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山
大概在百十来年前,齐山好像世间蒸发一般,与外界断绝了联系。山村中的人们不再从山中离开传达消息,也不再有人对他们处境如何感到关心。好像山里和山外的人对此都无所谓,一些人选择遗忘他们,而他们选择被人们遗忘。
我打算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没有任何一条沥青路延伸到这里,数十公里的土路后才勉强摸到山区边缘的区域。
即使这样的土路,也被中途截断了,截断它的是一块巨石,我想它应该有近七十米宽,八十米高。我确定这只是巨石而非小山,因为山就等在它身后,而我望不见它的顶峰。在我接近巨石时,雾气越来越浓密,我感觉我走在水中,眼睛都快被水汽灌满,睁不开。
等我好不容易适应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绕过了巨石来到山前。在我面前的草地上倒着一个人。他没有受伤,呼吸均匀,体温正常,他可能是睡在这里,只是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这样的人散落在山间,几十步就能找到一个。我叫不醒他们,在我尝试了十多次后我认定了这件事,对于这座我几乎一无所知的山,找到确定的事本身就是好消息。
齐山的剧变首先要归因于天空,来自高层的作用最终被一层层传递下来,我在登上山顶后才确认这一点。那是光线的精准偏折,一些低频光的欠缺影响了空气。那是真空中由彗星带来的一丝气体,让一部分粒子散去了别的地方。流动越来越缓的空气让这里充斥起散不去的死气,齐山的山峰没有直插云端,这里的山石没有沟通天与地的能力,最多只能经营自己了。
土壤酸碱的调整暗示着人们种植新的作物,聚拢的硬土试图清除一些不适宜的植物,只是大规模的改变没有发生,因为生存的压迫高于一切。沿袭百年的耕种习惯是一方面,耕种后的回收利用是另一方面。人们把有价值的作物用于使用或食用,可剩余的茎与根会在冬天被推进火堆,让人们能熬到下一年。新的作物或许对山有益,但留不下太多尸体去被燃烧。
山顶款款流下的小溪越发暴躁,困倦的人们没有心思与它搏斗了,他们情愿崩腾的流水离他们再远一点。对山而言,把石头调配过来驯服溪流是一种办法,但这不是时间允许的办法,而且它早已虚弱下去了。
风在山外形成,离山远去,这里默默地成为了一片孤岛。鸟不惜于在这歇脚,人不屑于走进山中。这里的雾格外蒙人,灰白的罩子渐渐把这里全部覆盖,人们忘掉昨天是否日出,人们估计明天不见日出。
让这里彻底安静下来的,是一场暴雨。
那场雨在各地以各种方式被记录了下来,每一个地方都得出了属于自己的印象,只是那种感觉对于相隔千里的地域也没什么区别。冲向地面的雨滴像砸向大理石砖的铁锤一样,雨滴间没有什么空隙,就是有也转瞬即逝。我幸运的与这场雨没有交集,但齐山和这里的人们却实在地经历过一遍。
震耳欲聋的击打声绵延不绝,好像根本不曾散去。大地被铺上一层水膜,然后是第二层,第三层。表层的泥土跟着雨水被肆意卷走,它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正如没被带走的泥土不知道自己为何留在此处。
这场没有标准节点的雨带走了齐山仅剩的有活力和价值的东西,包括树的叶子,草的绿色和人的知觉。人们睡倒在地一觉不起,正如不再生长的植物们不会再朝天生长一寸。齐山没有通达四方的鼾声,它就这样在那些生灵熟睡前睡去了,也再没有机会被唤醒。
熟睡的人,我没有唤醒他们的能力,山中的一切也不是我能够改变的,山外的我更渺小,更别说我肉眼无法看透的天空。除了见到我眼前的一切,我没什么好做的。
我向山下走去,脚下的地面变得柔软而细腻,我清晰地感受着踏在山间道路上时从脚底传来的刺激,我听到了山在呼唤我的名字,尽管我从未说出口。
我终于又看到了那块小山一样的巨石,只是在那片草地上,我看到了我自己的身体倒在那里。没有受伤,呼吸均匀,体温正常。但我知道我不会再醒来。
人们的眼睛不时会向我看过来,只是我知道他们看不见我这个外人,我与他们沉睡于山中的惟一共性是我们被遗忘在这里。只是他们注定被忘在这里,我无意识中自愿被这里留下。
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注定呢?一座沉睡山有了一个客人陪着它继续沉睡,然后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