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十五从军征

故乡，还有多远啊？      刚下过雨的道路满是泥泞，每踏出一步都是无比的艰难。他看到路旁陌生的草木，他听到枯枝上乌鸫低沉的叫声，他感受到秋末寒风中刺骨的凛冽。他尽力张大早已昏花的双眼，盼望能瞧见日思夜想的家乡；他尽力听着风带来的每一个声音，希望能听见熟悉的乡音。        他感到有些疲倦了，便倚靠着路边的一株枯柳做了下来。看着这棵柳树，熟悉感忽然涌上心头，死去的记忆也开始复苏。他记起，许多许多年以前，他往边疆充军时，泪眼婆娑的家人在这里折下青青的柳枝为他饯行。他到底是说不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只是无端地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随这棵柳树枯萎了。              故乡，就快要到了吧？        尽管下雨已是昨日的事，道路依旧泥泞不堪，不便行走。累年的从军经历糙砺了他的神经，使他无从嗅到空气中残留的雨后泥土的芳香，却注意到远处走来的行人。没有理会，仍是低着头赶路。       “ㄌㄧ（你）……”        这声音莫名有些熟悉，循声看去，说话者正怔怔盯着他。那人穿着由农织布裁成的衣物，肩上扛着生铁斧，一副往山上砍柴的装扮。       “ㄒㄧㄌㄧㄠ（是你啊）。”       记起他费了一些时间，是儿时一同玩耍的伙伴，但与记忆的模样又不尽相同，似是碎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溶解于眼前的这个形体中。也许他知道家中的情况。       “ㄨㄚㄟㄍㄚㄉㄧㄩㄙ，ㄍㄜㄨㄌㄤㄨㄚˊㄌㄧㄝㄇㄜ（我的家中，可还有人活着）？”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暗棕色的瞳孔飘忽不定，嘴微张却又无言语，像是在斟酌该怎样开口。最后还是指向路的前方，语中满是无力与无奈。         “ㄏㄥㄏㄥㄟㄎㄨㄚㄏㄧㄏㄧㄟㄐㄧㄡˉㄒㄧㄌㄣㄉㄚㄌㄛ（远远地看去那就是你的家了）……”          声音顿了顿。         “ㄗㄟㄎㄨㄚㄏㄧㄉㄨㄥㄚㄘㄨㄣㄙㄨㄥㄅㄞㄑㄧㄡㄏㄚㄍㄨㄟㄟㄟㄇㄛㄧㄥㄌㄛ（如今只剩松柏树下累累的坟茔了）。”       家，就在眼前了。       萋萋的荒草覆盖了家门前的空地，或高或低的杂乱无章简直让人无处落脚，时间即使无意却依然让一个在外疆兵旅羁留了几十年岁月现今只求叶落归根的残烛老人熄灭了心中最后的希望之火。         再往前走，踢到了点什么东西。低下头拨开杂草，俨然是饱受风雨已然行将化作尘土的犬类骸骨，顺着记忆的牵引，他抬头想去看看狗窦却望见因受到未知形体的惊吓而慌忙逃窜的野兔正从中穿过。       家门的木材已是被蚁类啃食得千疮百孔，让人即使只是伸手轻推都怕用力过度让它倒塌。小心翼翼地踏入曾名为“家”现今已有数十年无人置足的破旧房屋中，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从房梁上响起，野鸡跳下地面快步从他身后未关的门中冲出去。       轻步继续前行，侧眼瞥见砌井的砖石间隙中盎然生长着几株葵菜，井给予了它们生长所必需的水分，因而虽无人照料依旧葱葱地生长于已是无主的土地上。       复前行，便至中庭。这里也丛丛生着稻谷，只是未经垦殖的土地无从长出丰满的稻穗。他似乎又看到母亲站在灶台前为家人的口食而操劳的身影，将弟弟摘来的野菜放入锅中，又看到刚从洒满了汗水，生长着稻谷与一家生计的贫瘠田地完成了一天的劳作回来的父亲将锄头靠在一边，用胡渣去蹭妹妹的脸，弄得她吱哇乱叫，又看见自己与哥哥和姐姐围在灶台边，想着今天的晚餐会有什么。        一切好像还近在眼前，一切都已经走远。流逝的时间无从追溯，逝去的亲人只能怀念，即使最坚固的岩石也会化为尘土。目之所及，皆是腐朽与回忆共同滋养的悲痛之花，灿烂且无言地绽放在这片蒙着灰尘的无人角落里。纵然处在流逝的时间中，也只能倦怠地原地空转，沉没于悲伤之中。        这，还是我的家吗？        死者已逝，生者仍需考虑生存。理智驱迫着身体在愈发昏暗的天空下生起火来，去找寻能够果腹的食物。以自己这老无力的躯体，野兔和野鸡是连奢望都不敢的，就连生火都已经筋疲力竭的他只能考虑屋中丛生的植物了。        将野谷置于臼中，费劲地举起杵，一下一下地砸下，将谷脱皮。完成时日又斜了许多，无力感让自己瘫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费了些时间来休息后才有力气去继续做饭。采下井上的葵菜稍加清洗后就丢进锅里，用于作羹。        晚饭没一会就好了，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无论吃什么都让人味同嚼蜡。能够容纳整个家庭同时用餐的桌子此时只有他独自一人，饭吃进嘴里却让他想起他在家中吃的最后一顿饭，所有人都不言语，沉默弥漫在空气中，悲伤只会徒增疲劳，但没人可以避免，只能尽力不去想。       饭还余了一些，捧着碗，却不知道能给谁，空虚感又缠上了他。悲伤就是这样，总在不经意间就占据了内心，从深处浮出水来。不知为何地，他走出家门，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面对家人的坟墓，泪水滴落，湿了衣裳。           不是每一场归来都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