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双马尾

前个月在做《学习强国》的时候,看到了东北的烤鸡架,于是借找工作的间隙,驱车前往东北。后来我深深爱上了那里,且不提令人神清气爽的天气、舒适的喝酒氛围和老工业的遗迹,单是错综复杂的街道、丰富的民俗文化和浓厚沉重的历史记忆就足够让我流连忘返。
而这个故事,就是我从那里听说的。
那天我刚离开哈尔滨,来到伊春的红星区,差不多晚上八点,我住进了如家酒店,在旅馆对面的酒馆买了一份烧饼夹干肠、一份烤冷面、还有一瓶啤酒,街上人很少,可能跟中元节有关,显得有点凄凉,而像这种温度的天气,已然和我家乡的霜降差不多了。
老板正坐在柜台里拿闪亮的彩纸叠着什么,我拿着食品凑到第一桌去搭话:
“生意行吗?哥几......老板。”脱口而出的经典台词,也确实带着浓浓的河北味。
“我不是老板,”他说,“老板今天有事,我就是隔壁看大门的。”他抬起头,约摸七八十岁,面色黑黄,还算健康,体格在那个年纪里算是硬朗的。
“哦,您这是在叠什么?”我指了指他手头的东西。
“元宝,”说话间他又叠好一个,扔进了下面的麻袋里,“中元节烧的,要卖给商店。”
“啊,我想起来了,我们那里也有,还有把八九个捆在一起做成莲花台的。”实际上这么做的人很少,大多都是烧现成的纸钱的。
“对对对,你哪儿的?”
“河北的。”
“哦——”他停下手头的工作,走出柜台来,拿了瓶酒,坐在我斜对面。感觉和我身材相似,没准还比我高一点,“我去过你们那,五十年前的时候,那时候保定还是省会,不对,之前好像是天津......”
“是天津,刚建国的时候还是保定。”
“还是保定,对,”他恍然大悟,仿佛庆幸自己记忆还清楚,“当时我也是去给我一个同事送信去,叫羊角闩,你知道不,你肯定不知道......”
“诶呦!”我很吃惊,“真巧啊。”
他也挺激动:“怎么说?”
“他是我舅太爷的朋友,我清楚的,来年上坟的时候我们都去他那儿顺带着打理打理。”
“哎呀,你们是同村的,”他感慨万千,“舅太爷......你们都这么大了。”
“是。”
“老羊是六几年下的岗,七几年没的......”他仔细地算了算,“可不五十多年了。”
我们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无可避免地聊起了他的工作:“他那时好吗?我好像听说他是在食品局上班。”
“是,我们都在这里上班,”他往北指了指,“政府往北走三四百米,现在的大超市那里。他是我们厂的一把好手,老兵,有力气,还会拉二胡吹笛子。”
“不错,我们村有一半多的人都会这两样乐器。”
他问:“你会吗?”
我回答:“只会一点。”
然后我们又聊起乐器,进而又聊起更隐私更陈旧的回忆。
“您的经历好丰富啊,那几年发生过什么吗?”
“欧青哈拉少。”他说了句俄语,然后在我的要求下,说起了一段往事:
“我老家就在松花江旁边,离这里不太远,差不多一天的路,我是13岁的时候参加工作的,我爸爸抗美援朝牺牲了,我又是独子,所以得赶紧赚积分养家。
“1957年,当时三大改造刚刚结束,同乡的人要么当兵要么上工要么种地,我家老母留在家里跟集体一起种地,我就到区里找厂子上班,当时食品厂很吃香,赚积分也多,书记看我可怜,又见我是烈士家属,就收了我,让我跟着在流水线上打下手,还照顾我每星期回家一趟,春天秋天还有农忙假。
“书记换了一届又一届,我从流水线上调到机械部,后来认字识数了,晚上又常去会计部,当时每天都很忙,但能吃饱穿暖,老娘生活也不赖,虽说生活质量比不上现在,但当时一个大小伙子,也能说得过去。”
我插了句嘴:“那时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吗?”
“有啊,我马上就跟你说:
“我第一次休长假,就是给老羊送东西,他那时候刚下岗,我们收拾他床铺的时候找着了七块一毛多,估计是他老糊涂忘了,就让我赶紧乘火车给他送过去,又赶上五月末收小麦,我一下子得了十天的假期,当时可高兴了,赶紧把前送过去就回家帮忙了,乡里的人对我很客气,我老娘还请了几个老邻里吃了顿饭。
“差不多都忙完了,我就骑车子到松花江边歇着,当时我那辆车子只有右把,我自己把车闸改成后闸了,要不然艮得慌,下坡还老翻车......哈哈哈哈。”说到这里,他没绷住,跟我一起笑了一会儿。
“就在松花江边的高坡上,我隐约看见对面的房子前,有位女同志在唱歌。夏夜的微风吹过,河水汩汩地流,听不清楚,但确实在唱歌,‘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第二天我借来两个老花镜,对着看,就看清了:
“确实是个俄罗斯大姐,二十出头,长得很漂亮,但看起来身体不太好,面容有点憔悴,一直坐着。我猜估计是苏联大学生放暑假了,有几次我朝那边挥手,她也会回应我,估计是把我当成听众了。那时候苏联和咱们关系还行,我们对彼此没有恶意。白天干完活,趁着太阳没下山,我总会到江边躺下仔细听她唱歌。夜空似藏青色的帷幕,点缀着闪闪繁星,让人不由深深地沉醉。
“十月我放假的时候,她们也正好放假,冬天江面早早结了层薄冰,但不是很冷。周围很宁静,对面的声音很清楚,那天她正好唱《山楂树》,好巧不巧我正好会吹,好巧不巧我正好带着口琴,于是我就对着江对岸,使劲地吹,估计没太走调,那是我们唯一一首合奏。
“第二年春天,她还住在那里,身体更瘦削了,也不再唱歌了,只是安静地在那里看书,我没有打扰她,只是躺下来,听着江水东流,那时候苏联和我们已经有裂缝了,有些江面已经筑起了铁丝网。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大概是1976年,我母亲去世了,我回到老家,办完丧事,有一个巨大的问题摆在我眼前——是留在老家种地还是回厂子上班,对,我从来不想自己搞私有制,所以我这样的人永远当不了老板。最终,我选择离开老家,回厂子里继续当工人。临走前,我又来到松花江边,江岸线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哨所,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眺望对岸,那座房子还是那么可爱,里面亮着灯,屋里有两个人影——她早就到结婚的年纪了,那个点应该在吃饭,可我仿佛听到了《第二圆舞曲》,他们也可能在跳舞吧。
“不要急,不要紧盯着你的手表,快到头了,”他对我说,不过刚九点,还远不到睡觉的时候,
“再后来,就是80年代末,我下岗了,食品厂解散,临走前我还分到了一瓶老酒。然后被一帮先富的人抢走了退休金,背了一身债,百病缠身,大冬天里蜷缩在老屋里,一边被冻得瑟瑟发抖,一边痛骂曲它妈。恍惚间,我穿上大袄,骑上了自行车,慢慢溜到了江边,摸着石头过河,隐约重新见到了那间小屋,还有屋前椅子上的苏联同志。
“不过,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苏联解体后,我也曾到边境上旅行过,那座小屋早就倒塌了。而我,政府规划发展的时候,我们村被拆迁了,我就拿着些钱,苟活到现在,倒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点点头表示同情,喝了口酒。
“你应该能理解吧,最近《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不是很流行嘛,”他也喝了口酒,“好事。”
外面有点冷,清冷的、忧伤的、银丝般的月光,像网一样笼罩着这座城。柔弱的月光与灯光融合成一片昏暗的天地,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将那条路的轮廓描绘出来。
后日谈
问:题目是什么意思?
答:没什么意思,就写完之后按印象蹦出来的名字,80大概是80年代,双马尾......我也不知道双马尾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明日香吧......欸说起明日香,下个池子的九条天狗你抽不抽,那个短发我好喜欢......
问:本文的叙事线路是什么样的?
答:我很喜欢那种现实和过去两条线的叙事方法,但是这次有三条线——50年代到80年代中国的状况;50年代到解体的苏联;还有以我和老大爷的聊天。这个灵感是我看了泛式七夕节的情感电台,很有意思,但是想我一样联想到自己的写作的大概真的异于常人吧。
问:文中苏联人的作用。
答:苏联女子就是苏联人的缩影,50年代斯大林去世后,苏联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所以她刚出场时就很羸弱。而且她开始和我们招手示好,后面就完全和我们没有交集了,再后来完全不出门,最后房子都没了。
问:这是作者本人的真实经历吗?
答:不是,我最北去过两次辽宁,因为身体问题,我不能离海太远。但我小时候看过《马大帅》和《乡村爱情》,这个印象还是有的,加上我感觉东北三省和我们河北省境遇还挺像的,环境也差不太多,相似点应该也不少。
问:文中提到了《山楂树》《第二圆舞曲》和《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答:《三体》里也有《山楂树》,当时体现了罗辑准备破釜沉舟的决心,那个场景很凄惨的,这里......也有这方面的意思吧,关键是那首歌是很积极向上的,表明当时的苏联还没有摆烂,道路还没有走歪,也有对下文女同志嫁人做铺垫;《第二圆舞曲》在《钢的琴》里也出现过很多次,本来这首曲子是很欢快的,但用在没落的工厂里确实又很悲凉,在文章中有以乐乐衬哀情的作用;《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就更不用说了,下岗潮来的时候真是哀鸿遍野,不夸张的,听说现在确实很火,但是......总感觉用得不太好,那也比啥“我滴歌声里”“心若在梦就在”的好,那两首歌听得我想吐。
问:文中多次景色描写的作用。
答:开始的景色是很温馨的,除了月光。后面的景色是很凄恐的,包括月光,剩下的......话也不能说那么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