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碗黄酒
城西那家黄酒店,开三十多年了。 店主人姓赵,至于名什么,没人记得,倒是有一个诨号大家都叫得响亮,叫“半儿”——他的黄酒五分钱半碗,比别家一碗还多,实惠。但若偏要给一角,则是两个半碗。 店开的久,老顾客自然也不少,比如老李,多说他犟,两个半碗,怎么就不能一块装?还能少洗一个。 城西热热闹闹的。老妇挎着菜篮,同小贩讨价;孩童拽着母亲的衣角,哭闹着,非要买一个发条青蛙不可;自行车铃叮叮叮的响,老李就吹着口哨到了赵半店门口。 柜台就临着街,屋里面则摆满了酒坛子 “半儿!来一角钱酒!”老李扯着嗓子喊。 众多酒坛中间钻出个人来:“马上!” 老李也不急,从兜里掏出个小破布袋,眯着眼在里面翻找。屋里头“哐哐”地响了一阵,赵半跨过几个酒坛子,从里头跑了出来,手里稳稳端着两个碗,一碗半碗。 “来嘞!” 两碗黄酒“咣”地放到柜台上,一点没洒。 老李终于从破布袋里抠出十个一分的硬币来,随手拍在桌上。赵半把硬币抓起,看也不看,就直接扔进装钱的盒里。 “怪寒碜的,一张一角的都没有。”赵半呵呵笑道。 老李没理他,端起碗,灌了一大口。 赵半的黄酒,浑厚,一点水也不掺。 一饮而尽,老李便拉着自己的自行车,在铃了上拨两下,“叮叮”地响,很是清脆。 “新买的,怎么样?”老李仰起下巴,面上显出点神气。 “哟!我刚才怎么就没发现了?”赵半从柜台后走出来,左右打量那车子一番——银白色的,锈也不多。 “我说呢,原来钱拿去买新车咯!” “也不算新。”老李摸着手柄旁不明显的锈迹,“二手的。” 赵半斜了他一眼,不可置信:“甭匡我,哪家二手这么新?” “真是二手。隔壁老秦家发达了,这好一辆自行车——三十块!赚大发了!”老李手上还拨着车铃,“话说回来,你这酒怎么就非得半碗半碗地卖?”老李端起另外半碗酒放到嘴边,正要喝。 “你这儿都问多少年了?”赵半回。 老李又把手中的酒放下,酒水晃动着洒出了碗沿。“那也没见你说过。” 赵半又把碗塞回他手里。 “也不是什么重要事。” “那当个故事说说也行。” 赵半拿起抹布,擦着他的柜台,讲着他的故事。 差不多四十年前的寒冬,赵半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的时候,城里闹了饥荒,这事儿老李也知道。 赵半家里人全饿死了,就剩下他一个,而他自己也衣衫单薄,走在冰天雪地里,只有冻死和饿死两条路。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后究竟倒在了哪里,只是后来醒来的时候,他躺在炕上,只盖了张薄薄的被絮,却出奇地暖。 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到了极乐世界。 那时候茫然,他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发现一位老人对着自己呵呵地笑,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这位老人救了自己一命。 遇见有人帮了自己,娘是怎么教他的来着? “多谢,”他说话时还不好意思地抓着被子,“我姓赵……” 老人还是咧着嘴,像是自语:“原来是赵家的孩子。”随后便站起身,负手佝偻着走向灶台,叮当一阵,又走回来,将半碗黄酒塞到他手里,几颗花生放到了桌上。 “家里只剩些黄酒和花生了,凑合吃吧!”老人仍笑,这惨绝人寰的饥荒似乎没让老人悲伤半点。 他看着手里的半碗黄酒,很浑,闻起来却比以往喝到的所有酒都要香醇。黄酒就着花生吃完,他只觉得从喉咙暖到了胃里,从胃里暖到了心脏。 他记得他好像住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两天。每天老人都会给他端上半碗黄酒,有时有花生,有时没有。 这点东西,要完全填饱一个年轻人的肚子,是远远不够的,但他却一丝也不觉得饿了。 老人家里那扇破旧的木门,总能挡住风雪。 要走的时候,老人一是给他上了半碗黄酒,他喝完,老人又给他倒了半碗,他迟疑了一下,老人便催促着他喝下去,好像这是什么要紧事。 他哭了,毫无理由,毫无预兆的哭了,哭喊着日后一定会回来报答老人。 老人没管这些,只是不依不饶地要他喝酒。 他把碗塞回老人手里。 “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喝这半碗!” 他用袖子擦干眼泪,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风雪里,带着这“半碗黄酒”的信念,走南闯北,再回去时,却已寻不到这位老人。 他喝不成的半碗黄酒了。 赵半停了手上的动作,两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此刻眼中竟都满含泪光。 “我惦记着这味儿,好久才酿出来的。” 老李将手中的半碗黄酒一饮而尽,骑着自行车走了,只是这次没有拨车铃。 赵半收了碗,城西还是热热闹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