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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批判——房子

2019-10-20 08:02 作者:申不晦  | 我要投稿

手机逐渐泛滥,有人惊呼手机构成了人体新型器官。我们把眼光往前放,大约能体察这种身体和非身体的共生,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其来有自。手机和身体的关系之所以令人讶异,有两个原因,一是它和身体在物理上的相互依附是如此明显:手机和身体的距离长时间地趋近零;二是这种依附关系是新的:手机的历史不过短短30年。这使得二者之间的关系容易察觉。

这给人启示,提醒人考察其他形式的身体和非身体的附着关系。

房子就是一个经典的、和身体共生的非身体。不似手机和身体,房子和人总保持着一定距离,时间和空间上的。人,尤其是城市中的人,虽然长时间地置身于房子构成的空间内,但是除了地面,空气造成了身体和房子边界——墙壁——的阻隔,加之频繁出入,用“寄生”描述这种关系似乎不合宜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身体是独立于房子而自在的。

如果说手机是新的器官,是新的耳舌,那么房子就是新的子宫——墙是子宫壁,墙和身体间的空气和装置是房水,门窗和各种管线是脐带,人则是胚胎。

人时时刻刻被房子滋养。远古的房子为人挡风遮雨,阻挡阳光和野兽。近时的房子除了保有这些功能外,还提供适宜的温度、水、电,甚至一切维持生命运转的设备。

天热时,人们寻找带空调的房子,无论是家、写字楼或地铁站;困倦时,人们寻找带床的房子,无论家、宾馆还是办公室;饥饿时,人们寻找有食物的房子,无论餐厅、厨房或者超市;下雨时,人们寻找任何有屋顶的房子。

现代人甫一脱离母体,就立时被一间房子所容纳,房子自此就接替了子宫。人在医院里出生,产房里被看护,家里成长,教室里接受教育,写字楼里、车间里工作,超市里购物,餐厅、食堂里饮食、音乐厅剧院听音乐看戏、家或老人院里养老、医院里看病死亡、灵堂里接受哀悼。人的一生,就是寻找各种子宫以维持自身的过程。

原始人虽然有房子,但为了谋生,为了营养,还是不可避免地暴露于自然中。男耕女织的社会,大多数人仍然免不了这种暴露,军人要操练战斗、农民要种地、渔夫要捕鱼、行商要走街串巷兜售货物,但是少数人却得以逃脱暴露,学生、妇女、老人、官、坐商。及至现代,人们建造越来越多的房子(医院,学校,剧院,商场)人被房子接纳的机会越来越多,换言之,更多的人有更多机会免于暴露。工人在车间里工作,许多人都能去商场购物、去医院看病,甚至农民都可以在大棚里种植。而房子愈发像一个有机体,像一个子宫。胎儿从脐带接受母体的营养,存储在细胞中,借助精巧的细胞机器代谢产生能量,再将代谢物经由脐带排出。古时水要从河里湖里最近也要井里打,柴或者煤要堆在房子外面,排泄要到卧室外的厕所或者借助容器但终归要出门去倒,这样起码在十来米的行程里不被屋顶荫庇。近代以来房子不断增加复杂装置(家具、机器、水电污管线),空气从窗户进入、水从水管里进入、能量从电线里燃气管里进入,物资在家具中收纳储存,排泄物经由下水道排出,但起码食物还要到门外采买。快递的出现填补了这最后一个缺口,人可以完全在房子的荫庇下过活一生。社会的发展,就是不断建造子宫、减少暴露,模拟子宫、增加功能的过程。

 

逃脱暴露意味着获得了特权,是否享有这种权利,成了判断社会地位的硬性指标,有这种权利,意味着在某种社会秩序中处于高位。古时家中织造的女性地位高过耕田的女性,坐商地位高过行商,官高过民,和尚高过野和尚。现代社会机器的应用和房子的建造使许多人免于暴露,这时候,房子里的装置成了区分社会地位的指标。电脑高过机床,办公桌高过写字台,实验员高过装配工,高管高过白领。足时的妊娠和丰沛的营养造成健康的胎儿,越多免于暴露越多占有精密装置,越在社会中占有高位。

农民仍然处于社会的底层,一旦生活富足,就毫不犹豫地为自己寻找一个房子,雇佣机器和其他农民,让自己免于暴露;奔波辗转的业务员,一旦经验丰富、时机成熟,就迫不及待地寻找一张桌子,走上管理岗;走街串巷的小摊贩,一旦有了资本,就盘算租赁店铺;没有房子的要买房子,有房子的要换大房子,要添置家具、家电。

房子越像子宫越好。车虽然能使人免于暴露,但是代谢功能不完善;公共空间虽功能完备,但是有资源竞争之虞;在不同房子间转换总免不了路途上的暴露和功能缺失。唯有家,一个固定的,独有的房子,一个最像子宫的房子,方能使人感到安全。最好不用工作而能获取资源,如果必需工作,最好在家里。采买用快递,最好送到门口。水电燃气费能在网上缴纳。这些胎儿全有,胎儿能免费获得给养、置身舒适温度,还能随地大小便。

使房子变得更像子宫,是一种社会道德。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房子是婚姻的必要条件。要嫁人的,老公要有本事,最好让另一半不出房子而能保证房子的能源物资供给。要娶老婆的,老婆要能持家,要能维持房子代谢的正常进行。男女平等的、男男女女平等的,要分担供给和代谢的责任。子宫里每多一个胎儿,每个获得的资源就相对少,母亲营养跟不上,就有流产的危险。房子里每多一个常住人口,就要面临物资不足的危机,因此一间房子里一个人最好、两三个人勉强、四人以上就要有斗争。因此要有夫妻矛盾、婆媳矛盾、亲子矛盾,因此要分家、要独立。

政治家竭力保证人民能够获得像子宫一样的房子。要让人民有房子,要有属于每个人自己的、不会轻易被虢夺的家,要让胎儿有子宫;要保证基础设施建设,要让脐带畅通;要让每个人有工作,要确保子宫的物质能量输入,维持子宫的温度和代谢。

社会问题是脱离子宫的后果;精神亚健康是对脱离子宫的恐惧。没有房子就是没有子宫,事业无成将中断子宫的营养供给,婚姻意味着资源的分享,工作代表营养的争夺,而与世隔绝,意味着脐带绕颈而窒息。什么时候每个人都能有一个像子宫的房子,像胎儿一样生活而绝无例外——更好的更坏的例外,世界和谐。

 

手机是纯粹的人造物,它离开了人,就什么也不是。但房子却不是,动物可以像人一样用房子护身蔽体,虽然它们不会上厕所,但是它们却和人类一样分享房子免于暴露的功能。这不是房子获得了某种独立性,而是房子体现了人和其他生物的某种共性。

动物不是不需要房子,而是它们多半没有建造的能力。对废弃建筑的占有和争夺就是对子宫的争夺。如果视道德为生物对自身的重复,对孕育自身过程的模仿。那么能够造房子的动物,已经拥有了具有某种原始形态的人类道德,而对房子和房子附属物的处理,则造成了道德的演化。人的道德是或许从动物的道德演进而来的。房子和房子的附属物就是私有财产,这样一来,似乎就承认了身体的饥寒交迫是历史的基础性动力,从而回到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范畴。

到这里,吊诡的事情出现了——对尼采的承认中竟然出现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幽灵。尼采给予了身体的绝对的位置,他认为道德的生成是对身体的排斥,因而否定道德(奴隶道德),并认为无条件地肯定身体才是真正的道德(主人道德)。但是,像上面一段所言,如果将房子视为身体的附属物,那么对房子及其附属物的处理就是道德,因为这种行为是对身体的维持,同性和交配一样,是对身体的肯定。这种需求是如此基础,并不是一种人为的社会建构,于是,在尼采的世界里,马克思和黑格尔就此寄身。所以,尼采大概是错了,或者,对得不够完整。

尼采所谓的人,都像孙悟空,径自从石头里蹦出来——不需要父亲,不需要母亲,甚至不需要子宫——一个个轻盈得没有质量,悬浮在真空中。尼采承认了生殖,却不要子宫。

只要生命通过生殖产生、而不是从头起源,尼采就不能完全地放逐黑格尔和马克思,一种康德式的道德就会在其信徒的狂喜中隐约浮现、轻声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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