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小记(二)
这次是跟我爸聊,跟他老人家吃饭聊天确实难度比较大,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说是老人家,其实才四十多岁,还是蛮年轻的。
我们家里人做饭,我最爱吃的是我爷爷做的,第二就是我爸了,他们俩做饭我是百吃不厌。
今天他做了个炒白菜,葱姜蒜炝个锅,几个捏碎的小辣椒撒进去,又拿了半条蒸丸子,切片炒进去。拌了个黄瓜豆腐丝,馏了几个馒头,煮了一小锅棒子面粥。
饭上桌后,边吃边聊,聊着聊着,就提到他原来在拖拉机厂上班的时候了。
他很少提以前的事,但一聊起来他原来在厂子里的工作和生活经历时,他就跟个收音机一样乌拉乌拉说个不停,眼里都放光,精神气都不一样了,仿佛重回二十岁。
以前我以为这只是一种夸张的写作修辞手法,没想到是真的。
石家庄在建国后,直到二十一世纪初,都是全国重点重工业城市之一。曾经最出名的就要数华北制药厂——华药,也就是《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中提到的“药厂”;石家庄环宇电视机厂,做彩电的,销售范围是全国,它的规模如果类比现在,基本和联想持平;绵一到棉十纺织厂……石家庄曾经可是被称为“纺都”。
而拖拉机厂的名声可能就稍微低了一点点,但在石家庄当地也是响当当的大厂子,咋说拖拉机厂也是国企呢。
那时厂子里的人们都很有干劲儿,有保障、福利好,节假日也会发点东西,最主要是它有单身宿舍,这就让当年还是单身汉的我爸,有了住的地方。
据我爸说,他的厨艺全是在单身宿舍那时候练出来的。一开始吃的是方便面,后来吃腻了,闻味儿都心里膈应,就开始自己琢磨做点饭,慢慢的做饭就好吃了。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读的什么专业,啥时候进的厂子,怎么进的厂子,但我估计跟年代有关,可能是因为当年的包分配。对了,我连他是什么工种都不知道。
他一说起他在厂子里的时光,必定要聊他当学徒的日子。
当学徒说白了打下手,很多时候师傅忙不过来的小事,都是学徒去干。
他老人家干过的小事都有:剥个线,掐个头,走线,打磨零件,甚至还有使用机床,就是在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那种绿皮机床,但是用机床干啥没说过。
每天早上从单身宿舍出来走到路口,往厂子里走的就是乌泱乌泱的人。
厂子里的上班时间都是固定的,但因为他是学徒,肯定要比师傅早到,到了打扫打扫卫生,收拾收拾工具,为一天的工作做准备。
到厂子里就是干活,埋头苦干,跟师傅学,师傅说干啥就干啥。
干了一段时间后,上边说要出差,挑了几个不错的小伙子,其中就有他。
据他说,那次出差,出现了各种放到现在看,都是“破事”的烂事。
当时计划是从老火车站上车,到北京后中途转车,从北京就直接到目的地了。
问题就出在买车票的人身上了,当时厂子的办公人员买车票买错了,他们出差的几个小伙子到了北京西后,发现另一辆火车不在这个站,当时几个人就懵了圈了。
因为那年代没有手机,全靠座机,BP机又买不起,大哥大就更别提了。几个人环望四周,座机全被占了,每个座机后边都排了老长的队伍。这下好了,没法跟厂子那边联系,耽误了工作回厂子里怎么说都不在理。
有个小伙儿愣了一会儿先回过神来,把几个人拽一块商量了下:不行咱们就跑到另外一个火车站去赶车。
好吗,人生地不熟的,几个人就从北京西站开始往另一个火车站狂奔。
那年头不像现在,出火车站就是望不到边的哈啰或者青桔,他们又没钱,全靠脚力,一路狂奔,边跑边问路,终于算是在火车出站前坐上了,这几个从农村里出来、成天在车间里干活、正值壮年跟小牛犊子一样的小伙子,坐车上喘了半天才缓过来神。
这只是其中一件,这次出差的其它事,他也不想讲了,说是想不起来了,开始聊其它的了,但我琢磨,是因为这些事他记得太清楚了,讲的太细了,导致耽误他吃饭了。

讲着讲着就提到了当年石家庄在全国的地位,因为石家庄是第一个解放的省会城市,很多改革都是拿石家庄作为实验点。
上边说的绵一到棉十纺织厂,也有几个是从外地迁过来的,这也是他认知里石家庄为什么被称为“国际庄”的原因——虽然和真实情况相差万里,但也能说得通。
因为河北省各地工厂“迁都”到石家庄,导致石家庄聚集了河北省各地的人,而各地人归属的各种工厂中,他只提到了有从天津迁过来的厂子,其它的没跟我说,所以我不清楚。
石家庄的十个纺织厂中,我在百度上只搜到了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这几个纺织厂,棉九、棉十搜出来全是不相关的信息,仿佛棉九、棉十被虚空吞噬一样,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但是从他的口述中,这些厂子确实存在,地址就在石家庄的北边:和平路一带。从西到东,从一到十,排了老长一溜。拖拉机厂则在建华北大街附近。那时的石家庄遍地工厂,从他的口中,我是实实在在的感受到“雾霾之都”的威力——各种威力。
那时所有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奔头:只要努力工作,就一定会过的好。
当时拖拉机厂喊出过“大干两个月”的口号。虽然我查了查,感觉他进厂的时间对不上,后来细琢磨了下,可能是他师傅在酒桌上炫耀光荣事迹时,提到过吧。
直到国企改革……当时国家政策为计划经济,国家为了顺应市场经济进行了国企改革。虽然国企改革是一点一点推行的,但厂里的员工都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
日子得过,饭得吃。年轻的还好,身强力壮的啥都能干,总不可能饿死吧。但是上了年纪的老工人呢?在厂子当了一辈子工人,突然说改革,居然要求下岗,这咋办呢……只能问自己了。
他老人家就是下岗工人之一。我印象里,我小时候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确实是一直呆在家里,隔了几个月,才又开始白天不见人影。
对了,那几个月印象深,是因为他老人家居然能在白天见到,虽然是偶尔见到。
现在聊起来,他还是很怀念在厂子里上班的时光,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话,那个状态一看就是听见了,但是不想回话的状态。

拖拉机厂提供的单身公寓我一直感觉是个神秘感特别强的“领地”,在他的叙述中,单身公寓就是一个家,有啥事要帮忙,吼一嗓子某人的名字,等着某人来就完事了,要是那个人没来,就得屁颠颠的去找。
听的时候,我琢磨这不就跟学校宿舍一样吗。
咬了口馒头,吸溜一口粥,等粥进肚子才反应过来,那是厂子,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肯定和学校宿舍不一样,反手在菜盆里找丸子片时又感觉不对,厂子里多少个车间呢,他不可能把单身公寓的人认识全啊。
他一句话又把我拉回饭桌上:“你看你们现在过的生活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我们那会,厂子里下班了,几个人就伴,去南三条进货,弄点小玩意儿,搬到建华百货附近,把布一铺,就开始卖东西。”
聊着聊着就说起卖东西时的光辉岁月了,几个人就伴在大街上叫卖,这是真练人,不光练叫卖的胆气,还练脑子,碰见那种狂砍价的得斗智斗勇,沉得住气;碰见不买东西,就赖你摊前边磨磨唧唧找事的,得想招把他支走,要不影响生意,还不能动手。
他在那讲的神采飞扬,边讲边往嘴里送白菜,我是听的兴趣缺缺,直到又开始讲厂子里的事情。
那时厂子里有“经济民警”,现在叫保安,一个个的全是精神小伙,专挑浓眉大眼个头高的。
每年都开运动会,有时候还办跳舞比赛,但那时候跳的不是广场舞,跳的时迪斯科,还有厂子之间的联谊活动等等……
我这儿听的正兴头上呢,他的电话突然就响了,看来又是来事儿了。
挂了电话,他把碗里剩的那点粥喝完,披上衣服就走了,临走还来了句:“把碗和锅都刷了。”
我看着盆里的白菜和丸子,属实是想不明白,现在我和他进厂子的年龄差不了多少了,但是我还是想不明白应酬这个“东西”,嗯……可能这就是社恐的无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