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侠】南柯乡(3)
“一个人出门在外,还是讲究些中庸之道为好。那样毫无悬念的赌局倒也不必在同一个地方做得太过火。”
华无衣倒是没想到,第二日徒博早早地到了那客栈门口,将刚吃了早饭正打算去赌场赚钱的自己堵了个正着。
华无衣抿着唇皱着眉,看着徒博悠闲地在院子内的的长凳上坐下,招呼小二给上了壶茶,一边悠闲地啜饮一口,一边摆手让自己坐下,将另一个空着的茶盏朝自己这边推了推。
“徒博姐姐……你这是……” 华无衣有些惊诧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小二对徒博点头哈腰,又压低声音问着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家客栈,不会也是你的……你的……”
徒博已经饮尽了那盏茶,闻言微微颔首:“对,也是我的产业。”
“这么有钱……”华无衣用一副不喝白不喝的表情狠狠灌下那盏茶,抹了一把嘴,有些哀怨地嘟哝着,“那徒博姐姐不让我再去赌馆,是怕我把你的家业赌空吗?”
听到这话,徒博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有必要吗华少侠?任你赢得再多,我若不想你将那钱带走,随手和你赌一局,都能把你卖掉。”
“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哦……”华无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局促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
徒博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华无衣的肩膀:“出门在外若是只为游玩,还是少些这种无意义的纷争。别总像你那师姐似的,天真得可爱,一有点什么事情就总想往上冲。”
话一出口,连徒博自己也愣了愣——冥冥之中她竟已不自觉地将华无衣与江衾分了开来,是近来几日常常梦到江衾半人半鬼满身血污的样子,导致自己潜意识里觉得连云梦也无力回天了吗?还是因着华无衣曾数次盛情邀请自己同去祭奠江衾的坟茔,便潜移默化地相信了那个人终究没能活下来。
徒博素来是个不到特殊情况情绪不会有太大波澜的人,此时她却为自己的漠然感到耻辱,那个人可是江衾,是她的少侠,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处变不惊安之若素,甚至将华无衣当成了陪自己解闷的替代品,属实是有点……
万千思绪在头脑中搅作一团,却被华无衣有些哑却清晰的声音打断:“徒博姐姐,那……你觉得我师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她?”徒博微微一怔,话语里竟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笑意,“她啊,是个傻子。”
末了又补上一句:“说起来你倒还是挺像她的,一腔孤勇。但你又可知这……”
话说了一半,徒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生生截断了后半句话,也并没去理会华无衣探寻着望向她的眼神,只是垂下了目光,将新续的一盏茶一饮而尽。
华无衣却也没再多问,只是了然地挑了挑眉,而后向木椅上一靠,朝着徒博笑得乖巧:“那就劳烦徒博姐姐这几日多给我讲讲我师姐的故事啦,这样也好拦着我去赌场嘛……不然那白花花的银子,啧,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华山就缺钱,我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赚钱的路子,当然是想多捞些油水。”
徒博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单手撑住额头,轻轻摇了摇头:“教你牌九的那位……高人,想必也不是要你日后靠着赢牌发家啊……”
“但总归是一条路子啊。”华无衣嬉皮笑脸地凑到了徒博近前,“不过……如果徒博姐姐多给我讲讲江师姐的故事的话,我就不去赌钱了。在山上的时候都是师姐照顾我,因着我学艺不精也就没有下山历练。不过从前倒也下山过一次,那次只是打打杂工游山玩水,完全不是师姐那种少侠……这次居庸关一战,路途遥远,我也没有下山,谁知师姐就……就……”
徒博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忽略了华无衣后面逐渐低落下来的语气和情绪,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奇怪的地方:“等等?停一下,那家伙她——还会带孩子?”
继而又自问自答般喃喃到:“也难怪,带出来的也是个这么不着边际的人。”
这几日徒博应华无衣的约,每日都来同她说些江衾的事迹,徒博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就如此平静地接受了江衾的死亡,接受了“天下之大,有两个非亲非故极为相似的人也不无可能”这个概率极小的事情。
徒博第一次觉得自己对江衾的了解如此之少,她对江衾的了解仅仅局限在西域大漠中寥寥数月的温情与缠绵,那温柔、情义与纠缠却在最后由自己的叛离打破,徒留满目破败;她对江衾的了解似乎又并不算太少,相伴数十日的言行若是让她一一复述都可说上几日几夜。牌九好手记忆力亦是极佳,她记得彼时江衾人前的样子,少侠鲜衣怒马,横冲直撞,路遇不平便拔刀;她亦见过江衾于人后的样子,是仅在她面前会流露出的、那独一份属于她的软糯、羞惗与局促,她三言两语,便可逗得小小的少侠涨红了脸,面露羞涩,只是气恼地朝她嚷上几句,却并不反驳。
她所知的更多的关于江衾的事情,竟也都来自坊间的那些传言。
徒博还是那个念头,在这偌大的江湖,只有楚清崖从头至尾一直陪在江衾身边,她错过了江衾太多太多,甚至在向华无衣讲故事时,都没胆量去说“我的少侠”一词。
华无衣却也不计较,一连几日都听得津津有味儿。再一日徒博来找她时却未见人影,问了小二才知华无衣去了瓜州外的一块空地,并留话说若是徒博来找她,去那空地就好。
徒博远远地便看见华无衣身前那个巨大的白影,父亲留下的白狼褪去了周身的狠戾与凶残,就着华无衣手中的羊肩肉吃得正香。狼的嗅觉也是灵敏,它鼻子微动,不着痕迹地朝徒博的方向微微伏低了头。
徒博略感讶异地挑了挑眉:“你以前来过西域?这狼同你倒是熟络。”
华无衣并不掩饰,坦坦荡荡地回头道:“是,从前游玩时来过西域,也曾经喂养过它,所以它并不伤我。狼和狗同出一源,想必都有灵性。”
徒博刚想问问为何华无衣今日突然来喂这白狼,便听得她轻叹了一声,蹲下身抚着白狼的头顶自顾自地解释:“我再过几日,便要离开西域南下继续游玩了,就想着来看看它。它倒是没有忘了我,我还挺开心的。”
“离……”徒博怔了怔,“离开?”
“是啊徒博姐姐,”面前的少女笑了笑,转过了身,蓝白的华山校服在漫天黄沙的西域显得分外圣洁,“我这次下山,主要还是想游玩一圈,去过的没去过的地方都再走走,如果有机会,也可以像师姐那样行侠仗义一番。”
徒博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眸,喉间涌上莫名酸涩的感觉。
不是很想放她走。
她带给自己的感觉,同江衾很像。
华无衣却像是没觉出气氛的凝滞,猛地立起身一拍大腿:“对呀徒博姐姐,我看你也没有太要紧的事儿,不如我们一起去南海转转?也有个伴儿,也不会寂寞。“
南海么……徒博微微晃神,眼前似乎闪过了江衾在那时强自作出的生龙活虎的模样,以及逐渐失去往日灵气变得郁郁寡欢的眸子。
“人与事本就是这般复杂难测,你也不用压力太大,尽人事听天命便好了。”彼时她这样劝着江衾。
那人就像大狼狗一样沮丧地耷拉下了耳朵,有些幽怨地瞟了她一眼:“……还是瞒不过你啊徒博姐姐,我本以为我藏得都够好了……实在是不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带给你。”
“我说过我很擅长揣测人心,哈……你又是这样好懂,我倒也不用费什么力气。”徒博的眼神软了片刻,轻轻用手臂揽住江衾肩头,“罢了,等这里的事情了结,我带你去南海散散心。”
可徒博最后却用强自作出的疏离的眼神斩断了这一切,再也去不到的南海,再也见不到的她。
兜兜转转周折于朱文圭、南无生与秦王之间,徒博已不知道自己换过几重身份,用了多少张面孔面对身边的人。人心易测,本心难寻,她几乎将自己迷失在了这身份转换间。那时江衾被绑住手脚扔在沙地上,身前朱文圭居高临下地嘲讽,她却只将目光钉在徒博身上,那目光由庆幸到讶异再到恍然大悟后的歇斯底里,让徒博痛也清醒。
“不去。”徒博几乎是下意识就脱口而出这个词——她答应了江衾却没做到的事情,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不愿让别人代替她来完成这没做到的事儿。
回答一出口,徒博和华无衣都怔了怔。
面前的人委屈巴巴地瘪了瘪嘴,扭过头不让徒博看见自己的神情:“那好吧,你不愿意去那就不去了。有时间了记得到中原找我玩儿,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去祭奠江师姐。”
华无衣着实与江衾过于相似,徒博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应了声好。
“再过七八日我就要动身了,剩这几日,徒博姐姐不如再带我在西域转转吧。”华无衣的声音里似乎有些落寞,徒博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还是点了点头,又应了声好。
华山的小姑娘不会都是这样让人无法拒绝吧……
随着华无衣临行的日子越来越近,徒博开始没来由的觉得心慌,仿佛这华山来的少女一走,她同江衾的最后一点联系真的就彻底断了。
华无衣启程前两日,两人又在客栈的院子里碰了头,茶香袅袅,蒸腾的烟雾熏得华无衣的脸不甚清晰,恍惚间就是江衾坐在对面。
徒博一连饮了三杯茶,才定下心神,用一种慵懒的语气对华无衣说:“我改变主意了,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就随你去一趟南海,权当做散散心。”
华无衣的眼神忽的就亮了,甚至连眼睛都瞪大了些许,只可惜身后没有尾巴,若是能长条狗尾巴,现下指定摇得欢快。
自打徒博答应了一同去南海一事,华无衣兴奋出了徒博见过的最高水平,活脱脱一个疯子,以至于徒博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答应她这个请求。
这一整日华无衣的行为举止都有些不着边际,入夜后徒博也不是很能放下心,便又去了趟客栈,想去看看华无衣的状态,却又被小二告知,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侠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概是出了瓜州,想去吹吹夜晚的凉风。
徒博无奈地微微摇头——不愧是江衾带出来的孩子,想一出是一出,说干就干。尽管如此想法她还是缓步出了瓜州的围墙,拐了个弯走向不远处的沙丘。那一片开阔平坦的沙丘曾是她、江衾和石恩燃篝火夜谈的地方,也是她在晚间带着华无衣去过几次地方,徒博只是潜意识觉得,华无衣若是想来吹吹晚风,一定会来此处。
果不其然,徒博远远的就看见了配色素净却在黄沙中极其显眼的华山校服,只是那身边除了快到她大腿高的白狼,又多出了一个身影——一袭白衣,乌发顺滑,折扇轻摇。
“清崖兄!我上次就想拉你来看这白狼,可惜那时没机会,不过现在也不晚。还是都怪那白狼王作威作福,野兽比起人来,可简单多了,也直白多了!”
大老远就听见这人在那儿嚷嚷……徒博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暗自腹诽华无衣怕不是在指桑骂槐地编排自己,顺便朝白狼递了个眼神,阻止了它要伏低上半身向徒博行礼的举动。
那白衣男子却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些无奈:“小友真是……愈发欢脱了。小友还是不要过于激动,此去南海,虽是游玩,也是路途遥远,要万分小心,路上也要注意安全。”
徒博正要迈出的脚步霎时便僵住了。
小友,小友。
天底下少侠可以有千千万万,可那楚清崖的小友,从始至终只有那么一位。
江衾。
徒博强自压下逐渐紊乱粗重的呼吸,不远处的清崖已经察觉了有人来,却拉不住滔滔不绝挥舞着手讲得正兴奋的少女,只能微微转过头朝徒博抱歉地一笑,不着痕迹地朝后撤了一小步。
徒博觉得自己的眼神在颤抖,声音在颤抖,甚至连呼出的气息都在颤抖。
“……少侠……?江……衾?”
那名字甫一出口,徒博便觉得有万千酸涩与眷恋郁结在胸口,但于面上还是并无太明显的表示,只有发抖的目光出卖了她的情绪。
然后便看到那个背对她的少女浑身一僵,颤颤巍巍回转过身来。
“徒……徒博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