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马”前主唱陆晨专访:无悔顶马时光,但知万事万物有时
2021-01-19 21:07:00 来源:周到
1月15日,上海气温一度爬到24度。傍晚将近五点钟,重庆南路上的MAO livehouse后门探出一颗脆生生的光头,身上裹着羽绒服。
是陆晨。
这晚陆晨&乐队《大家拨面子》新专辑在MAO演出,弹琴打鼓的还是“顶马”(“顶楼的马戏团”简称)时期的老搭档pipa和苏勇。江湖上悄悄传开,上海最老卵的朋克乐队“顶楼的马戏团”要重组了。
2019年愚人节,北边的朋克乐队Joyside宣布重组;2020年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炸出一支方言乐队五条人。上海乐迷心中总有一个悬而未决的期许:阿拉“顶马”呢?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陆晨在台上脱裤子伐?
电话约陆晨采访时,晨报记者单刀直入地问:顶马还会重组吗?
“不会。”
电话那端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现在把年轻的陆晨拎出来,观赏他在台上“穷凶极恶”的表演,
转头聊文学电影艺术,每周还要有五天去当公务员——
好一个奇男子,兴许会和五条人的仁科双双成为乐队界顶流。
“顶马时代”
百度词条介绍,上海市“顶楼的马戏团”是活跃在上海文艺战线上的一支奇葩。
这支上海本土方言摇滚乐队成立于2001年10月,乐队组建十五年间,是上台脱光的朋克,也学苏打绿、陈绮贞玩小清新。只在两件事上显得专一,用沪语唱作,以及戏谑一切高尚、小资的东西。
如果你去搜索他们的演出现场,极有可能看到光头和屁股。
他们聚焦上海,用小市民的姿态调笑一切生活中不能承受之轻——
·唱直到现在还是一炮污的《申花啊,申花》:
看台上一道叫根宝草包
娄烨晨来电视里摇头晃脑
1995年10月5日额夜到
差头司机集体揿喇叭欢叫
·真正的上海人敢于自嘲,管自己叫《上海巴子》:
上海人叫乡下人乡巴子 Shanghainese call peasants “Country Bazi”
后首来叫香港人叫港巴子 then call Hongkong people “Kong Bazi”
台湾人当然就是台巴子 Of course Taiwanese are “Tai Bazi”
伊拉从来勿叫自家海巴子
在宣布停止运营的虾米音乐上,顶马热门单曲第一名是《上海童年》。
陆晨用以假乱真张国荣的音色唱一支叙事诗:六月里落雨是黄梅天...
戏谑精神和文艺气质,同时存在于这支上海本地乐队身上。
音乐博主@大胡子阿细 虽然听不懂上海话,但他是从《上海童年》这首歌开始真正被顶马打动了。“当时听完就在想,因为我老家是扬州的,怎么我们扬州没有这样的歌?我觉得所有的城市都应该有一首歌。”
阿细来上海那年,听说有这么一支乐队,名字那么诗意,LOGO小象那么可爱,主唱却是要跑到台上脱裤子的人... “当时搞摇滚乐队的多少都有点“土”,用现在的话来说,没有vi(视觉系统)意识。我心想,必须要去见识见识顶马。”
“顶楼的马戏团”这个名字是陆晨取的。他把卡夫卡的小说《马戏团的顶层楼座》颠倒过来,取乐队名为“顶楼的马戏团”,还一层更隐晦的寓意来自伯格曼的电影《第七封印》,只有夫妻马戏团最终没有被死神带走。
小象则是成员梅二画的,仿佛从常玉的旷野里头奔出来。顶马第一张专辑《ep》的封面,后来沿用为乐队LOGO。
马戏团时代拉开序幕,陆晨用荒诞戏般的演唱风格,把极尽三俗的歌词揉成弹药砸向台下,挑衅着观众的视觉神经。
“有一场演出,陆晨用鞭子抽顾磊,还有一回大家演着演着就从台上跳下去。我们觉得很爽,反艺术。没想到越反艺术,人家越觉得艺术。我们到北京,问“去哪儿演出啊”?——“798”。”
“2006年夏天,我们到杭州参加夏音乐节。天气实在太热了,陆晨演着演着突然脱光。主办方很快上来说,警察来了,赶紧走。我们就拿着包从后面溜走了。那是陆晨第一次脱光。”
“陆晨把头发弄成前后都是尖的,穿了条游泳裤COS阿童木,其他人每人穿一条内裤,屁股上挖两个洞,一边屁股一个字,依次写“阿拉顶顶朋克”(上海话,我们最朋克),鼓手戴了个红色的胸罩,打算COS林志玲。”
梅二口述“顶楼的马戏团”乐队简史。
喜欢陆晨的人觉得他是反矫战士,讨厌他的人肯定是要捂着眼睛指指点点的,演出时“大学女生往台上狂扔粉笔头和垃圾,大喊:‘下去!’。”陆晨都无所谓,照旧狂舞着一袭荒诞剧的袍子,里面穿好生活的安全裤。
和大家印象里搞艺术的不一样,顶马成员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梅二在广告公司和电视台上过班,陆晨最好玩了,谁能想得到一个乐队的主唱是海关公务员?陆晨现在的经纪人小白一针见血总结道:“顶马这样的上海本地乐队和北京树村出来的痛仰高虎,搞乐队搞的不是一个东西。”
顶马上《乐夏》肯定火吧?小白听了果决地摇头,“陆晨不会要去的。”
早在2003年的采访中他就透露,想过很久,还是不愿意靠音乐生活。
2016年2月,陆晨宣布退队。乐队解散,其余成员组成一支不需要主唱的后摇乐队,叫“反狗”。乐迷惋惜震惊之余都感到好奇,这么能疯的人?怎么不玩了?
顶楼的马戏团没有被死神带走,而是被生活带走了。
“真正大家拨面子”
2018年陆晨发了一张个人专辑叫《狒佛》,粗看以为是fei fei,其实分别是狒狒的“狒”和佛陀的“佛”。
以前在顶马时他是“狒”,现在更趋于“佛”。
陆晨今年踏进43岁,海关公务员的饭碗从大学毕业端到现在。太太和儿子五六年前去了巴黎。2016年顶马宣布解散时,就有人猜测陆晨要出国,结果他决定不去。这几年陆晨见多了人和事,发现大家总浪费太多时间精力在对抗上,为了去占有,彼此计较得失,他不喜欢这种内耗。于是写《植物人园》——
一座植物园/两株植物人/春游来踏青/冬眠化灰烬
“这是我理想中的爱情状态,当一个只会呼吸的植物人就好了,互相爱恋的,心心相印的。”
现在抵达这种状态了吗?
“还可以。所以后来写了《你是我在这个星球的位置》”。说话间显露出一丝悄悄的害羞。
日子被他布局得很好,家庭生活和个人趣味交辉相映。每天早上打远洋视频电话叫儿子起床,给他讲故事。十岁的儿子对音乐有一点感觉,开始学尤克里里,一切都很轻松。
2017年间陆晨开了个公众号叫“海上弗弗生”,每天发点随笔,附一张自己练的字画。字画放在微店卖,每张一律一百元。还有更多的业余时间,他就骑着自己的小牛电动车穿梭在上海的小马路上,去母亲家,去会老友,去跳探戈。
新专辑《大家拨面子》里这首《我一家头走辣盲道浪》,听起来摇头晃脑的,神经又自在,简直是他的自白——
我一家头走辣盲道浪
神清气爽
没人能够看到我
我也勿想晓得我个去向
我再也勿会去寻侬白相
这需要精力搭辰光
我想哪恁就哪恁
走辣人山人海个盲道浪
离演出还有三小时,顶马的老搭档pipa和苏勇是最早到的。
舞台之下的陆晨其实相当上海人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精神,所有事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大家先休息,把唱片签一签。我做个采访,等下我们有一个钟头时间排练。”
排练过程惊人的丝滑,他只有在一开始说了句,“开头两把吉他会做点效果,灯光老师,可不可以有一点迷幻的感觉?”
排练完人消失了。原来要去办公室核对来宾名单。
又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进后台,妥帖地招呼各方,“大家有啤酒有水啊,自己吃自己喝,先休息一会儿,晚点小阿姨(朋友)帮忙点了盒饭的。晚上结束我们去吃烤羊肉,你们来上海,要把你们照顾好。”
“你们”,是在说新朋友还潮。宁波方言音乐人还潮刚刚研究生毕业,应陆晨之邀,今晚第一次公开登台演出。有人打听,还潮是暖场还是压轴啊?陆晨把他们放在中间演。
侬莫是只晓得慈城年糕
慈城公园里向有个广场
每日四五点钟夜饭吃落
镇里向角角落落 dancer 会合
还潮用宁波方言写词作曲,这首《慈城公园交谊舞》最受乐迷欢迎。
陆晨跟方言音乐人总是惺惺相惜,比如五条人。仁科十八九岁就听过顶马的第二张专辑《最低级的小市民趣味》,“上海居然这么酷出了一个如此变态的马戏团,以后一定要去会会他们。”
果真会到了。2018年五条人来上海演出,陆晨上台去唱了歌,旁边是阿茂。
还潮还紧绷绷地立着,不知说什么好。陆晨突然唱起来,“告诉我告诉我你爱不爱我“,我最喜欢你这首《舟宿渡夏目漱石》,我唱给我老婆听,我老婆说,好了,后面半段不要唱了。大家哄堂大笑,还潮也笑了。
告诉我 告诉我 你爱不爱我
我勿晓得 勿晓得 我讲勿咋出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说不出口
后台不断来人,老友下了班带着伴侣小孩来,恍惚间像一桌年夜饭,热气腾腾。
陆晨看起来格外轻盈,不用顶着顶马的名头表演,任由自己浸在生活的烟火气中。“今天我妈还叫我帮他去弄电信拆机,她自己不肯去,我教她弄委托书又不肯。搞来搞去,烦得不得了。”
“今天你们来我太开心了,勇哥特意带来顶马十周年的搪瓷杯,用来刷牙蛮好的。为什么不拿出来卖啊?这个杯子十年了,卖也卖不掉。” 大家都感到好奇,连忙拆开观摩十年的滞销货,人手捧着一只杯子笑。
上台演出前,他忽然开始踱步,好像喝了点酒,脸泛出橡皮粉。身上已经换好演出的花衬衫和蛇皮花纹的皮鞋,是他平常跳探戈的装扮。老友兼经纪人小白搭住他的肩膀,两人相拥了一会。
从头到尾,陆晨都承认自己就是小市民,“生活真的有太多比音乐重要的事情了。”
采访问答
记者:那天电话中问你顶马是否会重组,你很坚定说不会。这些年一直有乐迷在关心着“顶马”的后续。
其实大家都不是那个状态了。顶马当时已经换了五六种风格,也尝试把对上海的理解都唱在专辑里面,就我个人来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新的音乐风格再去突破了,你会发现自己的能力真的只能做这些了。
我们都特别怕被贴标签,觉得是一种束缚。所以一直在束缚和自由当中找那个界限,找那个夹缝,直到有一天觉得再也走不下去了。
顶马十五年,曾尝试实验音乐、民谣、朋克、ska、hip-hop、小清新流行乐等多种音乐风格,不过最常被称为朋克乐队、方言乐队。
记者:当时说“由于个人原因离队”宣布退团,网上有些猜测,有说你跳探戈去了,有说你要去法国,比较多的是说因为体制内的工作。现在方便解释当下的决定吗?
其实没有什么生活上的原因。顶马是非常带有戏剧性的表演,需要很用力才能够抵达那种张力。当你一直在舞台上这么表演的时候,会有厌烦的感觉,慢慢的,表演真的只是在表演了。我会自我怀疑,好像大家就是想要来看你这个?
至于工作,我一直从来没觉得这是个问题。就说我自己,像别人下班去唱卡拉OK,打麻将,我们去组乐队也是一样的。以前卡夫卡不是下了班就回家写小说吗?这两者不是一个非常强烈的、一定需要是对抗的那种关系。
记者:顶马解散后你有在自己做音乐,一把吉他一只口琴那样演出,是你刻意选择的一种状态吗?
对,2016年离开顶马之后,我就想一个人试试看。我有个朋友小白(现为陆晨的演出经纪人)开了间酒吧,确实经营得快要不行了,我就作为朋友去帮忙驻唱。过程中不知不觉写了点歌,自弹自唱做了两张专辑《阿乌乱弹琴》、《狒佛》。过两年酒吧没撑下去,但是写歌就成了习惯。
另外这个形式也是因为喜欢鲍勃·迪伦。他是我很少见的,74岁了还在不断超越自我的艺术家。艺术家最怕睡躺在自己的成功上,他不是,你看他去年发的新歌(《Murder Most Foul》),太厉害了。
■鲍勃迪伦,著名美国音乐人,201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我一个人做音乐之后就发现自己的力量非常微小。有过一段时间我就觉得——哎,难道大家对我一个人上,就那么没感觉嘛?老观众还会有一些,但自己原来的观众已经慢慢流失掉了。
■顶马解散后,陆晨模仿鲍勃·迪伦,吹口琴自弹自唱
记者:《大家拨面子》是以陆晨&乐队的名义,把《阿乌乱弹情》、《狒佛》两张个人专辑里面的民谣拿出来编成乐队版,其实乐队成员还是以前顶马的人(老搭档苏勇和pipa),是怎样的心态在做这件事?
这两张个人专辑做完之后,大家发现陆晨还在做音乐,就有音乐节来问,你愿不愿意演出?但是我不想再重组顶马,等于把顶马变成一个包袱了。
我那些歌像小品一样,是很小的作品,它们没法跟顶马以前那种戏谑啊,张扬啊,甚至有时候很悲沉的感觉碰在一起。我是抱着自娱自乐的心态做这些歌,请大家来帮我演成乐队版,大家都挺帮忙的,所以我给这张专辑取名《大家拨面子》。(上海话“拨面子”意为“给面子”)
记者:听说去年《乐夏》五条人和《踏歌行》导演分别有找过你合作,您都婉拒了?
好像是有过的。不过我确实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参与艺术项目,我有工作,也不想把太多的时间精力交出去,人的时间精力太有限了,我就想自己享受自己的事情。
记者:你真的对这份工作很坚持。
没这份工作,就要去挣钱,挣钱是很复杂的事情。大家印象中的音乐人应该是不受生活束缚的,但我不是。
就好比鲍勃·迪伦,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到底要什么。诺贝尔奖对他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他甚至每天都在面临死亡,所以当你到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是我们所有普通人都孜孜以求的一些东西,在他看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所以他在诺贝尔奖答谢辞里写了:作为我来说,我每天想的就是,我这首歌应该用什么和弦合适,应该用哪个吉他手来弹比较好,因为我想的都是特别具体的事啊,我从来没想过能得到诺贝尔奖,也没有时间去想。莎士比亚也不会去想“我以后要被人记住”。
我现在也是这样,保留好自己的精力和时间,去做好能做的事情。
大卫·鲍伊在查出癌症后第一件事,是想回家花更多时间去陪伴妻子和女儿。我现在会花更多时间陪家人。有了儿子之后,我不知道该怎么教育,这是不是所有当父母的人都会有的困境?
后来我想那我去找点书读,弗洛姆《爱的艺术》这本书里读到,母亲会给予一种感性的,无条件的母爱,父亲则站在一个理性的角度,父爱建立在秩序、逻辑和纪律上。作为一个成熟的人,就又能成为自己的母亲,又能成为自己的父亲。我觉得很有道理。
■弗洛姆的书给了陆晨灵感,写下《吉他、吉她、吉它》给当时4岁的儿子。封面照片是陆晨用手机拍下儿子在车中沉睡的模样。
而且我母亲七十多岁了嘛,其实生活中很多零碎的琐事,但是你就觉得还能为妈妈做件事,心里特别舒服。这些生活的部分好像对我来说,比舞台上的表演要重要得多。
记者:你喜欢现在这个时代吗?
很喜欢,我不能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但是肯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
你回头想一想,不管经济、文化、物质上,甚至社会的开放度都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你肯定不想回到七八十年代,甚至上海黄金时代你肯定不想回去,那时候连你装个抽水马桶都不可能,家里有个电话都不可能,你真要回去吗?你待两天就要回来。
记者:但你的很多歌里面是怀念以前的光景,过去的老上海。
两码事情,一个是我对上海的爱,就像一个孩子对母亲的爱一样,这份情是浓得化不开的。
但是,2000年的时候,家里只有台586电脑,很多事情不能做。
那个时候你要听张唱片,你要买张涅盘乐队的专辑都费劲巴力,现在想听什么就听什么,听不听是你的事情,但是东西都放在那儿。
记者:很多年轻人会感到累,这个时代太紧绷,鞭策着大家快一点去拼,急着结婚,急着跳槽。您对年轻一代有什么看法和建议吗?
快就是年轻人应该有的一个姿态,只有快过之后才知道,噢,原来还有慢,以后会体会到慢慢的好处。如果年轻人都是慢腾腾的也不好啊。
树木希林说,我没有什么忠告可以留给年轻人,因为年轻人不需要。
年轻人怎么会要听我的忠告呢。大家就用心去活,就算做错了也不要怕,尽可能去尝试,尝试是不会有错的。
记者:当你更老一些时,你会希望别人怎么和不认识你的人介绍——陆晨是谁?
我没法希望。但是我能预料到答案,他以前是上海一个非常优秀乐队的主唱啊,顶马的主唱。如果有人问,顶马是什么啊?那么我说,网上可以试听。
顶马是我从不会后悔的一段时光。但是任何时光好像都会有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