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
文朔第一个记住的,和自己身份有关的词是"文朔",第二个便是"北邦人"。这很不容易,你总不能指望个四岁的孩子分清"东亚联邦人"和"北邦人"的区别吧。而文朔之所以先记住"北邦人"是因为"北"字的存在,他的舅舅刘应龙曾告诉过他越往北越冷,雪景也越多,爱屋及乌,亦是借景生情,致使文朔在很久以前就意识到自己是北邦人。 是的,文朔喜欢雪,喜欢雪的一切。 兴许是性格原因,文朔也爱冬天——冬天有雪,北邦的冬天爱下大雪——她天生带着忧悒气质,打小就拼了命的啃那些比自己年龄的三次方都大的书,一直到现在。 而当她在荒原望着他们从天上齐齐落下,将能见度往死里降低时,她总会感到一种安心感。她喜欢这种感觉,正如喜欢雪和冬天。她到这个时候往往会坐下,洗涤心中的所有杂念,看着雪们自由的、匀的、轻的覆在大地上,直到自己和土地变得一样臃肿。 至于她第一次这么做是在她十岁的时候,那时她头回赏略到野外的冬景,但她的父亲早就见过无数次了。故乡的河在那时比现在更冷清,而那天下午,河边有两个黑点,那是两个人。文朔和她的父亲。 当时文朔一路上用手捂着耳朵,四周的白光刺的她眼睛疼,她踱步着,欣然接受雪花落在她通红的额头上。 狂风呼啸声夹杂着一丝破空声,这很突兀。而与这声音一同停滞的是只倒在雪坑中的狍子,它的脖子上插着根箭,猩红的血在地上扩散,成了个扇形,几缕白线迫不及待的盖在其身上。十余年后的文朔会颇有雅趣的将其比作寿衣。 这次狩猎给予文朔的不只是看到了一场美景,他还隐约看到了个人,第三个人,但她很快就忘了。 —— 文朔端举猎枪,在河边瞄准一只狐狸,它身上的皮够文朔做两顶毡帽了。若不出意外,文朔手上这杆由人类几十万年历史积淀而成的武器将马上发挥自己的功效——十多颗铅弹钻进那只可怜狐狸的身体里,轻松撕裂它的皮毛,肌肉和肌腱,再把它的内脏搅个天翻地覆。而文朔在维持这个姿势不到半分钟后便不再继续下去,意外出了。她收起枪,将一块巨石上的雪扑了个干净后,坐在上面。恰好此时下起了鹅毛细雪,她看着河,看着河边,心里很惬意。 "你在干什么呀?"一个声音问道。 文朔回过头,身后有棵松树,树下是另一棵更小的树。很快,更小的树动了。说实话,这既让她吓了一跳,也让她想起了书上关于冬季战争的描述。而那棵树上的雪抖在地面,如同加了稀盐酸的锈铁钉——该死的化学——哦,那是个人。 文朔打量着。那个人是个少女,结合这个场景来看是很奇葩的。她头戴一顶毡帽,银色的头发与环境形如一体,湛蓝的双眼盯着文硕手上的猎枪,衣服和裤子则是很常见的类型,一双精致的白色长筒靴连接她的身体,矗立在雪地上。 "看雪"文朔说,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这么说你也喜欢雪喽?"她轻盈的样子让文朔感觉她像一片巨型雪花,很快那片雪花落在文朔身边,蹲了下去。 "什么叫做也?"文朔想,她望着清一色白的天、河、地、云,"差不多吧。"文朔回应着。 "那你为什么喜欢呢?"文朔感觉这个问题很奇怪,倒不如说在这么个鬼地方的这么个鬼天气里有两个人本身就是很奇怪了。 "嗯…像个孕妇?" "孕妇?" "对"文朔,缓缓呼出一口气,登时嘴边变得氤氲一片。"孕育着春天嘛。" "哈哈哈。"她笑了,欢快的像个孩子。"虽然你没说到点子上,不过都21世纪了,还能碰见你这种人,我还是很开心的。" "现在是22世纪。"文朔挠挠头,接着说。"某种意义上我也一样。" "管他呢。"估计是蹲麻了,她坐在地上,抬起头,几丝银发随风飘荡,两个人就这样无声的注视着河面,任由雪像寿衣一样裹在二人身上。 "我先行一步啦"文朔身边的松树预备役开口了,而文朔自己倒没说什么,只是和刚才一样呆坐在石头上。不一会儿,她缓过神来,看一眼那个人在地上制造的雪坑,之后站起身,小跑到河面上。 虽然说将冻结的河面比作镜子实在是太过老套,但文朔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她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放纵自己一把。 文朔在河面上以滑带走,静谧的河上不合时宜的有着微弱的呲溜声,她又囫囵转上几圈,对自己小脑发育程度有些过度自信的她很快一个踉跄摔在河面上。而在惯性的作用下,她的身体向前滑动了小段距离,一对解脱的眼睛怔怔的看着天上的太阳。 她站起身,内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一直到一大团雪拍在他身后。 文朔回过头。'暴风雪。'她想。 这才算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文朔再次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上次还是在他十岁时。作为一个人,她应该张大嘴巴表示自己很惊恐的,可文朔没有这么做,毕竟她不想吃上免费的炒冰。 风刮在她身上,文朔不得不趴在湖面。'遇见暴风雪该不该趴下来着?'她想。接下来的话文朔也许能熬过去,也许会因失温而死。好消息,她能感受到疼痛,也能感受到冷,这意味着她还活着。坏消息,她的神经系统所给予她的痛觉反馈在减弱,这不意味着情况在变好。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那个为找到那只狍子,不顾劝阻窜进荒原里的小女孩了,她还想起了…… "你真会添麻烦"。 文朔想睁开眼,但她暂时做不到。'就这么睡会儿吧。'她想。 —— 太阳已经连续几天没在这里工作了,如果可以的话,文朔想给他颁个"消极怠工奖",不过相较于她的战友皆同事们,她的态度算温和的了。毕竟在这里巡逻怎么的也比和那帮狂热邪教徒亲密无间——如果互相抡刀对砍都不算亲密的话,那什么才算呢?——要好。况且文朔和几年前第一次独自打猎时的她一样喜欢雪。 "我发现我没像想象中的那么激动。"是极光,文朔可算是看到了极光,在这片同样有着松树群、雪原,但比北邦更北的土地上,文朔领略到不一样的风景。 "像一首诗。"这次文朔并未被吓一跳,她转过身,一如既往。 "又是你?"和几年前,也和几十年前相同,那位少女依旧轻盈的像雪,正如雪本身。 "你就是这么称呼你的救命恩人吗?而且是救了你两次的那种。"从语气上来看对方有些不满。 "我以为那只是场梦。"文朔这下更难确定那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了,而她则照例坐在她身边。 "不是梦。"她说完就抬头,似乎和文朔一起看着极光,看着天上的星辰。"这里的春天可生不出只莉莉白。" '莉莉白是谁?你又到底是谁?'文朔本来想这么问的,但她转念一想倒懒得探究了。有这么个人救自己两次陪自己三次,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刚才说像诗?"文朔问道。这一刻她好像明白自己为何喜欢雪和冬天了:二者是庄严而静穆的,使人深思,静下心来。 "对。"少女回应着,她用手捂住脸,呼出一团气,看上次挺暖和。"有极光、星星、雪、树、风什么的,如果真有那么一首诗的话,一定会是很优美的。" "确实。"文朔半躺在地上,这种熟悉的陌生感她感受得到。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的笑着,对彼此心知肚明,在这么一首奇异的诗中,两个奇异的家伙也成了这首诗的一部分,成了两个奇异的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