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记(留档)

夏蝉记——asoul之后
“二楼的牛肉粉丝汤,这个学期结束就不开了。”
这是X为我带饭的时候,在男宿舍09号楼前告诉我的。
其实仔细算下来,让X带饭并不值当,因为男女有别,宿舍亦有别,因而即便能刷脸过宿舍铁门,也会被宿管阿姨拦下。于是便免不了下楼去取。左右算下来,运动量其实差不多,不如自己去吃。我呆在宿舍,实际上也无事可做,不过是用手机或电脑看一些无意义的视频,嗤笑着陌生人写的,也并不是给我说的话,一天就过去了,还不如下楼,吃完饭后和X漫无目的的走在操场上。这种境况,就连期末周也是一样,只不过多了九点到十点钟的猛背一个小时知识点,今天是期末的倒数第二天,实际上的最后一天:明日上午伦理学考完,下午我就会离开这座城市,暑假在明日就开始了,于是学期也会自己结束,这就是顺承关系的本质。
“晚上,还要我带饭吗?”X站在榕树荫蔽的砖石道下,金色的头发下的脸已被晒得有些泛驼色,隐约看见短袖下的晒痕,腋下的汗。叶缝里透出的阳光一片片照在脸上和身上,晃得有些看不明她的表情,只看见伸过来、挂着烤肉饭的细手。这只手应当拿来写字,也应当拿来握住麦克风歌唱,总之不是饭架。因而我有些抱歉的接过。
“晚上请你去吃牛肉粉丝汤——你加鸡蛋吗?”
X点点头,就隐没在对门98号女生宿舍的冷气里了。我与她的相处模式一向如此,我看见98号旁车棚门口有女生在喂猫,所以也直接回了宿舍。
X并不知道,实际上“想要去吃牛肉粉丝汤”,这种感情是一种吊古。一年前来到这所大学的时候,我所吃的第一顿饭就是二楼的牛肉粉丝汤——牛肉粉丝汤很像我老家的鸭血粉丝汤,而且有无甚籽的辣油可加。不过一年实际上算不了什么古事,那么再在大一的最后一顿饭吃鸭血粉丝汤也算不上什么吊古。不过暂且这么认为吧,最说得上吊古的大四生已经陆续毕业了。
这么想着,已到了五楼,而这栋宿舍有六楼,六层楼已然很高,所以常常走到四楼就以为走到了五楼——这栋楼里很多人都是这样,以至于成了怪谈的景观。这种怪谈在X与我交往以后已然不再发作,因为我不再那么频繁的看手机了。不会看门牌的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矮子,要么喜欢玩手机,或者兼有。
一边看着闪光的屏幕出演着一场场楚门的喜剧,一边吞咽下豆腐、青菜、土豆丝、干丝和烤肉种种,结束的时候已然十二点半。也许下午就开始复习伦理学罢。这么想着,又不知觉中玩了一个多小时电脑,待到舍友拉上窗帘关灯睡觉,才发现一点半了。上个厕所,再在床上玩一会儿手机,差不多两点,便在23度冷气的吹拂下有些困了。一觉醒来,听见上铺舍友在吱呀声中下床的声音,正好三点一刻。起床,打开手机,无事可做,继续看一些视频……这些视频,大都兜兜转转到曾经看过的,但我还是又看了一遍,如同某种物理上惯性,心理上的驱使。于是四点半了,左桌的舍友视线离开桌前手机上的抖音,把word往下翻了翻,转头问道:
“你不复习吗?“
“不急“
舍友笑了,我望着他也笑了。在上午刚考完近代史,打开电脑的时候,他也是这么问的。我开始怀疑X为什么会喜欢我,因为连我都厌恶我自己,准确的说,是过去的我,至少一年前的我绝对会厌恶我自己。不过所幸的是,所有事物都活在自己的时空规定性里,过去的我也只活在过去,他只和厌恶我的性质住在那过去,他不会跑过来打我——或许X也不会喜欢一年前的我,喜欢的就是现在的我,我这么安慰起自己。可是我依旧无法理解X会主动靠近我,与我交往。这么一想,我对她的感情,只有感激与抱歉而已。
于是我从床上起来,拿起脚边的复习材料放到床头,拿枕头压平折痕。蓝色防晒服被披上,刚打开门,催逼来的热气又教它被脱了下来。带着垃圾关上门时,右座的舍友拿下耳机,让我给他带一份牛肉粉丝汤,要加鸡蛋的那种,我不由得暗骂一句要求真多,但也应承下来,毕竟能多卖一份,就是好的。
带着耳机下楼,手机随机播放到普信主义的歌,按两下中键换掉。随手扔掉垃圾,便发现X早在门口等我,穿一件纯白T恤和短裤,板鞋显得她更加瘦削,又和我一般高,刚染的金发也显得很好看了。我拿下一边耳机,她便走到那一边,我们并排走到餐厅二楼。路上我们碰到教师子女,将将五六岁的模样,手上各拿着小玩意,咯咯的笑。一个孩子走到X的面前说道:
“你的头发好怪哦。“
于是他们又咯咯的笑着离开了,嘴上已然是别的话题。
“我觉得这样才是孩子。“x笑着对我说。
“你喜欢熊孩子吗?“我对此无置可否。
“不,孩子的自由是不被束缚的,正因为他们不懂什么叫社会关系,才会不被规训,我们所谓的懂事实际上只是自己图方便,而想去规训他们罢?他们不需要解构也不需要忍耐,只是自由。实际上自由才是孩子理想的状态,你认为呢?“
“究竟是你背伦理学,还是我背伦理学?“
“但你根本没有在背,不是吗?“
对此我也无置可否。X如同摸了摸我的头,我也有些想玩摇摇车了。
穿过二楼楼栋的测温器,没有任何声音,也可能是时间太长它已成了摆设,这个不谈,因为已经是期末不再上课,吃饭时间并不集中,因而人不多,牛肉粉丝汤更不需要排队。我们走过去的时候,老板在和隔壁的老板闲谈,已是中老年,矮胖,穿着统一的红T恤,眼镜放在一边。一个同样中老年的女人,矮胖,穿着红T恤,在用塑料包装盒的盖子扇风,食堂太过空旷,因而空调也显得无用,我也留了些虚汗,只有X依旧冷冷的,等着我付钱。见我走来,男人便招呼起来,我也扬起声调,首先打开微信钱包。
“三份牛肉粉丝汤,一份带走两份在这里吃。”
男人看着我,回道:“那等你吃完再来拿那份。”
“什么?”我带着耳机没有听清,感觉得到自己惊诧的抬头纹。
“我说,等你吃完就来那打包的那份,不然泡发了!”
男人声音很大,但并无难耐。但我还是如同受惊般点头称是,并不是他人的斥责会让我受惊,而是因为知道我劳烦了他人而难耐歉意,如同我对于X。X冲我笑,带着一丝戏谑,很明显她乐于看见我这般惊兔样的反应,我反抗性的咬咬牙,付了钱。
“很快就好。”男人温和的说着,拿起粉丝、青菜、牛肉片种种,放在巍为壮观的大漏勺里,开始在雪白的牛肉汤里蒸煮,正看着这口快见底的黑锅出神时,女人从后面的小房间里出来,拿着一个薄方烧饼,脆的,有烤痕,拿塑料袋包着。
“送个烧饼,要加吗?”男人笑笑,手上已经抓住一把香菜,都放一点吧,于是她把第一碗牛肉汤递来,我递给X,X递给桌子。第二碗也纷沓而来,这碗又加了一点辣油,粉丝汤不能没有辣油。我和X斜坐着,开始吃起来。

牛肉粉丝汤的牛肉并不多,切的却比从前厚一些,不如说是牛肉粒了,显然他们不是汤的原配,而是一些单独的干切牛肉。汤依旧是雪白的,飘着红的绿的透明的,还有一些飞散的胡椒粉,X没有加辣油,她认为辣油这种东西,就是天生用来破坏食材的本味的,只有难吃的东西才要辣油提香,果真如此吗?据我所知她仅仅不能吃辣,而辣油确实是不辣的。我嗦了一口白汤,柔顺而带着温热,带着牛肉味以及五味调料,但仍能吃出胡椒的辣。我看向X有些飞红的脸,这才知道自己的失策,那种萦绕的歉意又缠紧了我的心。
“为什么要来吃牛肉粉丝汤?”
“为什么这么问?”
“你天天说着自己的行为是自由的,却总是有原因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牛肉粉丝汤不开了是因为生意不好,就想再来光顾一下,不过没想到居然卖出那么多,锅里的汤都见底了。”
“你总是有圣人般的佛心啊,只是大多是自我感动咯。”X如此调皮,烧饼沾了汤再吃,一些脆块掉到汤里,软掉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知道他们歇业的原因,没有意义。”我挑一大串粉丝来,就着勺子里的汤一同灌下,装作若无其事的邀请X,“你暑假会来南京吗?七月有音乐节,看完音乐节,我们可以去汤山泡温泉。”
我的心顿时砰砰直跳。
她笑笑,摇摇头。
“去录歌吗?我们的校园歌手?”
“不是,不过你对校园歌手有意见吗?”
“没有,只是让我想起高中的时候的校园歌手大赛,有的人唱那些老师评委喜欢的民歌,有的人唱美声炫技,有的人唱R&B和流行,只有一个人,怯生生的拿着吉他,告诉所有人自己喜欢沈以城的《椿》,然后弹唱起来。在我看来,全校也只有他一位校园歌手了。”
“吉他,羞涩,民谣,那可真是刻板印象啊,不过我大一比赛时唱的是《love yourself》,英文民谣,也算是及格吧?”
“你是满分,”我笑道,理理头发,实际上卷发无法可理“不过你为什么不来呢?”
“没钱。“
“我攒了一些钱的。我来付“
“你我都没钱,不如留着未来打算。“
“真现实啊——不过你不觉得佛教本身就很矛盾吗?“
我赶忙转移话题,显然约X来玩的计划是告吹了,我也确确实实省了一些钱。所幸X听见我要大讲矛盾的论调,也来了兴致。或许我们就是因为都喜欢杂谈才能在一起的吧,我于是由衷感激起我那散漫的思绪来,不过也开始厌恶起自己的懒惰,因为话题总是会讲完的,没有输入自然没有输出,到最后X就会发现我是一个因为无聊而无聊的人。X兴许真能治好我的无聊,我把希望寄托在虚妄上。
“因为啊,佛教有的通过时间变化说明各个物体性质在时空中的孤立,从而显得虚假,又有的说动静一如,没有空间就无所谓运动,因而动也是虚假的,时间也是一样,真正变化的只有主体和客体本身吧?而那并不是时间的作用,是物自身与相互的作用,时间只是度量。而这种作用本身也是现象上的,本质上说明彼此是一体的,因而区别也是虚妄的。所以一切都是一体的,可是既然一体,就无所谓孤立。各个学说之间,都为了证明感觉世界的虚假而努力,结果却相互矛盾而攻讦,难道不是本身就很虚妄吗?所以强调齐物的庄子才是佛学正统。“
“芥川龙之介说,辩证法是得出荒谬结论的手段,真不假啊。“X看似附会我的胡扯啧啧称奇,实际上已然是满脸戏谑与宠溺。
“知识只求七分饱!“我不甘心的回道。
“那得回去好好背伦理学了,不然三分都吃不到。“
我对于X的辛辣与智慧无话可说,毕竟是X。我没有勇气再辩下去,任何智者学派的诡辩家在苏格拉底面前都相形见绌。
本就清冷的灯光在等下风扇的旋转下,不断忽闪着投射在桌面上,在明晦间不断切换。整片食堂都是如此在沉默中忽闪。
于是我也觉得杂谈无趣了,便和她一同端着餐盘,把吃得精光的粉丝汤送去回收。X扯扯我的衣角,教我去拿那打包的粉丝汤,自己站在楼梯口等着。我便这么做了,男人正在算账,带着有系绳的老花镜,女人望着我来了,便也笑着招呼起男人做汤。
“还有三天。“女人掀起男人的衣背,继续用塑料盖扇着。
“再加个鸡蛋吧!”我想起舍友的要求,忙说,但举目望去,并没有看见炸鸡蛋,便补上一句“还做鸡蛋吗?“
男人愣了一下,笑问:“送一个饼,不够吃吗?“
我想起舍友瘦削的模样,自我的让男人再做下去,不再要求甚么鸡蛋了。
男人动着漏勺,又问道:”加一个饼,晚上够吃吗?“
这次倒是我愣了一下,只得笑着回道够吃,此外无话可说。
又一次望着黑锅出神,俄而粉丝等硬货与一些汤水出锅,撒上一把胡椒,再浇上勺热汤,撒上香菜葱花,这才打包,女人又拿来一块包好的烧饼。只是X在等我,我要把粉丝递给舍友。
晚上,在九点到十点猛背了一个小时伦理学笔记后,我不过有六分饱的感觉,便关上了灯,刚刚十点半,比起平时早的吓人,两位舍友也随之睡觉了,一位还在自习室熬夜,他后半夜也不会回来。于是我换好睡衣,屈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98号楼点点灯光映照下空调吐出的薄薄白气跌在地上。想着X可能并不存在,而我的一年时间如同牛肉粉丝般空耗入饭囊衣架,不由得埋在夏凉被呜呜哭了起来。
前两天下过一场暴雨,窗外还没有蝉鸣声,于是一切寥然如同秋天了。
后记
其后归家,母亲告诉我有一封快递寄到,我这才想起考试周前的快递短信与电话。是长条的棍状塑封。打开塑封,里面是一副挂画,扎着单马尾的黑发女侠意气风发,身材姣好,X看见我发的图,笑问道这是谁,眼神却并不友好。我不由得觉得苏格拉底的可怕,以至于能教出柏拉图这样的高徒又有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再传弟子,而我则是亚里士多德不成器的徒弟的不成器的徒弟。真可谓一人得道后一阐提之成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