阵子试图入睡，终于放弃，站起来蹑手蹑脚穿过一片片睡得迷迷瞪瞪的塞姆战士，走到绿洲外一团灌木丛边坐下。

　二十年间他一直是自力更生，孤身一人讨饭吃。所以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反而更自在，完全不会觉得无聊寂寞。不过也因为这样，他养成了个怪毛病——喜欢没停的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嘀嘀咕咕，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整理思路。此时他抱膝而坐，随手拨弄着铜发箍束成一缕的头发，无意识间又开始自言自语。

　「也对，不管怎么说，我这趟已经过于深入诺斯菲拉斯内陆，想要一个人走出沙漠已经不可能了。方向也搞不清楚，怪物到处都是，水也肯定不够喝，走来走去都是沙子。现在我就算一个人溜出去了，十成十活不下去。

　但是向蒙古军投降，或者假装是蒙古兵这条路也被堵死了。马鲁斯队哪怕只有一个见过我长相的幸存者，我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拷问台和烙铁应该是起步价吧？

　哎玛——完犊子了。我伊什特万还真没遇到过这么走投无路的绝境。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唯一的指望是塞姆军打败蒙古，但这个希望也太渺茫了——拿伊什塔尔的银尾巴打赌！古音那个活畜生把我们扔在这里，到底一个人躲哪儿去了？」（豹叔：哟哟，你个活畜生上次不是拿伊什塔尔的大白(. Y .)子来打赌吗，怎么突然装含蓄了？）

　伊什特万突然瑟瑟发抖，似乎被夜晚的凉气冻着了。不过也难怪，蓝骑士那一身铠甲头盔啥的他都全扔了，现在身上连个挡风的事物也没有，就剩单薄的衬衣、短裤和一双皮靴，这身打扮在沙漠里也就白天比较舒服。

　他只好像个小姑娘一样双手抱肩，好让自己尽量缩成一团抵御寒气，并环视四周。周遭只见黑黝黝的起伏沙丘、绿洲水面映照着点点星光，一副早已见怪不怪的冷寂沙漠夜景。

　「呜呜——到底是什么恶魔把我的美梦给吃掉了？」

　伊什特万一时特烦，嘀嘀咕咕摇头感叹。

　「哪怕我被关在斯塔弗鲁士堡的牢房里，也从来没试过有一个晚上睡不着啊。不过我可没这么容易被打垮。我可是《魔战士》，勃拉基亚的伊什特万，受到特别眷顾的神的宠儿，被赋予了超越常人的预感。如果我搭乘的船即将发生火灾，我的后脖子会感到发烫。如果预定目标有巡逻的士兵，我也会放弃那个晚上的偷窃计划。所以我敢肯定，现在我不但睡不着，还这么不安、这么烦躁，肯定是因为待会儿要出事，而我醒着会更好。肯定是众神的祖父老雅恩有他的安排。对了，如果这么大的事儿，那个小娘皮《预知者》琳达啥也感觉不到，那她的预知能力也就那么回事儿。

　唉，话说这股猴子味儿真是熏人啊。上次我畅饮一整壶勃拉基亚火酒已经是多少年前了？还有那精通床上十八般武艺的黄皮肤吉泰姑娘，还有拿着一整片烤猪肋吃得满手流油的日子——唉！」

　伊什特万发现自言自语声音有点太大了，有点害臊，在草地上翻身躺下。绿洲的草地凉凉的，带着青草的香味，倒是有几分心旷神怡。

　「虽然不愿意思考这件事，但我从来不会吝啬思考的。我可不是那些没头没脑过日子的蠢货。想想看，后面的事态会怎么发展？万一古音赶不回来呢？又或者塞姆军被消灭，我们被蒙古军抓住的话——啊，太可怕了！」

　似乎不管怎么想，未来都令人无法乐观。伊什特万摇头直叹，猛然站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似乎要把令人心灰意冷的念头抛诸脑后，然而那个动作却突然僵硬了，如同化为一尊铜像。

　随后他缓缓地、缓缓地放下双手，仿佛那对胳膊是风箱的把手，在把胸腔里的空气一点点推出。当一口气完全吐出、双手完全放下后，他抬头张望，再次仔细眺望刚才引起他注意的事物。

　且不论其他人如何，至少伊什特万是真正的历战老兵了。他作为佣兵的战斗经验，和同龄人相比至少也超出一倍以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基本不可能有看走眼这种事发生。

　「——要死！」

　当终于看清后，他嘴里艰难地挤出一声嘀咕，黑色的双瞳在黑暗中精芒绽放，如同猎豹一般。

　「是蒙古军。而且他们没点火把，马蹄和马嘴还包了布，这完全是要来偷袭的节奏啊。」

　做出结论后，他双手叉腰挺胸而立，凝视着夜色中如黑蛇蠕动的大军队列，开始思索对策。

　「真是无奈，这群猴子过夜连个哨兵都不舍得安排吗？他们还真是半点兵法也不懂啊。不过也没办法，毕竟是猴子。这下麻烦大了！」

　伊什特万清楚得很，现在自己对蒙古军来说是罪大恶极的叛徒，他们对自己的兴趣完全不亚于古音和帕罗双子。于是他立即作出了决定。

　他再次认真确定了大军的距离后，假装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穿过了横七竖八的塞姆战士们，向拉库族休息的区域走去。

　只见琳达和雷姆斯以及苏妮正在一棵树下铺着毛皮搂在一起睡觉。当找到她们后，伊什特万把刚才假装的淡定扔在一边，着急火燎地一边呼喊一边推搡，试图叫醒她们：

　「喂，醒醒，喂！」

　「呜——」

　孩子们正处于健康的深层睡眠之中。

　琳达还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什么事啊，奶娘，父王叫我吗？要是天没亮的话，让我多睡会儿嘛。」

　「我尼玛！」

　伊什特万急了，压低声音继续呼唤。好不容易雷姆斯醒了，还不太高兴的样子。

　「干嘛啦？」

　「你们这对王子公主殿下，我估计蒙古军杀到你们水晶宫大门口那会儿，你们也没醒吧！求你们了，赶紧起来吧！」

　「起了，起了——什么事啊，伊什特万。古音回来了吗？」

　琳达醒得晚一些，但意识比雷姆斯更清醒，带着少许倦意问道。随即被自己说出的话振奋了精神，充满希望一下坐起来叫道：

　「是不是古音回来了？」

　「声音别那么大，求你了。」

　伊什特万语气非常不愉快。

　「恰好相反。听好了，蒙古军来了。我没估计错的话，最多一转时间他们就能铺开部队把这个绿洲完全包围了。看样子应该是全军出动了。嘘！先听我说完！」

　伊什特万一把抓住琳达和雷姆斯的胳膊，把他们的惊叫按在嗓子眼里。

　「估计蒙古发动这场偷袭是打算一口气分出胜负了。我是完全不会说塞姆语，你俩也就会说简单几句吧？但是那个罗特不是会说中原语吗，你们把他轻轻叫醒，把情况告诉他。让他千万别闹得全军喧哗起来，否则蒙古军知道失了先机，反而会直接冲过来进攻，不会给我们做好战斗准备的时间。到时候我们比直接被偷袭也好不到哪儿去。如果正面硬碰，蒙古军肯定比我们强多了。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假装还没发现蒙古军，争取时间尽量做好准备。你们用手语也好啥也好，一定要让罗特明白，千万不要让任何一个人大声喧哗。快，快去告诉罗特！连侦查队也不能往外派了，一定要彻底假装我们啥都没发现，明白吗！」

　「我——我尽量试试。」

　琳达声音颤抖着回答。现在他们终于体会到古音不在身边时是多么无助。她和雷姆斯对视一眼，无言相拥。苏妮这时候也醒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三人。

　「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我、我知道。」

　琳达推开雷姆斯，开始费尽心思向苏妮表达想要悄悄地和罗特对话。双胞胎和苏妮不用参加战斗，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对方的语言，以便尽快畅通无阻地进行沟通。和刚开始相比，这三个人确实学会了不少对方语言的单词，然而要理解这么抽象的意思还差得远。再怎么说心灵相通，靠比手画脚能表达的意思实在太有限了。

　佣兵在旁边心急如焚地看着琳达忙得满头大汗，终于忍不住抄起旁边一把战利品长剑佩戴在身上，霍然站起。

　雷姆斯本来在琳达旁边帮着比手画脚，见状瞪大了眼睛看着伊什特万。

　「你要去哪儿，伊什特万？」

　「去侦查。」

　伊什特万的语气比平时更粗暴。

　「啊。」

　闻言琳达也暂停了手语。虽然比不上古音，但古音不在时，他们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这个靠不住的佣兵了。

　「你刚才不是说不能派出侦查队吗？」

　琳达指责。

　「侦查队太显眼，所以我辛苦一点，一个人去侦查啊。」

 　伊什特万一本正经地说明。

　「我就算被他们抓住了，好歹都是中原人，还有办法糊弄过去。罗特就交给你们了。」

　「那也对。」

　雷姆斯弱弱地说。伊什特万不再搭话，急匆匆走了。

　目送他离开后，琳达和雷姆斯好不容易让苏妮大概理解了意思，催促她赶紧带路去找罗特。当然他们对伊什特万在卡洛伊峡谷立下的惨绝人寰的赫赫功劳一无所知。古音对安排给伊什特万的任务闭口不言，伊什特万也不觉得炫耀这件事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同样闭口不言。如果他说了，双胞胎肯定会当即反应过来——那个小心谨慎、超级讨厌冒生命危险的伊什特万，正是蒙古军咬牙切齿追杀的叛徒本人，他会主动跑去送死吗？可能吗？

　然而雷姆斯和琳达不知者不疑，终于来到罗特面前后，开始手舞足蹈地和苏妮一起拼命说明情况。夜还很深，卡洛伊和古罗族的人都还在呼呼大睡，正在逼近、带来死亡的轻盈脚步声无法传入他们的耳朵。

　而此时伊什特万在干嘛？他终于悄悄摸出了拉库族的休息区后，别说去侦查蒙古军的动向了，根本就是朝着反方向——狗头山下的岩场走去。刚开始还走得小心翼翼，随后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发足狂奔。

　他内心并非毫无愧疚。但是对他来说，自己的小命才是最要紧的。而且有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比谁都勇敢，但是当他判断没有意义时，就会把勇气弃之如敝履。

　（我有啥不好意思的？连古音都把我们抛在一边，自己一个人溜了！我有什么义务要跟蒙古军去拼死拼活的？）

　伊什特万自言自语，一直跑到了有大量岩块的沙丘边上才停下脚步。随后用剑这儿敲敲那儿戳戳，看看附近有没有藏着史莱姆、沙虫、或者其他恶心人的生物。随后找了处能藏人的岩石背面，抱着肩窝进去闭上了眼睛。这个机灵鬼已经决定了，不管战局怎么发展，他这个通缉犯绝不可能跑到蒙古军面前参加没有希望的战斗，就躲在这里一直等到尘埃落定为止。

　稍后他闭着眼睛尝试入睡，但发现自己的脸皮终究没厚到那个地步。即便闭着眼睛，眼皮底下那双鬼灵精的眼珠子还是在滴溜溜转，各种忧虑和计算在瓢里不停地头脑风暴。再加上这里和绿洲不同，一个人躲在这块石头边有可能面临各种奇妙生物的威胁，很难说比参加战斗要安全多少。

　伊什特万躁动不安，辗转反侧，想睡睡不着，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终于他决定睁着眼睛，嚼着刚偷来的岩苔藓干，开始认真思考下一步计划，这样至少心里还没那么烦躁。

　「没错，全怪古音。」

　他翻身坐起，抱着膝盖嘀咕，为自己把琳达和雷姆斯丢在塞姆族中面对大决战的卑劣行径寻找正当化理由。

　「如果古音在，还有操作余地——可是那死豹子，把重担丢给我就一个人逃跑了。就是了，换了是我，绝对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去找那种影都没有的援军。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找了？他肯定是嫌继续保护那对双胞胎太麻烦了，所以一个人溜了，没错，肯定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

　伊什特万提高了音量。他与其说是在自言自语，还不如说是在努力说服自己的良心。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不是我的错。再说我也不是把那对双胞胎完全丢下了，只是我现在如果暴露了长相，就得一辈子被蒙古通缉了，所以暂时避避风头而已。如果真打起来，一大群猴子里就特么我一个中原人，哪怕傻子也能猜到那.档.子.事.儿就是我干的吧！啊啊，太可怕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那么干的啊。马鲁斯老爷子，那事儿是古音命令我干的，所以求你了，你别恨我，如果化为厉鬼要来复仇，找古音去吧。我明明一点都不讨厌你，如果你的亡灵一直缠着我，那对我太不公平了。——咦？」

　伊什特万突然停止了那改不掉的自言自语，受惊一般躲了起来，侧耳倾听远处传来的声音，紧紧攥着剑柄，低声嘀咕。

　「哦哦——听见了，听见了！已经开战了！拿战争女神的号角打赌！」

　他全身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终于忍不住从岩石后的藏身处爬出，于是远处的声音更为清晰地传入耳中。那是剑戟相交的声音，以及蒙古军的呐喊，以及塞姆族独特的尖叫：

　「阿伊ー、阿伊ー！」

　「吓！」 

　此外还有弓弩毒箭嗖嗖乱飞的声音，意义不明的吼叫和惨呼，马儿的嘶鸣等等，战争特有的生死相搏的喧嚣如同要刺破耳膜。很明显，此时蒙古军主力和塞姆混成军激战正酣。

　夜色尚未完全放亮。——伊什特万以剑为杖，竖起耳朵努力分辨远处传来的地狱合唱，试图确认哪一方占优势。

　然而终究无从分辨。此时塞姆和蒙古军的吼叫已经完全交融，被马儿的嘶鸣和金石相击的噪音完全覆盖，整体糅合为一曲宏大的战争交响乐，朦胧而轰鸣，愈发震耳欲聋。

　伊什特万无法抑制心中越来越强烈的焦躁，忍不住身子愈发向外探出，直至整个人爬到岩石高处凝目远眺。

　然而毕竟天光尚未放亮，连沙漠对面的绿洲轮廓都看得不是太清楚。如果太阳升起，至少能通过扬起的沙尘看清战场的位置吧。

　「......」

　伊什特万越来越魂不守舍，坐立不安。

　好几次他差点忍不住要跳下岩石跑回去参加战斗了，但最终又慌慌张张自己把自己的身体拉住。此时此刻，他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从少年时期便投身战场而培养出的、在艰苦的战斗中保全性命必须的完全自我中心以及狡猾的求生本能，以及内心深处真正与生俱来的纯真和义气，正在激烈斗争。他站在岩石上听着远处的激战声，想起了身处战场中的年仅十四岁的双胞胎，百爪挠心地直搓双手。

　抬头看天，惊觉天光即将放亮。

　此时天幕早已不是漆黑，而变为群青色，东方淡淡的光芒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将黑色的幕布推开。伊什特万汗津津的手攥着剑柄，远眺南方，突然大吼一声：

　「艹！想啥呢，伊什特万，你太天真了！跑都跑出来了，要是现在赶回战场，你是嫌自己不够显眼吗？再说你的野心不是要当国王吗！你怎么能为一群猴子和落魄王子白白丢掉性命呢！」

　等天亮了，战场的情况就能稍微看清楚了——他心说。等天亮，等天亮——到时候这场黑暗中的死斗，就能稍微看清状况了。快了，快了。

　同时那也意味着，古音答应的，在日落时将会带着援军赶回的最后期限——第四天的朝阳，即将洒向大地。

5卷3话1节完

剧情小结

　　蒙军来袭，佣兵示警。见势不妙，独自开溜。一如既往，虽愧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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