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众小说［恸］
恸 by鹤乘夕阳去 我正等待着终将到来的那一场风，渴望它吹刮干净我身上的污垢。 一． 我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变化会有这么大。离我上次见到他仅仅过了不到两年，再见到他时，他却已生出了白发和满脸的老态，眼中充溢的，竟是迟暮的老人才有的黯淡与平静。 可我知道他甚至没有30岁，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变成一个仿佛大限将至，看淡了一切的老人。 二． 他记得我的联系方式，可我却在不知不觉中忘了他的，以至于我这两年内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交流。昨天，昨天他拨通了我的电话，邀我去他家吃饭，可我却过了好久才认出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比以前哑了很多，当时我认为他可能只是抽烟太凶罢了。 直到我站在他门口，他为我打开门的那一刹，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前的那张脸对我而言陌生到了极点，但我却隐隐约约的在其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我诧异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是……？” 就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淡淡的笑了笑，开口：“是我。他什么也没解释，我也不好意思直接问。“拖鞋在柜子里，你换一下吧。说完他就转过头向厨房走去。 他的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温不火的，我感到略有些放松，或许他仅仅是外貌变了而已。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仅是外貌上，从他的眼神里……我又紧张起来。 三． 饭菜味道很好，也很丰盛。可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在吃，他没有给自己拿碗，只是坐在一旁看我吃。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放下碗问他：“这菜这么多，我一个人是吃不完的，你也吃点。” “没逼你吃完，饱了把碗放着就行，我待会洗。”他站起身，缓缓走开：“吃好了来阳台。” 他的步子有些虚浮，脚在地上蹭着走，似乎是他的身体也垮了。就如同从一根完整的蜡烛变成了残烛，我不明白中间那一大段蜡膏变成了什么，为何会消失地如此迅速，以至于根本无迹可寻。 四 阳台上摆着两张靠椅，都面朝窗户。他坐在左手边的那一张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灰白的月光凝在地板表面，弥漫在空中，寒冷至极，宛若凛冬的冰霜。他一动不动，大概是不知道我来了，亦或只是不愿挪动身体。 他就那样坐着，完全瘫倒在椅子上，看上去失魂落魄，生命力在一点一点枯竭，恍惚中有那么一瞬，我把他当作了真正垂暮的老人，因为我似乎在他身上，看见了死亡一掠而过。 “坐。” 他转过头，用方才抬起看天的脑袋对我点了点，示意我坐下。 “很诧异吧，看到我变成这个鬼样子。” 虽然我依旧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现在绝对是在淡淡地笑着。 “是啊，这才过了多久，你怎么会变成…… “你怕死么。” “什么？” “你怕死么。” 一阵沉默，我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记忆里，他从未打断过我的问话，也不会将一句话说两遍，眼前的这个人，开始有些陌生起来。 “我外婆去年死了。” 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但紧接着却又是更长时间的沉默出现，我不知道是否该说些安慰的话，也不敢接他的话。 “老死的，你知道的，我外婆很晚才生我妈，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死……离我这么近，我问我自己，死究竟是什么，我不断的问我自己死是什么，却始终没有想到答案，也对，我怎么可能想出来呢，毕竟我还活着。” 他顿住了，抬头看向天空，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低下头继续开口。 “给我外婆守灵时，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我后来却发现自己不再像以前的自己，‘一夜之间，我的心已然判若两人。’并且我还慢慢的长出了白发。” “你知道为什么吗，那天晚上过后，就是为我外婆守灵的那一晚过后，我一直忘不掉她脸上的表情，有遗憾，有痛苦，有悲伤，有太多太多我看得出来却说不出来的负面情绪，却唯独没有平静。” “但是对于人来说，死是避无可避的，他一直在终点等着我们。” “于是我开始变得神经过敏，惶惶终日，担惊受怕，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老去，我已经放奔了思考死是什么，转而去询问自己为何如此怕死。 他忽然轻轻的笑出了声，十分突兀，我不 知道那笑声中蕴含着怎样的情感。 “不过人们怕的不是死，而是死所带来的后果，有的人怕的是死时的疼痛，有的人怕的是死后无法完成自己的愿望，诸如此类的恐惧还有很多。这其实是个很容易想到的道理，就好像轻生的人不是怕活着，而是活着给他造成的痛苦或失望太大。至于我自己，唔……我之所以怕死……是因为我害怕死了以后，我以前做过的错事再也无法被掩饰。 “但事情必须被解决，我不再遮掩我做过的错事，主动向那些因我的过失而受到伤害的人和被我欺骗的人坦白，现在⋯⋯就剩你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当上飞行员。” “那时候你多大来着……噢，对了，那时你是七岁，我十六岁，在屋顶上坐着看月亮，就像今天这样。” “后来……后来你滑下去了，我没能抓你……右腿骨折。” 他停下来了，没有继续说话。 我终于反应过来，“没事的，我不怪你……毕竟……谁都有失手的时候。” “不。” “你不知道。” “是我放手了，因为你太重，我怕自己也跟着下去，但后来我又怕自己试过……那时候……像你体重一样大的东西我是能拉动的。” “是我太胆小了，太懦弱了。” “对不起。” 死一般的沉默。 五． 我们相顾无言，窗外的树影极其分明，浓厚的云层变得稀薄，月亮就显得更清晰，散出冷静的光辉。 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粉碎开来，我想要发泄，想朝他吼上那么两句。 可月亮灰白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又苍老了几分，白发被风吹乱，脸上带着怅然与平静。 我终究还是说不出口，窗外猛地刮起风震的窗户发出响声。 “都已经过去了，你又何必提这些，我不在乎的。”说完，我却不知为何，只感到一阵轻松。 “是啊……都己经过去了……就快了……谢谢……” 他的身体又向后隐入黑暗去，我终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说了这么多话，我也有些累了，帮我把碗洗一下好么，我下次……有机会再请你吃饭。” 我起身离开，向厨房走去，转身的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他的身形又矮了矮。 朦胧地，我眼前恍若出现一根残烛，米粒大小的火苗跳了跳，终于熄灭了，余烟往四周飘去，剩下的那点失去火焰的烛，正慢慢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