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写的小说《白衣誓》连载(17-20章)
前情提要

第十七章 抽刀断水
那鹤顶红,见血封喉,乃是人间奇毒,李世民当然知道。可太子已干了杯,自己不好推,正犹豫间,见红拂女攥了几枚银针。李世民忙递眼色止住,见红拂女收手,于是从容站起道:“敬太子,敬大哥。”咕咚咽了一大口。齐王忙上前道:“二哥,大哥都干了,你也该满饮此杯,请啦!”李世民正要再饮,忽地站不稳,一个趔趄倒下。太子齐王见状,道是世民醉了,只得回座。那侍卫去扶秦王,却被秦王暗地里掐了掐,心领神会,便扛起秦王,连身道歉说秦王已经醉了,只好失陪回府。太子见他离开,且喜且怜。
出了东宫,幸得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接应。回府路上,李世民呕血不止,入塌已脸色发白。长孙无垢六神无主,长孙无忌责道:“秦王明知剧毒,为何还要饮?”李世民勉力笑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我不饮那一大口,只怕再也出不了东宫。”危机之中,尚能如此权衡,房、杜亦不禁点头。然虽只饮了一口,鹤顶红也是非同小可,少顷,世民又连吐黑血,染了一床。
原来这鹤顶红颇有讲究,太子齐王下的慢药,便是要李世民死在秦王府。众人正焦急间,听得红拂女求见。那红拂女一袭白袂,手执拂尘,却一改东宫舞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秦王塌前。见秦王牙关紧咬,汗如豆大,遂运功帮着打通一会儿,秦王气息渐和,微微睁眼道:“是朱兄吗……”红拂女笑而不语。秦王猛地坐起:“朱兄,你果真是……”“叫我若兰便是。”红拂女道,“秦王你先躺下,不要激动,我去书房配药,一会儿再来。”
众诧异间,朱若兰已到了秦王书房,摸了摸怀里的五色神蛛,顿时愁上眉梢。原来,那忘情针毒尚未痊愈,神蛛解了灵鹤的蛇毒,已是大损,如今要解李世民毒,别无他法,只得让李世民整个吞下,神蛛爬入肠胃,与毒血两两相融。如此一来,虽救了世民,可神蛛也不再复生了,忘情针余毒怎办?若是渐渐忘了梦寰,又该如何是好?
朱若兰心里七上八下,乍见屏风手书一阕《经破薛举战地》,落款李世民:
“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一挥氛沴静,再举鲸鲵灭。于兹俯旧原,属目驻华轩。沉沙无故迹,减灶有残痕。浪霞穿水净,峰雾抱莲昏。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长想眺前踪,抚躬聊自适。”
此诗雄迈秀杰,笔法飞白自如,好似那虎啸龙吟。朱若兰凝神反侧,豁然开朗:是啊,我是来寻龙心,带回去救梦寰的,龙心究竟何物不知,但一定和李世民此等人物有关,为了梦寰,当然要救李世民。梦寰早在心底,又岂是凡间毒物能忘?如此,一举两得。
于是拿定主意,抚了抚神蛛,送去给李世民啖下。半个时辰后,李世民鼻息紊乱,张口欲呕,长孙无垢忙搂住,吐了一身,全是鲜红。无垢凄然道:“夫君受苦了。”若兰却道:“无妨,秦王已经好了,只需静养数日,便可痊愈。”无垢忙站起,行个大礼道谢,白衣笑而止之,听得李世民喊“若兰,若兰”,又回身去。长孙无垢轻声道:“劳烦若兰姑娘了。”喜悦之中,扬起头白了李世民一眼,悄悄退出房门,世民心下一慌,赶忙躲避眼神。
若兰已看在眼里,忙要去追,却被李世民一把拉住道:“若兰今番救我,大恩不言谢,世民永记于心。”若兰道:“非为秦王,不烦深谢。”“哦?”李世民听了一愣,道,“那好,朱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若兰笑着轻轻摇头。世民又问:“朱姑娘为何女扮男装?还有,李靖那边如何了?”若兰道:“秦王才好,就念着这些呵?我听说李靖将军有足疾,就扮作女道医,一去半载,朝夕护理。所谓‘红拂女’,便传开了。”李世民闻此,面露醋意,未及答话,若兰已一眼看穿,接着道:“李靖将军不结私党,不敛余财,不畏权贵,不贪女色。至于李将军的兵略,秦王比我更熟悉了。”
这四个“不”字一说,李世民便知接下来的宫廷角逐,李靖必然中立,与若兰也是清白磊落。还未细想,却见若兰起身道:“秦王性命无忧,内有长孙王妃,外有诸位大人,前程似锦。我以真面目相示,也不宜久留了,秦王好自为之。”说罢不待李世民回过神来,就纵身一跃,燕去尘寰。李世民忙起身,手张在半空,惆怅不已。
话说杨梦寰随陈少白出海,甲板上医了枪伤,渐渐愈合。二人在南洋、香港、日本、台湾作了几番停留,观察风土人情。少白一路给梦寰讲天下大势、革命道理、现代科技制度等等,梦寰大开眼界。又知这洪门果真是李瑶红留下那支,昆仑派、天龙帮、幽灵迷宫经王夫之、郑成功等光大,抗清三十余年,近五十年前洪秀全太平天国得力尤多,屡仆屡起,而今仍旧是暗据三地。他悟性又高,半载之内,诸般情况已了然于胸。
船至上海,三合会龙头毕永年接风洗尘,唐才常、史坚如、郑士良一干豪杰也陆续赶到,酒逢知己,大宴起来。陈少白道:“孙先生嘱我来联络大家,这回举其大要,不外有三:人、地、物。就人来说,八国联军入京,北方空虚,李鸿章北上议和,长江、珠江流域疏于防范;戊戌变法失败,康梁保皇党不安,欲在长江起事,营救光绪。孙先生已与梁启超谈妥,我兴汉会可与保皇党联手,在长江举保皇旗号,行革命之事。”众称善,少白又道,“就地来讲,长江流域以唐兄的自立军为主,毕兄以三合会助之;珠江流域主攻惠州,广州牵制敌兵。就物来说,孙先生已在台湾、菲律宾两地布置军火供应,若台湾斡旋不成,便从菲律宾派山田良政、宫崎滔天接济。我们分头准备,唐兄、毕兄主长江为进,史兄去广州,郑兄与杨兄弟去惠州,我回香港以《中国报》造声势。大家看如何?”“好呀,孙先生大手笔!”群情激昂,郑士良沉吟道:“孙先生的战略好,只是先后环节不能闪失,依我看:长江先打第一枪,满清北不能救,必倾南兵而上;我在惠州趁机打第二枪,史兄在广州打第三枪策应。长江据点,唐兄、毕兄自择,珠江据点,惠州为咽喉,务必扼之。”“好,士良兄不愧将才,干了!”众豪杰一饮而尽,摔碗收枪,雷厉风行而去。
杨梦寰与郑士良去了惠州,布置得当,久久却不闻长江消息,经探得,方知保皇党反水泄密,唐才常武昌殉难,毕永年不知去向。郑士良果断起兵惠州,与杨梦寰发难三洲田,破沙湾,克新安,取镇隆,连战连捷,后攻佛子坳、崩岗墟、三多祝,终因寡不敌众,日趋弹尽粮绝。孙文在台湾斡旋,却因日本伊藤博文上任,禁令台湾,无法从东南援助,便按计划遣宫崎滔天、山田良政从菲律宾运军火。郑士良还能支撑十余日,便备好地图、暗号,让杨梦寰南下菲律宾接应。约好了攻便进,守就退至香港。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道为何?原来杨梦寰虽与陈少白半年前路过菲律宾,却不会认地图,在那椰风蕉林寻了很久,耽误了整整十天,才打听到“祖师爷虬髯客扶桑派门下山田良政、宫崎滔天住所”云云,忙接应回国。武器三七分,梦寰便与山田奔广州,通知史坚如,宫崎滔天则赴惠州,驰援郑士良。
岂料刚到广州,便见戒备森严,梦寰叫声不好,四下里数十杆枪,已团团围住。为首一个胖军官,长辫盘颈,马刀挎腰,哈哈大笑走来。“袁世凯?”梦寰认出了,“你们把史坚如怎么样了?”山田良政趁袁世凯不备,猛一挣脱,要去夺枪,只听噼啪乱响,被东边的伏兵已射成了马蜂窝。
“山田兄弟!”梦寰大惊,却被乱枪抵着,不敢动弹,五花大绑去了刑讯室。“杨梦寰,别来无恙啊,你且看看此人是谁?”袁世凯狞笑一指。梦寰循着望去,但见一条铁椅,上缚一人,昏迷不醒,近看之,十个手指头、脚趾头都被拔掉了指甲,却不见血,再看之,指甲处已是一片焦糊,原来不光拔了指甲,还被一个个上了烙铁。杨梦寰头皮发麻,走近去唤,才发现是史坚如!
“此人自诩抗清名将史可法后代,呵呵,我看也有几分相似,如此大刑伺候,却硬是招也不招,是条汉子!”袁世凯摸了摸下巴,“杨梦寰,你不想和他下场一样的话,就老实招了吧。”“招什么?”梦寰下意识地握了握衣襟里,朱若兰的头巾,顿然来了浑身的勇气,切齿道:“不管怎样,都休想我说半个字。”“呵呵,不要杨兄弟多说什么,只需两件事:第一,这次惠州、广州、武昌三处作乱,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名册在哪里?第二,和你一同在惠州作乱的逆匪郑士良,现已逃窜不知去向,你们一定有约,也请兄弟告知去向。否则,”袁世凯嘿嘿笑道,“这十指连心,加上脚趾头,兄弟休怪哥哥我手下无情了。”
梦寰已横下一条心,喊道:“呸,谁是你兄弟!父母教我骨气忠烈,若兰教我民族大义,孙先生教我革命真理,我是定然不会向你们这帮走狗屈服的!”“若兰是谁?”袁世凯狐疑一番,忽见梦寰手在抖,一把拉出,白巾落地。袁世凯捡起来笑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杨兄弟不光一表人才,而且是有情有义啊,好!”勃然变色,目如虎狼,伸手去火盆里取了烙铁,“我也不让杨兄弟受什么苦,杨兄弟若从实招来,这方白巾——那若兰的定情信物吧?便不会葬身这火盆里。”说着慢慢把烙铁靠近梦寰的脸,“若兄弟不配合,那我倒要试试,一个丑八怪,还讨不讨那若兰的情啦?”一寸、两寸、三寸……每一寸都贴近了杨梦寰的鼻子,他只觉得烙铁的热气丝丝逼近,又见袁世凯另一只手,把那白巾悬在火盆上,似是越飘越远。两相对比,梦寰的心理防线再也无法支撑,迸出了一声声虎落平阳般的嚎哮:“我招!我招!一五一十地招!”

第十八章 玄武夜殇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还是兄弟!”袁世凯满意地笑笑,烙铁一扔,把白巾递给了杨梦寰。梦寰定定神,只得一五一十地招了。袁世凯道:“好人做到底,劳烦杨兄弟带我走一趟香港了。”“袁世凯,你想杀郑士良?”梦寰绝望地问道。“哈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大清怎么会放跑这个逆匪?”袁世凯摸着下巴。梦寰无奈,只得带路,一路上寻思着对策。
船到香港,杨梦寰已拿定主意将计就计,这时袁世凯却道:“我信得过兄弟,就等在这儿。兄弟带这一队人马,去取了郑士良脑袋,半年之内,我保兄弟升官发财。”“放心。”梦寰佯作答应,带队前去找郑士良,回头看袁世凯已在原地铺床休息,便快马加鞭,引入内地。约走了二十里,梦寰突然转身,使出玄阳掌,那队十余人纷纷倒地。梦寰狠了狠心,全给抹了脖子,看四下无人,便按郑士良给的暗号呼了几呼,郑士良和宫崎滔天应身而出。
“士良大哥,宫崎兄弟,你们果然在这!”梦寰喜不自胜,“我们赶紧离开,袁世凯来了,就在不远处。”三人便化妆逃去,却见清兵洋警,层层把关,只好先藏在一个空庙。梦寰叫二人不要轻动,出去找了饭菜,送回来吃。士良多日粒米未进,便大嚼起来,宫崎却是不饿,全让给士良。梦寰无心吃饭,环顾这破庙,又想起那晚庙影笛声,白衣顾盼,似在眼前,心下一片戚然,不由得摸出白巾瞅着,半天瞅不够,又想把那块刻着“诺”字的白玉取出来。霎时听得一声惨叫,梦寰如梦初醒,赶紧上前,见郑士良口吐黑血,满地翻滚,撕心裂肺。梦寰和宫崎相觑大惊,不知为何,梦寰忙要运功,却听一声空枪,回头是袁世凯。“袁世凯,你……你跟踪我们?你下的毒?”梦寰赶紧护住二人。
“杨兄弟,干的漂亮!他们万万想不到,我派兄弟在乱党卧底多日,今天竟受了一石三鸟之效!首败长江自立军,再擒珠江史坚如,今番又拿了郑士良,兄弟一再立功,半年之内必有荣华富贵!”袁世凯说着,举枪瞄向宫崎滔天。“宫崎兄弟快跑!”梦寰只得干喊,宫崎滔天毕竟是扶桑派人,纵身三个跟头,便跑出老远。袁世凯故意放了个歪枪,仰天大笑:“哈哈哈,我放那厮回去,乱党必对杨兄弟生疑,杨兄弟还是不要和他们往来了,免得出什么意外。”
“袁世凯,你卑鄙!”梦寰怒视此人,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此人狡诈赛过陶玉,不惜让手下十余人做炮灰来跟踪自己,狠毒犹胜李沧澜。梦寰咬碎钢牙,要去拼命,十几杆枪一齐抵住。袁世凯示意放下枪,平缓地说:“一来乱党对杨兄弟有了戒心,二来又怀疑是我陷害。杨兄弟若是跟着哥哥混,这事就在两可之间;兄弟若是耍花样,千万报刊皆我大清喉舌,到时候乱党就会听到一个个精彩故事,把兄弟祖宗八辈、出生成长都给道来,那时候兄弟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哈哈!”一挥手,大步走出,也不等梦寰,料定他会跟来。梦寰闻此,欲哭无泪,心中一堵,顿觉满天风波、遍地荆棘,哇呀一口鲜血,正喷在那方白巾上,呆看良久,颓然坐地。
却说朱若兰离了秦王府,又到李靖府上,推说给李靖找草药敷脚,告假两月,换上男装去了城郊野岭。路上买些笔墨纸砚,山林里搭了间草屋,花间徜徉,清泉浴濯,想一个人静静,理一理这半年多的头绪。一日心头烦闷,便取出四宝,画着人像,焦墨三次,皴描数笔,却总也想不起杨梦寰的样子了。若兰一惊,继而更是烦躁,撕了又画,就这样站了一昼夜,买的宣纸都用尽了,最后又捡回来一张张看,却更是惊恐——原来自己画的是李世民!
若兰不敢相信,又不敢面对,走出草屋,散作四下漫步,不知不觉撞着一个和尚。“施主小心,山林多大虫。”那和尚双手合十道,“贫僧玄奘,见施主愁眉不展,定有难解心结。”“玄奘?”若兰似曾听说,又想不起来,徒增苦楚,“敢问法师将去何处?”“贫僧欲西渡流沙,去天竺求法。”玄奘一边说,一边带若兰溯溪水而下。两岸猿鸣鸟唱,花香扑鼻,若兰顿觉神清气爽,心里也舒服了许多。
“法师为何去天竺?”若兰好奇问道。“说来话长,自汉末以来,中土涂炭,西域得而复失,人心愁苦,迄今四百余年,并无一日大光明。而老子西出阳关,穿西域,入天竺,教浮屠,化胡为佛,其根在我轩辕黄帝。可惜汉武董生,不在六艺皆绝之,更早在东周末造,道术破碎,百家喟叹。‘礼失求诸野’,贫僧欲寻那《瑜伽师地论》,以拨世乱,以正人心。”玄奘徐徐道。“哦?根在轩辕黄帝怎讲?请大师明教。”若兰来了兴致。玄奘道:“看来施主有缘,佛法之根,不外轩辕黄帝‘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众人惑惑,我独不从。内藏我知,不示人技。我虽尊高,人莫害我’数语耳。”玄奘笑道,“贫僧敢问施主,所苦为何事?”
若兰不愿明言自己想不起梦寰的样子,便道:“忽失本性,不识本心。敢问佛法何解?”“施主已知,那西佛之源,本在炎黄中土,那‘佛陀’‘菩提’,即汉文之‘觉’,那‘般若’诸语,即汉文之‘智’。本性本心,依自不依他。”玄奘闭目道。“本心不识,如何自依?”若兰问。“自依藏识,眼、耳、鼻、舌、身、意。”“眼不明,耳不聪,鼻无嗅,舌无味,身难着,意难定,如何藏识?”若兰复问。“阿赖耶识。”玄奘答道。“何为阿赖耶识?”若兰问。“万姓之本,祖先之葩,熏习种子,是为阿赖耶识。”玄奘答道。“何谓万姓之本?何谓祖先之葩?”若兰似有开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熏习种子是也。万姓之本,民生是也,祖先之葩,民族是也。族者人之积,人者心之器,施主乃轩辕黄帝后裔,自心是佛,无念为宗。欲求本性、识本心,便藏识于炎黄子孙之中,生死径行,千人独往,其性自知,其心自觉,苦即空空,施主可自依也。”玄奘徐徐答道。
听到此,若兰好像在昏暗的莽林里乍见一片天光,她顿觉:梦寰之根,本在我心,我心之根,本在族生。既如此,当走出山林,重回李世民身边,助其励精图治,河清海晏,重塑民生之本;昌明文物,光耀百夷,再造民族之葩。到那时,梦寰的样子定会浮现于心,而黄帝座下力牧所言“龙心”,难道也与此有关?前因后果,千回百转,一旦霍然开朗,若兰顿感天地人生,一体通透,不觉间面似朝霞初生,粲然道:“法师一席话,若兰胜读十年书,深谢!”“人皆可佛,不图答谢。”玄奘双手合十,鞠躬辞别。
朱若兰走出山林,听得坊间议论纷纷,一打探,方知突厥又深入内地,太子以“釜底抽薪”之计,欲将秦王手下秦叔宝、程咬金调到前线,不日将在昆明池饯行,宴请秦王。若兰已听出了杀机,她深知秦王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千钧一发,瞬息万变,她快马加鞭,向秦王府飞奔去。
此时的大唐宫府,已然伏下了刀光剑影。尉迟敬德将唐高祖李渊扣在了昆明池中,太极宫宿卫已被秦王连夜换防,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还蒙在鼓里,却被瓮中捉鳖拦在了玄武门。那李世民身经百战,怎会看不出昆明池是鸿门宴?便与众幕僚终宵谋定,如此这般。
“世民,你真的要杀死你大哥?”李建成先是一慌,随后镇静下来,勒着缰绳,缓缓走向李世民。李世民身穿铠甲,眼色肃杀,手却一直在抖。这不是怕,扫平十八路反王,荡涤七十二烟尘,他从来亲冒矢石,未尝惊悸。但今番不同,他要面对的不是刀剑般普通的敌人,而要面对人伦、亲情、良心、毁誉……此刻的敌人是自己!
李世民猛然一醒,要去拉弓,却见前方嗖嗖三箭,头接着尾,一齐射来,他赶紧扭头躲过第一箭,剑拨开了第二箭,第三箭却直奔面门,不到两寸。“我命休矣!”世民眼前一黑,又是电光石火般一闪,不知哪里来的柳叶几片,打落了第三只箭。世民顾不得去看,趁机弯弓满月,飞陨离弦,奔向了自己的大哥,李建成应声倒地。世民看着眼前这具死尸,顿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幕幕欢声笑语,他呆住了。
是的,那一箭射掉了什么?永远地,射掉了某种东西,令他此刻心若失空,马似游魂,跌跌撞撞闯进了玄武门旁的树林,一个踉跄,马翻人落。世民却无力爬起,怔怔地坐在那里,忽感项上一紧,原是李元吉,不知何时来到了背后,拿弓弦死死勒住了脖子。世民喘不过气来,一阵挣扎,那弓弦愈箍愈紧,连声音也喊不出了。
正慌乱间,听得一声闷响,颈子已然松开。世民回头看去,李元吉已昏倒在地。再抬眼,白衣一袭,翩翩站定,纸扇如叶,半空飘摇。“朱兄……若兰?若兰,你终于回来了!”世民激动上前,将若兰紧紧抱在怀里。若兰被这个动作唐突了,先想推开,后头也没使劲,任他拥住,心想世民惊魂未定,小节便不计较了。岂料听得厉声一叫,若兰赶紧推开看,李元吉已被李世民插上了一剑,死不瞑目,怒视归西。
“秦王,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是你弟弟,我打昏他就是为了让你放了他。”“放?放虎归山?我知道你想阻拦我,所以我趁着抱住你的时候,杀了他。”李世民双眼充满了血丝,若兰寒战一噤。她不是为李世民此刻杀兄屠弟的残忍而震惊,帝位之争,本来就你死我活,史不绝书。她震惊的是,李世民给自己的一个久违拥抱,却成了他趁机挥剑的工具!若是真诚的唐突,倒也罢了,但如此当工具使,却是实在的冷酷,实在的无情、寒心!
若兰退了两步,她快认不出秦王了,站在面前的还是那个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的青衫公子么?还是那个单骑退敌、披衣于己的盖世英雄么?李世民泫然道:“昨日世民,已从今日死……”又斩钉截铁道,“明日世民,将从今日生!”若兰摇着头不语,凄然盯着世民,又听一将呼哧跑来,道:“秦王,那边也解决了!”李世民回头问:“茂公,怎么回事?”原来此人便是秦王府里见过的,原瓦岗寨的徐茂公。若兰见他手上拎个麻袋,心感一阵悚惧,那徐茂公把麻袋一倾,十个小孩的脑袋滚落一地。“秦王,那太子、齐王的十个儿子,已被我斩草除根!”“知道了,去看看父皇。”李世民很平静。
这一幕,如同泻洪千里,一下冲垮了若兰的心里堤坝,又似烈日枯泉、汪海冰桥,她滞在那里一动不动。“若兰……”世民上前拉她,却被啪地一个耳光。徐茂公欲发作,世民扬手止住,缓缓道:“若兰,我让你失望了,也许成了你眼里的屠夫罢。“你不是屠夫,李世民,”若兰惨笑一下,冷冷道,“你是懦夫,一个地地道道的懦夫。”言毕,头也不回,飞身而去。
“可是,你以为我是为自己吗?你以为天帝之下真有力量击败我吗?就算有击败我的力量,难道我会软弱恐惧吗?我之所以这样,为的是跟我出生入死的那些真正的兄弟们,因我归天之后,他们将面对那十个侄儿的后代。”李世民想说出口,但沉默了,因他感到,若兰的心够乱了,大概也只有他,感到有那种从心底去控制自己的更高力量。
泪,不争气地哗啦流下,马,带起的呼呼大风,又将这泪花吹打得枝叶飘零,吹向那残缺的明月。是的,若兰已驾着马,跑了多少天多少夜,跑向哪里?她不知道。梦寰的样子?李世民的龙心?玄奘法师的告诫?这些在淋漓鲜血面前,在十个小孩子的头颅面前,是那么脆弱而惨淡。这种心碎的感觉,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似乎在某片和白云有关的峡谷里,曾遗下这似曾相识的悲剧?若兰想不起来,也不愿去想,她只是飞驰着。忽然,马刹长嘶,眼前涌来了一群群惊惶失措的百姓,若兰忙截住旁边一个壮汉问怎么回事,那壮汉哇呀呀吓得喊道:“突厥来了!突厥百万兵马,已到长安城下了!”

第十九章 秋枫春华
“突厥来了?”“来了,陛下亲自迎敌去了!”“陛下?秦王没去么?”“唉,你这人从哪来的?两个月前,秦王就登基了,现在是陛下!”若兰便知道玄武门后,李世民逼李渊退位,自己做了皇帝。
这兰黛公主虽然忘了许多,却还是心高气傲,听得突厥来犯,料定了李世民难堪,不想去帮忙。后又想,万一突厥攻陷长安,生灵涂炭,百姓无辜,便唤来灵鹤玄玉,把泪轻轻拭了,往长安飞去。半空中一阵冷风,吹得朱若兰捏了把汗:一来环顾八荒,白骨蔽野,隋末战乱尽减三分之二;追溯古昔,汉末至今已是四百年兵锋扰攘、凋敝不堪。大唐刚刚立国,秦王连六匹拉车的好马都找不到,内力空虚,而突厥头极里海,尾扫辽东,控弦百万,戎狄之盛古来未有,大唐如何迎敌?二来,自己在玄武门对李世民很不客气,这回贸然前去,岂不是有前倨后恭之嫌?今后如何与李世民相处?
腹中盘旋了几十个来回,心神不定,大白鹤竟已飞到了渭水便桥。若兰赶紧叫停,落在断崖之上,鸟瞰前方,桥的那头只见黑压连地,仿若浮云蔽日,又闻鼓噪冲天,恰似六合呜咽。若兰一点,原是二十来万突厥兵,少顷又见二十来万弯刀齐刷刷抽出,顿时寒光一片。桥的这边,端的可怜,居然只有六个影子,驾着六匹小马,步步向便桥走去。“李世民这是干什么?要投降?”若兰一惊,“不,李世民不是那样的人,难道是五陇阪故技重施?不可能,这次是六骑对二十万,他究竟要作甚?”便拍了拍玄玉,飞近了些,突厥那边屏息下来,只听到桥头这边,李世民一个人的声音:
“阿史那咄苾,你前次在五陇阪领兵来犯,我已与你再结盟约,怎么这次,还是出尔反尔!”李世民怒不可遏。“尊敬的大唐陛下,我们听说,贵国太子秦王流血火并,我们好奇,前来看看。”那颉利可汗得意洋洋道。“看看,你带那么多兵马来看?”李世民说完,侧身对长孙无忌等五人轻声道,“你们听好了,我要过河!”一鞭子下去,却被房玄龄死死拖住:“陛下,你现在不是秦王了!你当秦王,每战都是冲锋陷阵,一马当先,可现在,你稍有闪失,就会辜负社稷,辜负天下万民!”这话如凉水一桶,顿时浇灭了李世民的怒火。是啊,此刻怎能疯狂用事?
李世民镇定下来,道:“你们五个原地待命,我只到桥中间去。”杜如晦道:“秦王还是要犯险?”“你们不知,他们虽号称百万,言过其实,却还是有二十万人。如果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这次和五陇阪不同,他们不是来劫掠,不是来胁迫,而是想一鼓作气吃掉我们。为什么?无非是看到我们国力疲软,以为大唐将士都是贪生怕死,如果我这个皇帝首先不怕死,他们就会震惊,以为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不敢贸然进攻。这样,两方又站在了同一起点。”李世民冷静道,“而我已让尉迟敬德,在五里外树林里,埋下玄甲骑兵一百、乐师一百、步卒三百,备好了树枝三百、炊具三百、飞鸟三百。只要突厥有异动,玄甲兵出林几丈,成引弓待发之状;乐师大奏《秦王破阵乐》,成百万压阵之状;步卒树枝扫地,成尘土飞扬之状;炊具逐次点火,成千里加灶之状;飞鸟分批放飞,成大军惊扰之状。如此一来,颉利离国既远,必生退意,而突利是我在五陇阪埋下的棋子,下面一手,就可见机行事。”“好,如此甚妙!”五人异口同声赞道,便吃了定心丸,勒定缰绳,目送李世民徐徐到了便桥中间。
“可汗,冲过去吧!冲过去,擒了那大唐可汗,咱们要什么有什么,金银美女,绫罗绸缎,兄弟们都分了!然后把他们稻田烧了,全种上草,让青天覆盖的地方,都做突厥人的牧场!”颉利身边的侍卫道。“大汗不可!李世民区区六骑,敢临渭水,唐军必有埋伏!”突利阻止道。突利确实这样想,同时,他也担心唐朝倒了,自己必被颉利可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加上李世民在五陇阪,对自己恩威并施,心已渐渐向唐。
“阿史那咄苾!”已到桥中央的李世民又喊道,“这次前来,到底所为何事?”颉利可汗见他一人一骑,独立桥上,凛凛不可犯,确有真龙天子之态,不觉心下一紧,马蹄子后退几步。见主帅退了,大军也跟着退,这一下连锁反应,竟退去了数十步。李世民又和颜悦色道:“突利兄弟,你也来啦?来,上桥来,兄弟我正要问你,是缺粮食呢,还是缺布帛?我也好帮帮你嘛!”突利见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干脆翻身下马,倒地便拜。突厥三军见小可汗如此,前面几排也跟着纷纷向李世民跪拜。
“不许拜他,你们给我起来,你们要拜的是你们的可汗,我!”颉利可汗怒了,弯刀在手,想冲过去。这时只听长孙无忌长哨一声,尉迟敬德百余玄甲骑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天兵来了!”突利可汗惊道。颉利见了,赶紧收刀入鞘,强作声道:“李世民,一切都好说,可你这是待客之道吗?”尉迟敬德引而待发,见杜如晦隔岸喊道:“颉利可汗,突利可汗,我们中土有言,‘盛世作礼乐’,陛下对你们礼轻情意重,且上一曲《秦王破阵乐》,为尔等助兴!”顿时,莽林深处,战鼓铿锵,唢呐激昂,响彻渭水两岸。“可汗,这乐曲不止在中土,而且随着秦王平定四方,已传到天竺了。”突利道。“是吗?看来此人,不可小觑啊!”颉利说话,气也短了几分。
“可汗,快看那是什么?”突利慌忙叫道。颉利定睛一看,对岸烟尘滚滚,飞鸟惊出,袅袅炊烟,不减反增。“他们的援兵来了?”颉利又退了几步。鼓点声、唢呐声,似乎为这幅画面配上了一阕战歌,唬得突厥二十万人马交头接耳,再衰三竭。颉利便和突利商定,略一摆手,喊道:“李世民,我此番前来,见你登基,有贺礼相送!草原人最敬英雄,如果你们的天,你们的人,你们的地,胜过了我们的天、人、地,我便立刻退兵!”“好,如何比试?”李世民成竹在胸,微笑问道。
颉利可汗屈指在口,腮帮子一鼓,尖厉哨声过后,三只秃鹫闻声而起。“这是我们草原的座山雕,纵横九万里天!你们中土,若有何物降了这三只座山雕,便是你们的天,大过我们的天!”李世民本以为他要比射箭,没想到来这么一手,顿然哑住了。
“怎么,不敢啦?哈哈哈,看来我们的天,是大天,你们是小天!三场,你们先输了一……”话音未落,颉利就呆住了。原来从李世民身侧,忽然飞来一只大鹤,顶红如火,长喙似铁,洁雪一身,两翼黑白乾坤。颉利从没见过此物,四顾道:“这黑白红的东西,是个什么怪物?”还未问出结果,只见三只秃鹫尖啸几声,猛扑上去,却被那鹤一爪、一喙、一翅膀,仅仅三招,便击落下去,直坠渭水之中!
“看来,天是你们的大!”颉利可汗不服气道。“天,不是谁大谁小,因为只有一片天,就是大唐之天!”李世民本也吃惊,不知那鹤何来,此刻却昂然喊道。“大唐之天!大唐之天!”此声过后,河畔五人、尉迟百骑、林里千声,声声如浪,由低到高,劈头盖脸澎湃卷来,那突厥半数铁骑,闻此掷刀于地,仓皇下马,纳头便拜。
“起来,都给我起来!”颉利咆哮一阵,又低下声去道,“我们输了天,还有人,还有地!接下来,比比人!”说罢猛一击掌,出来十个乐手,羯鼓几通后,操起了琵琶,弹了一段乐曲,音如夏月飞雪、草木含悲,半个时辰后,又似三千白甲、断流易水,突厥三军听了无不泣下。颉利道:“此曲本出中土,可惜你中土六朝,纸醉金迷,反被我们学了去。中土之人,能再演一遍否?”
李世民听得此曲,也是热泪难禁,初听像汉高祖《大风歌》,又像汉武帝《秋风辞》,豪迈之中,苍凉怆然。细听弦外之音,却分明是三国分崩、五胡乱华、南北对峙、二世隋亡,四百年间尸山血海,炎黄子孙像“两脚羊”一样,被成批成批丢入残骸荒地上一口口新架起的大锅里……李世民想起少时书中读到的这一幕幕,悲愤难抑,忽觉大敌当前,又强忍泪水,一股卧薪尝胆的雪耻决心,再次从他的眸光里射出,颉利可汗若见野狼,赶忙扭头。
少顷,那大白鹤飞至便桥,鹤上却坐着一位白衣公子,星目含雪,翩翩舞扇,那突厥人都看呆了,瞠目结舌。“他来演奏?要不要琵琶?”颉利还没说完,听得铮铮一声,见桥下渭水,振起三股漩涡,排若品字,渐成三足一鼎;又见波光粼粼,河花绽放,恰似缯帛绕树,百伎竞为一炉。颉利可汗瞪着眼,听得身后兵马哭声一片,再看那白衣公子,却只是舞着纸扇,就把那便桥百涓,激成了一模一样的琵琶阕!“不要再弹了……”颉利话还没出口,又听到那公子轻吟浅唱:“突厥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灭。”颉利寒毛直竖,大叫一声,栽倒马下。三军慌忙救起,颉利狼狈道:“罢了,罢了,李世民,我的人也不如你的人!”世民微笑不答,且听得树立之中,唐军齐声高歌:“突厥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灭!”世民欣慰地看看前方,那公子一看黛若远山,二看远山含笑,世民真切地轻喊道:“若兰,你终于回来了……”
岂料那白鹤一展,直入云霄,若兰见也不见自己。颉利又道:“李世民,三场我输了两场,本该撤兵,可我不服气,我不信突厥样样不如人!还有一地,且做比试!”“如何比试?”“就在此地,你便桥两岸,若能凿出千年珍宝,便道你大唐人杰地灵!我给你一天时间,明日正午,再来相会!”说罢打马走人,突厥暂退。
这一下难住了李世民。千年珍宝,如何凿出?简直是无赖。可人在屋檐下,世民只得吞声,蹙眉回营,却见朱白衣背对自己,早在营外。
“若兰……朱兄……可是来帮世民的?过去的,我们就让它过去吧。”世民道。朱若兰不答,问道:“陛下知道明天怎么应对吗?”“如何是好?”世民无奈道。朱白衣一笑,缓缓道:“虬髯客离开时,曾告诉我,渭水便桥地下,他埋了金银绸缎、宝货泉贝,危机之时,便可取用。”世民抚掌大笑:“天不绝我,虬髯兄不负我!”便带人去凿。凿了一夜,却没有半点珠宝影子,只有一百个麻袋,世民大惑,忙打开,见全是青草种子。“虬髯兄开什么玩笑?”世民茫然,却见朱白衣一脸笑颜,忙问为何。
“陛下,虬髯兄料敌机先,近年北地大寒,这一百袋青草种子,对那游牧为生的突厥来说,确乎千年珍宝。”白衣答道。世民连连点头,叹服不已。
高阳悬照,突厥又来渭水,隔岸看了百袋草种,三军垂涎。一个侍卫不屑道:“这算什么玩意儿?破烂流丢,还千年珍宝?唐童还拿得出手?”原来李世民十六雁门救驾,十八太原起兵,廿四扫灭群雄,廿九御极称帝,至今不到三十,如此功业,可谓前无古人,天下便以“唐童”称之,看似蔑视,实则极尊。可那侍卫却祸从口出,被颉利可汗劈头一刀,斩落马下,众人大骇。颉利赔礼道:“大唐陛下莫跟他一般见识,大唐这一百袋,的确是千年珍宝,我突厥之地,也不如中夏之地,颉利服了,马上就撤兵!”世民笑而不语。那突利小可汗道:“只是,如此珍宝,让人欣羡,陛下可否……”
“兄弟喜欢,拿去便是,一百袋就看你们怎么扛了,哈哈!”李世民摸了摸胡髭。“陛下白送我等?就没有什么交换么?”世民道:“我们不要物,不要货,不要地,只要人!隋朝以来,不,自永嘉南渡、五胡乱华以来,我中夏之人,被掳掠大漠者,十室九空。现在,你们突厥雄据瀚海,掳掠之人,尽在尔土。你们一年之内,分四季四期归还,我们还可以继续给你们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呵呵,大唐陛下,那些都是老弱病残,你拿回来一不能种地,二不能打仗,要来何用?”颉利不解。“我说了,他们是中夏之人。”李世民只说了这短短几个字,却如板上钉钉。颉利可汗顿觉这“唐童”的心中,有一种远胜自己、自己却永远弄不明白的东西,不觉间肃然起敬,于是两下斩白马盟誓,突厥遂退回大漠。
“陛下,突厥两三年内,不会再来了,两三年后,大概已急转直下。”朱白衣悠悠道。“此话怎讲?”李世民问。“陛下学养渊博,当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贡熟种于吴国之事。”“你是说,这些青草种子,都是熟种子?”李世民问。“虬髯兄未曾提及,但我想,他会埋下这一层。”白衣唇角泛起得意状,“即便没想这么远,也足够突厥耗上三年五载了。陛下,接下来就是你淬砺奋发,励精图治,‘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的机遇!”
“若兰,我一定会的。玄武门,永远是一个血泊中的根基,但是,在血灌的根基上,我相信,一定能开出最美的花来,它会直上九霄,香飘万国,流泽千载!你相信吗?你愿意和我一起,来呵护这株花的成长吗?”李世民握住若兰的双手,诚挚地问。
若兰却轻轻挣开了他,未答一字,半晌道:“今后,我还是在李靖将军处,作‘红拂女’ 药医之用。陛下唤时,以‘朱白衣’召臣公议就是。”“公议”二字很重,说罢也不回头,轻身一跃,鹤影别去……
一旬后,李世民上朝,诏令道:“传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朱白衣,公议六事:一议年号;二议立国之本;三议风俗之方;四议治世之略;五议攘夷之策;六议垂统之法。”一会儿群贤即至,却不见了朱白衣。唐皇正寻思间,却见尉迟敬德呼啦啦冲过来,手执一书嚷道:“陛下,信,快看!”世民赶紧拆阅,却见:
“大唐皇帝陛下启:我瓦岗义军,纵横天下多年,今虽湮灭无闻,然朝中将相,半由此出,却不念旧主李密恩德,喜新厌故,人走茶凉。惊闻陛下手刃胞足,杀兄、屠弟、逼父、霸嫂,篡得大唐皇位,如此丑德,今后必为民贼独夫,隋炀第二为期不远矣。我瓦岗旧部,今劫得陛下近臣朱白衣,暂时毫发未伤,若陛下七日之内,敢来我瓦岗旧地要人,便是礼贤下士、鱼水有志;否则,朱白衣项上人头掷地之日,便为陛下丧钟敲响之时。百杀门秦氏上。”
世民读毕,冷汗迭出,纸飘于地。

第二十章 佩里芬芳
藤黄一钩,半隐云中,月下花园却那样的明亮,千娇百媚簇拥之中,似有幽兰一朵,独立寒秋。近看之,原是朱白衣横笛在手,凝神之间,却一音未起。“朱公子武穴被封,已近七日了吧?”一个女人的声音。朱白衣回头,见是百杀门帮主,冷冷道:“秦帮主要杀要剐,白衣引颈受戮。”言毕转身坐下。那女帮主也冷笑,背过身去,忽听老仆来报:“李世民带了……两两两……两营来了!”
“两营?埋伏在哪?”秦帮主警觉道,她深知李世民善于用兵。“不是两营,是两两两……两人!”老仆结巴着重复几遍。“两人?”秦帮主更吃惊了,“他只带两人来?请他们进来。”又恢复了镇静。
李世民带着两人,一挎双锏,一扛大斧,沉稳步入。朱白衣见世民眼圈发黑,知他担忧自己,没有睡好,心生怜悯,正要问。“思雨妹子,俺可想死你了,瓦岗一别,好久了呀!”那扛斧头的莽汉粗啦啦喊道。“咬金……”李世民低声制止。“程将军,别来无恙?”秦帮主转过脸来,微笑着问,一颦之下,程咬金看呆了,斧子“哐当”落地。
那程咬金本是一莽汉,却偏偏见了秦帮主多年不忘,你道为何?李世民见此,也仔细端详着秦帮主,见比几年前愈发妩艳,不由得一赞。如果说,朱若兰堪以曹子建《洛神赋》来咏叹,这秦思雨亦有千秋,如明人衡山居士怀之曰:
“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还生渺渺愁。 露洗玉盘金殿冷,风吹罗带锦城秋。相看未用伤迟暮,别有池塘一种幽。”
秦帮主见程咬金目不转睛,笑着摇摇头,又听得“妹妹”二字,侧看去,那腰挎双锏的,不正是多年未见的哥哥秦叔宝么?“哥……”思雨有些激动,又赶紧忍住,粉面含威道,“李世民,你在玄武门心狠手辣,今日又带瓦岗故人来,是何用意?瓦岗为百姓兴利除害,你既要做民贼,休怪我不念旧了。你只带两人,谅你敢作敢为,我容你说个明白。”
“秦帮主,”世民正色道,“自尧舜以来,失道而德,失德而仁,失仁而义,失义而礼,失礼而刑,失刑而兵,已近三千载。五浊恶世中,我要显菩萨心肠,就不得不用霹雳手段。”“呵呵,冠冕堂皇,”思雨道,“四年定海内,你霹雳手段古昔未有,可菩萨心肠,显在哪里?”问罢微微一愠,世民苦口难辩。
“秦帮主,”朱白衣起身,扫视花园众圃,笑问,“这九畹百亩,帮主独爱哪枝?”秦思雨道:“千花百卉,然以六枝为多:富贵如牡,清纯如荷,高洁如菊,随安如柳,坚忍如梅,亮节如竹。”逐一点过,反问道,“朱公子品评一番?”
朱白衣执笛拂花,回眸道:“依在下之见,牡似‘德’,荷似‘仁’,菊似‘义’,柳似‘礼’,梅似‘刑’,竹似‘兵’,虽斗妍争芳,皆算不得上上之品。”“喔?”秦思雨诧异道,“朱公子心中,上品为何?”“相信秦帮主自小读过孔子、屈子,知《家语》有云‘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知《离骚》有云‘浴兰汤兮沐芳,纫秋兰以为佩’。”朱白衣谆谆道,“先贤歌咏之多,莫以兰为甚。非但如此,且豪侠结义,称作‘金兰’,巾帼英雄,称作‘木兰’,六朝乐府,称作‘芝兰’。亦非但如此,春剑兰、九华兰、秋兰、寒兰,千花百卉之中,能四时继绽、四季国香者,唯兰也。”
“看来,我这牡、荷、菊、柳、梅、竹,皆有长短,兰却一枝独秀。”思雨沉吟道,“可独秀孤枝,曲高和寡,众嫣不服啊。”“哪里,”白衣莞尔道,“兰之名为兰,兰之形却可为牡、荷、菊、柳、梅、竹,后人不辨其形,亦以牡荷菊柳梅竹名之了。”“譬如?”思雨好奇问。“譬如这梅,素梅、墨梅、双喜梅,实则是兰;又如这荷,雪荷、碧玉荷,实则是兰。非但如形名兼之,那松有叶而无花,竹有节而无香,梅有花而无叶,唯兰并有之。”秦思雨闻得此,心下叹服,口里却强辩道:“德、仁、义、礼、刑、兵,天地之间兼有而弗失者,为何?”“道。”朱白衣笑答,“唯‘道’者,德仁义礼刑兵之本也。”
秦帮主听罢,躬身一揖:“朱公子渊博如海,天人相通,秦氏朝闻道,夕死可矣。”忙叫老仆赐座看茶。李世民几人刚坐下,又听秦帮主问:“朱公子诚然英才,却不知大唐陛下是否英主?大唐陛下可知,这‘道’作何讲?”李世民轩然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何为天之道?”“天之道犹张弓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李世民正襟道,“水之于舟,有道则载之,无道则覆之,本而言之两个字:民生。”“民生怎讲?”秦思雨追问道。“民生千头万绪,总揽四条: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简言之,养士、养农、养工、养商是也。”李世民抚髭答道。“好,其原则为何?其方略为何?”“其原则,便是轩辕黄帝所言,‘江河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其养商之方略,我大唐制‘开元通宝’,自汉朝五铢钱来,古以两计,今以钱计,利于货流。”“妙,养工之方略呢?”“东汉以来,大唐承百代之弊,军工为重,兵农合为一府,重骑卸甲,如臂使指,举关中而临四方。”“不错,养农之方略呢?”“治国与养病无异也,国以农为本,农以不失时为本,则需君王简静、为民制产,莫过于均田之租庸调:十八受田,六十还官,粟米之征四十税一,力役之征二十昼夜,布帛之征稍贡土产。有田始租,有身始庸,有家始调,便可轻徭薄赋。”“卓见!”秦思雨赞许道,“养士之方略呢?”李世民略一停顿,道:“人尽其才,是最难,方略不一,大体在于‘纳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纳谏二字,知易行难。古之齐桓公,今之隋炀帝,皆以一世之雄拒谏,而后一夫作难,齐桓饿毙,隋炀庙隳,为天下叹。”秦帮主言及此,恳然道,“陛下勿忘今日之言。纳谏而谔谔,足可独步千古,拒谏而诺诺,足鉴齐桓、隋炀。”“世民谨受教。”唐皇起身拱手道。
“好了,送他们出去吧。李世民,我相信你,为免忌讳,我的百杀门明日就解散,我独回梅花派去……”秦帮主道。“不必,”李世民道。“为何?”“因为我也相信你。”李世民坦然道,“再说了,江山社稷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李世民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便转身离去。朱白衣却被秦帮主叫住:“朱兄,临别无礼相赠,留一诗为念。”秦思雨脱下貂裘,抛在空中,寒锋似雪,剑气如霜,刹那间在那貂裘上直舞了几十个来回,送与朱白衣,“拨乱反正,由冬入暖,此貂裘伴君为谊。”朱白衣感激地接过,只见貂裘如纸,剑锋如笔,竟已刻上了一首诗,却丝毫未损!朱白衣感叹其同为女子,内力却如此之深,好胜心起,又细读此诗,却是李世民的《还陕述怀》:
“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星旗纷电举,日羽肃天行。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在昔戎戈动,今来宇宙平。”
此诗如汪涛巨澜,沛然豪气直贯九霄,朱白衣胜心愈起,执笛欲舞。秦思雨笑道:“我知道朱公子也要露一手,可七天了,穴位还没解呢。”岂料朱白衣轻轻推开笑道:“秦帮主果真以为封住了我的穴位?”秦思雨愕然间,朱白衣月足点地,藕臂如翼,凌在花园半空,将那木笛劲舞,只见牡、荷、菊、柳、梅、竹,花叶纷飞,百鸟朝凤般聚在半空,白衣一个急停,花叶砰然落地,碎成数缕。秦思雨拂去,但见地上已击出几行深迹,细读之,是李世民另一首诗《芳兰》:
“春晖开紫苑,淑景媚兰场。映庭含浅色,凝露泫浮光。日丽参差影,风传轻重香。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
秦思雨凝望着朱白衣远去的背影,怔怔中已明了,遥祝道:“朱姐姐,愿你和陛下,前程锦绣。”
四人驾马回长安,朱白衣见没了马,道:“无妨,我会及时赶回来的。”却见李世民矗在那里,心下一紧,不及被李世民拦腰抱上,坐在前头。朱白衣脸烫如桃,想要运功把后面那人推将下去,又不知为何难以下手,迟疑之间,蜂腰已被世民围在马缰之后,驾驾几声,飞驰而去。秦叔宝和程咬金本是秦王府旧臣,当然知道朱白衣就是朱若兰,装糊涂相觑一笑,待世民远了,忍不住哈哈起来。秦叔宝忙道:“快跟紧了,天下初定,陛下安全要紧!”“没事没事,那若兰姑娘武功,俺两个加起来也比不过呢!慢慢走!”程咬金大笑。
一路上,朱白衣欲言又止,久久却感肩后一沉,知是李世民睡着了,手还紧紧搂着自己。朱白衣方知他为了救自己,七个昼夜没合眼,虽然他这样是放肆了些,也不过分,便放慢了马,几天后终于回京。
次日早朝,唐皇道:“众爱卿七日之前,本要公议六事:一议年号;二议立国之本;三议风俗之方;四议治世之略;五议攘夷之策;六议垂统之法。事不宜迟,今日议决。”便把百杀门几段心得说了一番,众臣坐而抚掌,昂首称好。朱白衣道:“陛下屡讲天道,《易》曰:‘天地之道,贞观者也’。臣以为,作年号甚好。”众臣皆称满意,李世民大感知心,遂称“贞观”。第一事成,李世民悬龙泉于廷壁,道:“贞观,就是中、正,要有贞观的样子,此剑为第一誓!”朱白衣又道:“‘百家言黄帝’,汉武帝废除黄学之前,数千年来,黄帝之道未尝断绝。但孔子删书,断自唐虞,犬戎灭周,大道隐没。今立国之本,既循天道,应复以黄帝为宗主。”“好!另外,我大唐尊老子为祖宗,黄帝之道,老子言之,虽汉文帝后,《黄帝四经》埋入地下,然老子《道德经》立国足矣。”李世民赞道,“第二事成,此剑为第二誓!”太阿抖擞,悬傍龙泉。治世之略,本自百杀门所谈士、农、工、商,第三剑青钢亦成。
风俗之方未决,忽听来报:“魏征到了。”李世民顿然变色:“他终于来了。”魏征梗着脖子走入,挺胸待答。“魏征,你在前太子门下,不止一次劝前太子杀朕,可有此事?”“正是。”魏征平静道。众哗然。唐皇怒道:“前太子死了,你又来投朕,不作忠臣,今日该如何?”魏征道:“我做良臣,不作忠臣。”“何谓良臣,何谓忠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忠民忠社稷,则为良臣,只知死报君王,仅忠臣耳。”大殿上喧哗起来,唾骂有之,担忧有之。“好,那你为何劝前太子杀朕?”“陛下还是秦王时,与前太子两虎相争,社稷不宁,若前太子听了我的话,就没有玄武门之变了。”魏征高声道。
大殿上突然屏息了,连朱白衣也只好蹙眉,大家盯着唐皇那渐渐发紫的怒脸,见他下巴一阵抽搐,不知要如何处置魏征。“哈哈哈,”半晌,李世民仰头大笑起来,“来啊,赏魏征二百匹绢,擢升谏议大夫,时刻指出我的错误。”“臣受命,定为社稷尽心。”魏征梗着脖子平静答道。众臣松了一口气,半晌回过神来:“彩!”大家击笏为赞。
“风俗者,符号是也。”还没等李世民问话,魏征就一个劲说开了,“符者,文字也,号者,语言也,风俗之方者,耳聪目明也。”“如何耳聪目明?”李世民问。“广开言路,鼓励文艺,诗、经、画、书凡此种种,皆如大禹治水,堵之壅溃,导之则海纳百川。导而纳之,移风易俗,必成空前盛业。”魏征答后,砸吧砸吧一番,“臣是河北人,河北之地尚待安抚,天下方能和解,臣愿领此重任。”世民欲准,长孙无忌止住道:“魏征初降,不是秦王府人,让他去河北,是放虎归山!”“无忌你胡说!”李世民喝道,“这里没有秦王府,没有降臣,只有大唐贞观,君臣一体!此事就魏征,无需再议!”“陛下,为示诚信,请派一人随臣前去,作为节制。”魏征坦言道。“好,就让朱白衣和你同去。”李世民说着望了望,白衣颔首。
又一次鼓掌中,李世民挂起第四把“紫电”,扬手止住道:“六剑,今悬其四,今后成一事,取一剑,换栽一兰,以示拨乱反正。然攘夷之策、垂统之法,恰似弓月之后,星矢离弦,以后徐徐图之。从今日起,齐心弯弓满月,同勉复兴!”众臣欢颜,唐皇趁兴大宴。酒过三巡,李世民趁众人不备,拉住朱白衣,去了廊柱。若兰嗔他醉了,世民道:“若兰,此事我单独和你说。你去河北,安抚不难,寻一物难。然此物对大唐,极为重要。”“何物?”朱白衣问。“王羲之《兰亭集序》真迹,”李世民渴望道,“此物自宋齐梁陈,逐渐失落。周、隋、唐为关陇武川,非南朝人,虽渐代北朝,驱胡复华,但南朝人分离已久,心理难定。王羲之《兰亭集序》,便是魏征说的重要‘符号’。此物胜过千军万马,若寻回真迹,南北人心复归一统,文物仪章由此焕然。你私下去寻,莫与他人道起。”
说到这,李世民眼前昏耀,但见朱白衣眼波凝流,心似冰酒欲融,旌荡不已,却被朱白衣一眼看穿,一把纸扇指住了自己的喉咙:“陛下口口声声纳谏,要纳的是德谏、仁谏、义谏、礼谏、刑谏,还是兵谏?”李世民猛然半醒,笑道:“我要纳的是‘道’,要纳的是‘兰’。”若兰被他这么一说,红云泛起,收起纸扇道:“你有长孙皇后这么好,何必……”“皇后自是无可替代,但你亦是不可或缺。若兰,你放心去寻真迹,一年,两年,世民等你便是。”唐皇说到此,又不由自主握住了她。“陛下不要这样,世民……同样有人在很远的地方等我,我是迟早要离开的。”“什么?谁?”世民一惊,酒意全无。“一个在光明中尚处于黑暗,在黑暗中尚处于光明的人。”朱白衣答了此句,挣开世民的手,“兰亭集序的真迹,我一定会寻到,放心吧。”说完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