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陈彦系列:《装台》中奇特的人物形象(上)
《装台》刻画了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本文的(上)(中)(下)三篇,只给各位引来两个奇特者:顺子,菊花。
●顺子是勤劳心善与软弱窝囊的融合体
顺子社会生活上显出的个性,笔者在《<装台>中少见的装台团队》(上)(下)两篇中已述,此处不再。此篇仅他的个性在家中的表现,细表一番。
——在家内,更多秉持了草根人物可爱的本性:勤劳、心善!
勤劳。老爸留下那栋小洋楼,让大哥赌博、二哥抽大烟糟蹋掉了。现住的是他“十年前一点点盘下来的”,他的汗水堆起了这座小“小二层”。这个家庭平日的家务是谁来做?陈彦笔下老到,在此留下了个让读者想象的空间。作者虽未直接描述,读者很容易猜个透透:家里那时只两人,女儿菊花为嫁不出去内心不爽,老爸要和她说两句还得亲自爬楼登门,她恐怕连家中的地也不扫一次的。建楼的钱财积攒、平日干家务的,明摆着唯有手不释闲的顺子了。在外边累死累活,回来还要默不作声地操持家务,其“勤劳”还用挑明啰嗦一番?
心善。一者,在家中随处可见。对女儿、对养女、对续妻素芬都有体现。就连前来帮忙的也不亏待,380页说得很清:“大吊”媳妇周桂荣,照顾了卧床的哥哥刁大军一个多月,顺子硬给她塞了3000块钱,多给可以,有一点儿亏欠也不行。读者看在眼里,大哥没有带给弟弟什么经济实惠,顺子不但没有过一丝儿怨气,还在大哥欠上巨额赌债而拍屁股走人后,替他承受了自己不该有的承受,并于后来将重病缠身的大哥从遥远的南方接回养老送终,而且也将大哥死前的交代当个交待:照顾了大哥喜爱而生活拮据的杨桃花家人。二者,因小说描述的重心在于装台,作者对他在家中的心善,花费笔墨不多而较为笼统,便用他在外的表现,作为家内心善的补充与延伸:顺子对临终的老师伺候了十几天,也没有贪图只身一人的老师遗产;一次装台工程下来分文没有到手,顺子宁可用自己的钱付给,也不能亏了偶尔来干的临时工;墩子在寺院闯了大祸逃之夭夭,害得顺子替他背锅,又害得大伙的报酬长时间讨要不到,装台人恨不能一脚将他踢死才对,当顺子得知他“家里还有一个瘫子娘”,二话没说就收留了他。在家外如此心善,他在家中的心善岂能减色?
大家可能要问:如此勤劳心善、劳苦功高,在家应受尊重的吧?将装台团队带得那么出色,管好自己家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小菜一碟吧?全不是!
——在家内,性格的软弱沦落为窝囊。他在社会上总是给人点头哈腰甚至受人欺凌也不在乎,太过软弱了。他的软弱,为的是能顺利给众兄弟们讨回血汗钱,也为的是下一次好揽活儿,是一种不可少的“营生手段”,虽然无奈却是屡试不爽,能让读者感到可怜、可叹、可爱与可敬。但对家内的软弱就太窝囊了,窝囊得可笑、可气、可鄙与可恨! 顺子依然名叫顺子,却变成另一人!
不是吗?且看书中的描写:
面对女儿菊花的疯狂与胡来,作为一家之主的顺子最硬茬的话就是骂一声“啥东西”再无下文了。菊花的疯狂与胡来有多少次,他的骂一声“‘啥东西’再无下文”就有多少次。说是“骂”,言重了,其实远不够“骂”的格,大都是在自己房间发声,面对的是素芬。即使声量再大,楼上的女儿能否听到,只有老天知道。确切一点,应是背着女儿的“自言自语”,跟“骂”不沾边的。
257至259页的两姐妹打架最能反映顺子在家的性格。其中有几个细节:先是顺子见到菊花虐死妹妹的狗之惨景,“就一屁股瘫在地上,咋都站不起来了”;当两个女儿正在厮打得不可开交,在现场的素芬全力阻挡她们互打,呼喊顺子赶快上楼,他才“硬撑着爬起来”上来的。接下来,他迟来的劝解却是“用自己的低下、可怜,甚至装孙子”来化解。还有这么两个动作请各位看看:一个是他向女儿“下跪了”,另一个是“他就还是拣最软的话说:‘我求你们都忍一忍,让一让吧,我求你们了!’说着,把头就磕到地上去了。”上一辈给下一辈下跪,本就让人咋舌,接着又头碰地般磕头更让人眼镜大跌,在场的三个女性耳闻目睹必是五味杂陈,读者读到此内心也会反酸。
小说对几位女性不同反应的描述,翔实、精彩,也寓有蕴意:挑起冲突的女儿刁菊花强烈的反应毫不掩饰,直呼老爸之名且恶言连连:“刁顺子,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臭流氓,你要不把这屋里的野女人们都赶出去,我就跟你没完。”其实,菊花印象里早就认定老爸“对外人都泥巴一样,任人捏揣。”此时,当然不把老爸放在眼里。她要赶走的“野女人们”就是眼前的两位:妹妹韩梅、继母蔡素芬,气焰嚣张到不赶走绝是搁不下的!接着当着老爸之面向妹妹、继母吐唾沫,老爸除了“彻底绝望”再无别的。谁都可以给这位辈分最高、年龄最大、个头不小的男子汉给出这样的结论:窝囊得无法再窝囊了!韩梅的反应是“号啕大哭起来,握菜刀的手,素芬压都压不住……”显然,她对养父的失望已到绝望。蔡素芬一直在场,一切的一切全看在眼中,作者对她是何反应未做描述,这就向读者暗示:她没有显露出表情。这是“此处无声胜有声”的高妙的人物刻画:她沉稳。她沉稳在表面,却在心里没有沉稳。面对韩梅急需家中最权威者强力干预时,养父给生活多年的养女没有提供一点保护,难道对相处仅几个月的自己能够提供?在这之前,菊花对素芬下手就特狠,顺子回来眼见素芬“两只胳膊和身上,到处都是被菊花咬伤、抓伤、踢伤的地方,他看着心里一阵儿直打冷噤。”下辈将上辈的人体已经伤到如此地步,他也仅仅直打一下“冷噤”而已,当着虎女之面吭也不敢吭、屁也不敢放的,她与韩梅一样,对他的窝囊看了个透,已是失望在心里了,这为后来她主动离开刁家埋下伏线。尽管顺子在多少年过了的后来腰杆硬了,那也只是韩梅、素芬远远遇不上也等不到的 “后来”!
清楚了吧!家中的顺子是一勤劳心善与软弱窝囊的融合体!陈彦在塑造这一融合体时,有着别人少有的多棱多角:“软弱窝囊”中竟凸显出了“坚韧”!“软弱窝囊”本来与“坚韧”这两个相距十万八千里的相对性格,被陈彦巧妙地统一于一体了。在“士可杀而不可辱”意念中泡大的中华男男女女,是最不易接受人格侮辱的,通俗一点,“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连穷巷僻壤的老叟老妪都晓得的。面对多少次凌辱,顺子就有多少次窝囊,他早就将面子被人辱得掉进了裤裆。韩梅看不惯受不了,素芬看不惯受不了,他自己却很习惯也能承受得了!人世间像他这样作为家中老大,将颜面丢尽后,碰墙、跳井、吊挂屋樑上的多的是,他却活得旺旺的!他的软弱窝囊,如同皮筋一样柔软,能拉得很长很细,谁也将它掐不断、阻不了、奈何不得!
顺子给演出单位装台、给社会装台,何尝不是给自己家“装台”?他带着团队在社会上的装台一次一次成功,在家内的“装台”却是一次一次失败。顺子对外软弱,一切还算顺利;对内软弱,全都败下阵来。他在外是求人,软弱能以示弱方式获得同情而打通渠道;对内是管人,软弱得很是窝囊无法服人难免处处碰壁。这缘于他在装台团队被敬为偶像,在家里却是自己女儿踩在脚下的龟孙。拙文开头定义的“奇特者”之所以包括顺子,原因正在这里。
(此篇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杨若文,退休前为武警工程大学教授(编审)。出版著作十多部,其中两部被部分大学选为教材。发于《光明日报》《解放军报》《中华读书报》以及杂志《今传媒》《西部学刊》等的学术论文180余篇,内容涉及到文学、语言、历史、社会心理学、新闻传播学多个学科,其中在古代汉语(署本名杨军)、媒介研究、报刊批评、《红楼梦》等方面研究的论文产生了较大影响。十多年前曾在一片反对声中独自提出并用8篇文章论证的“新闻情感信息传播”,如今经过众多学者的完善,已初步形成“新闻情感信息传播”的崭新理论。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上下册与《宫灯》,发表过少量散文与短篇小说,现主持文学期刊《华文月刊》文学评论专栏“华文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