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生丨无疆5
龙城大学建在市西南。几十年前,这里原是郊区,学校背靠青葱的低矮小丘,人迹罕至,有心向学者才甘愿守在这一方清静之所。如今龙城面貌一新,八方扩展,学校换了新说法,叫“大隐于市”。
沈巍和罗浮生一进龙城市内,就换了车,之前的面包车司机再三推辞,还是收下了罗浮生给的车钱,并拍着胸脯保证绝不声张。沈巍抿着嘴唇,好像很严肃的样子,看着罗浮生和司机依依惜别,等到车驶离,他笑了出来:“浮生,你可真会骗人。”
“我可没说什么,只是叫他保密,”罗浮生扬扬一笑,像是得到了夸奖一般,眼角挑起一道得意的纹,但是眨了眨忽然不见了,他的一双圆眼睛仿佛被什么情绪撑开了,望着沈巍说,“我不是有意骗他。”
“我当然知道,”沈巍感觉到一丝微妙的快乐,罗浮生是这样在意他的评价,他甚至想伪装出不高兴的样子来,逗一逗罗浮生,可他万万不忍心看到罗浮生眼中的光芒黯淡,所以他在罗浮生小心翼翼的目光下,立刻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这算什么骗呢,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我们再找一辆车。”
已是深夜,龙城大学正门前的小商业街依然亮着灯光,路上有几个结伴而行的学生,笑闹着,刚从小饭馆里走出来。两侧的居民楼相距不算远,所以街面也不够宽,除了两条车道,就只剩一排停车位,现在都已经停满了,两边人行道上还各停了一排,有一辆车挡在了一家店铺门口,“请勿停车”的牌子歪在旁边。人行道也很窄,并且正在翻修,新的砖块码在一边,旧的砖块被挖出来,横七竖八地躺着,露出底下的砂石,稍不注意就要被绊上一脚。
罗浮生前两次来的时候,没有仔细看,只觉得龙城大学很大,现在和沈巍并肩走在街上,只能看到路灯下的范围,好像学校又缩小了,缩在市井烟火里,不管什么样的学府,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都要学着生活。
车停在学校门口,沈巍的住处在一侧的家属楼内,他们需要拐个弯进到小区里。罗浮生四下看看,迎面走来一伙学生,有男有女,身上微带酒气。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生回头说话,几乎是倒着走了:“学姐,别忘了把题发我,期末考试可就指望……哎!”他踩中一块松动的砖,向后仰倒,急忙一拧身,前扑之势未尽,朝沈巍撞了过去。沈巍早就提防着他,这时脚步一错,躲了开去,同时伸出手去护罗浮生。罗浮生却抢前一步,托住了男生的手肘,没让他跌倒。男生惊魂未定地说着“谢谢”,他的同学们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沈巍拉开罗浮生,走入一条光线暗淡的小路。罗浮生还能听到那几个学生说话,其中一个男生高声笑道:“你是不是见人家长得帅,故意摔的?”
“滚!”“哈哈哈……”
声音渐远了,罗浮生感觉沈巍拉着他胳膊的手力道仍旧未松,他疑惑地看向沈巍朝着他的半张脸,神情是严肃的,外面的路灯照过来,被高大的不知名的乔木树枝隔断,在沈巍脸上显出不规则的明暗。
确实很帅,罗浮生心中暗赞。
“沈巍……”
沈巍没有停下,他们已经进了小区大门,家属楼的院子是早年间建成的,没有严格的管理,很多房子几经易主,大部分都在出租。沈巍也租了一间,面积不大,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一个人住足够了。
单元门在小区的最里面,要穿过残损路灯苦苦维持的光影帘幕,如同走进一栋岑寂的古宅。
“沈巍……”罗浮生又心虚地叫了一声。
沈巍带他上到六楼,声控灯只亮起四盏,门是密码锁,淡淡地现着蓝光,六声单调的按键音过后,门“咔哒”一声开了,高级的科技感与这破旧的家属楼至为扞格。
将门关上,沈巍终于开口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那人摔一下又不会怎么样,万一他们记住你,你就多一分危险!”
沈巍没有开灯,好像黑暗是一种保护,能够代替他的理智,裹住他的情绪,因此,他的情绪现在可以扩大至黑暗的边界,充满这间房子。
“对不起……”罗浮生忽然意识到,他和沈巍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他危险等于沈巍也有危险。不过他的歉意转瞬即逝,似乎有更强烈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心,这种感觉一点点上涌,到了脸上,罗浮生再压制不住,绽出一个笑容:“你别生气,我保证一定会小心的!”
“啪!”灯亮了,罗浮生的肩膀碰到了门边的开关。他被吓了一跳,转头朝屋内看去,干干净净的一个屋子,家具不多,中间的客厅被当作书房,一排书架,一张大书桌和椅子,角落里有一只沉重的箱子。
沈巍将情绪纳回心底,他叹一口气,引罗浮生进了屋。
罗浮生直奔那台书桌,桌面上铺着一张写了字的宣纸,但笔画缭绕,罗浮生辨认不出,只觉得流畅好看。一盏白色的台灯立着,几支毛笔挂在红得发亮的竹笔架上,下边是一块朴素的箕形石砚,还有一对掌许长的黄铜镇纸,略变了形,不是完全直的,两边各刻着一行小字“无为无不为”“无可无不可”。还有一只青花瓷笔山,正中的图案有线有点,怪异得很,不知是文字还是符号,衬着素雅的花卉纹,显得格格不入。罗浮生虽然好奇,却只是看了两眼,没有私自去动。洪老板喜欢附庸风雅,书房也摆了不少这些文房用具,因此他倒都认得。
沈巍放下背包,进了厨房,一边烧热水,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几样速食煮了起来。他透过敞开一半的玻璃门去看罗浮生,只见他站在卧室门口发愣,不知在想什么。沈巍回头拨弄一下锅,再去看罗浮生,他又立在书架前,仰起头瞧那些密密挤挨着的书脊了。
水开了,面条也熟了,还有饺子和酱牛肉。
罗浮生洗完手,随着沈巍慢条斯理地吃饭,倦意逐渐袭来。等两人将一切收拾停当,一个瘦骨伶仃的月亮倚在了天上,虚弱地守着最后一班岗。
沈巍从柜子里拿出一条薄被,放在床上,示意罗浮生过来睡觉。
“嗯……不如我睡地上吧。”罗浮生突然提议。
沈巍奇怪地看着他说:“地上又潮又凉,不能睡人。”
“我睡觉不太安分……”罗浮生小声说。
“这床两米宽,够睡了。”沈巍已经感觉到疲惫了,这几天他始终没能好好休息,心弦也紧绷着。他不知道罗浮生在坚持什么,只好哄着他,像安抚一个闹情绪的孩子:“如果你非要睡地上,明天再去买被褥,好不好?”
罗浮生终于同意了,他换上沈巍的睡衣,在床边躺下,脱衣服时,沈巍看到他左肩的淤伤,依然明显。
“沈巍,你把那条薄被给我。”罗浮生不容分说地对沈巍下了命令。
“没事,我不冷。”
罗浮生把薄被抢走了。
沈巍无声地笑了笑,没有抗议,关了灯。
这一夜,应该能睡好了吧,沈巍心里期盼,他放松身体,闭上了眼睛。
天朦朦胧胧地亮起来。沈巍做了一个梦,他被人追逐着,却怎样都跑不快,于是他一狠心,睁开了眼。
罗浮生不知什么时候斜了过来,上身还歪在床边,一条腿却搭在沈巍的腿上。沈巍怕吵醒他,没有动,他感受着腿上的重量,渐渐觉得这个世间可怜可爱起来,好像有一条时光拧成的绳子在此处打了个结。
沈巍侧头去看罗浮生的脸,他不安地皱着眉,鼻翼翕动着,很难受的样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眼角忽然垂下一滴泪。
“一定是做了什么悲伤的梦,”沈巍想,“要不要叫醒他呢?”
又一滴泪落下来,罗浮生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爸爸”。沈巍翻身过去,推了推罗浮生的胳膊:“浮生醒醒。”
罗浮生慢慢醒了过来,他睁着眼睛反应了片刻,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低头扫了一眼,迅速收回腿,决心不提这件事。
“我只是做了个梦,没事。”罗浮生勉强地笑笑,挪了挪身体,把自己摆正。
“梦到谁了?”沈巍追问。
“我说梦话了吧?”罗浮生的耳朵瞬间红了,“是我爸爸,我从小经常做这个梦,他在我眼前……走了……”
沈巍重重地眨了一下眼,他感觉心里有几丝牵痛,又听见罗浮生说:“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沈巍的眼光不自觉地飘到罗浮生露出的一截小腿上,他果断地说:“没有。”然后翻身回头,很慢很慢地翘起了嘴角。
上午有些回暖,吴邪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眼睛闭着,手悬在长榻边,一荡一荡的,像一张被人遗忘的古画,虽然越是遗忘价值就越高,但墨色却渐渐陈旧了,唯有仔细钤上的一方朱砂印,还清晰地显示着它的内容——吴邪按亮手机屏幕,井然的消息一个也没有,他说要带母亲去医院,已经走了两天。
“怎么着,不让你去盖房子,还闹上脾气了?”一个人影遮住了阳光。
吴邪一掀眼皮,朝上看着,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白眼:“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井然不太对劲,我正想办法查他呢。”
王胖子“哼”了一声:“这不是查不出来嘛,查不出来就是没问题,”他转身朝屋檐下走,把阳光让出来,边走边伸出手指,对着空气指指点点,“我看你啊,就是想改行了,哎哟,建筑设计师多好啊,有才华又体面,办公室也舒服,哪像这小破吴山居……”
吴邪扔了只拖鞋过去:“别说废话了,你看这个。”王胖子接住拖鞋,又走回去,拿过手机,皱眉看了一会:“这么快就敢出货,生怕人家抓不着他们?”
“恐怕和雇主闹翻了,现在穷途末路,只想要钱。”
“这不像他们的风格啊,他们以前多小心,从来不得罪人。这万一被抓进去,雇主想弄他们,可一个都跑不了。哎,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人雇的他们?”
吴邪一撇嘴,摇摇头:“想不通的事越来越多……”
“是是是,最想不通的是,小学弟怎么就变成了大boss。”
吴邪的另一只拖鞋也飞了。
罗浮生又睡到中午才起床,肚子叫嚷着,逼他去厨房觅食。沈巍出去了,锅里摆着一大碗鸡肉粥,还是微温的。罗浮生把碗拿出来,不肯老老实实坐在桌边吃,端着它又走到书桌前,昨晚看到的写字的纸已经被沈巍收起来了。罗浮生环顾一周,这屋子展示着沈巍生活的全部。他忽然转头看了看关着的门,眼珠转了一转,有一种隐秘的冲动萌生出来,他仰头将碗里的粥全倒进肚子,搁下碗,绕到书桌另一侧,有两个抽屉和一个小柜子。罗浮生又瞄了一眼门,拉开了抽屉。
一边的抽屉放着证件和几样零碎东西,另一边有一支木杆金笔夹的钢笔、墨水、几块墨锭、几支铅笔,小柜子上层是一台笔记本电脑,下层是一些纸,别无长物。
罗浮生把脚步挪到墙角处的箱子前蹲下,是一口漆了蛱蝶穿花图案的木箱子,朱漆依然鲜艳,其他颜色已经斑驳了,样式老旧,蝶形铜锁扣上的花纹被磨得很浅,依稀能看出并蒂莲的样子,没有挂锁。
罗浮生犹豫再三,没打开盖子。他刚站起身,门锁突然“嘀嘀”地响了几声,沈巍拎着大包小裹,出现在门口。罗浮生做贼心虚,愣在当场。沈巍笑着说:“醒了?过来帮忙。”他一一放下手里的东西,有食物、衣服、被子,显然是为罗浮生买的。罗浮生反应过来,赶紧去帮他归置东西。
“给你买了新被子,不过我不建议你打地铺。”沈巍看起来心情不错,他把衣物交给罗浮生,让他去试一试,自己拎着食品袋子进了厨房。
罗浮生从东江到龙城时,本没打算久住,在绪山临时买了些东西,根本不够用。他把袋子倒在床上,有几件贴身衣物、一套睡衣和一套外衣,风格是很休闲的,罗浮生比了比,应当合身。他穿上外衣,走出卧室,沈巍正站在中厅,微笑着说:“嗯,像个学生了。”他拉开书桌上的抽屉,取出一副黑色的眼镜框,给罗浮生戴上,顺手把衣服连着的风帽也兜在他的头上,退后了一步,仔细端详。
“浮生,你这样穿,即使出门走一走,也不会太惹眼了,”沈巍很满意地说,“这个小区里住了很多学生,我看他们多数是这样打扮。”
罗浮生低头扯了扯柔软舒适的布料,又望向门口衣架上冷硬的皮衣,忽然一个闪念,激得他五脏六腑紧缩了一下——究竟他这些年过的是谁的日子?
秋日正午的天,蓝得像瓷器上的青花。沈巍卧室的窗口不大,阳光打透玻璃,碰到白墙,支起一个明亮的几何空间,这个空间以外都陷进淡烟般的灰影里。罗浮生正在灰影里端坐着,他刚刚被沈巍赶出厨房,出于他想窥探沈巍生活的心虚,他不敢留在中厅,便坐在了床上。风是朝南吹的,从厨房散出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房子里,顺着卧室打开的窗飘出去。罗浮生把头伸出窗外,用力吸了吸龙城的空气与饭菜的香气混合起来的气味,他的胸腔充盈着一种实在的快乐。他退后一点,看着阳光里的灰尘因被他搅动而乱舞,这种快乐又加剧了。他重新把脸迎向阳光,想象灰尘扑在他的脸上,想象他能触碰到一切,一切被他刻意忽略的感觉……
“浮生,吃饭。”
“来了!”
罗浮生忽然觉得肚子里空空的,之前那一碗不凉不热的粥早不知祭到了哪里。他在餐桌旁边坐下,桌子上摆着三菜一汤、两碗米饭,沈巍也坐下,递了双筷子给他。
罗浮生夹了一口菜,眉毛抬起来,望着沈巍说:“沈巍,你怎么什么都会!”
沈巍谦虚地说:“你爱吃就好。”
罗浮生嚼了两下,忽然问道:“你喝酒吗?”
沈巍轻飘飘地看了罗浮生一眼:“不喝。”
虽然沈巍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但罗浮生莫名觉得对他提起喝酒是件坏事,他脸上微微发热起来,赶紧扒了两口饭,以为遮掩。
“浮生,我对酒不太了解,你想喝哪种,我可以给你买,或者你自己出去挑。”
“我不喝,我随口一问,其实我也不太喜欢……”
沈巍“嗯”了一声,又接着说:“门锁的密码是……”
罗浮生默念了一遍,还是拿出手机记了下来,他尴尬地一笑:“我怕吃完饭就忘了。”
沈巍不以为意地说:“河洛九宫数,我经常换密码,需要有规律的数字。”
“经常换密码?”
“为了安全,不过,既然你住下了,我就不必换了。”沈巍浅浅一笑。
罗浮生下意识地看向那只没上锁的木箱子,厨房的玻璃门倒映了窗外的光,掩住了箱子,他只看到影影绰绰的一角。沈巍注意到罗浮生的视线,他稍作犹豫,说:“这箱子是我……收藏的一些旧物,不能被别人知道,你……想看看吗?”
虽然沈巍不动声色,但罗浮生感觉他似乎有某种期待,便试探地点了点头。沈巍低头停顿了一下,随即看着罗浮生认真地说:“好,先吃饭。”
罗浮生为了使自己不显得太急迫,努力控制着眼睛不朝箱子处瞟。
两人各存心思,安安静静吃完了饭。罗浮生帮沈巍收拾了厨房,走进中厅,路过入户门,密码锁感应到有人走过,亮起了一点微弱的蓝光。罗浮生看了一眼,忽然好奇心起,问道:“沈巍,你怎么不在箱子上也加一道锁,那不是更安全吗?”
沈巍已经走到箱子前,闻言回头看着罗浮生说:“没人能进来,没必要再给箱子加锁。”
罗浮生心想:“也对,防君子不防小人。”他往前走了两步,猛然想到,他这不是进来了吗?难道……
沈巍掀开盖子,生锈的合页发出颤悠悠的一声“吱”,罗浮生立刻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抛诸脑后,朝里面瞧去。箱子里装了一些大小材质各异的盒子,看不出是什么。沈巍把其中七八只盒子拿到书桌上,一字排开,目光沉沉的,若有所思。
罗浮生转回厨房,搬起一把椅子,刚刚的一闪念再次出现。沈巍家中只有三把椅子,厨房有两把,与饭桌配套,和房子里的多数家具一样是浅木色,应该是房东留下的,书桌和嵌了软垫的靠背椅是深胡桃木色,看起来端稳厚重,多半是沈巍购置的。罗浮生心想:“沈巍搬到这里后,就只给自己买了一套桌椅,显然没打算请人来做客,难道我真是唯一进过沈巍家的人?”罗浮生挺了挺胸膛,单手拎了轻巧的椅子,隔着书桌,坐在沈巍对面,他扫了一眼面前的七八个盒子,抬头去看沈巍。
四目相对,罗浮生一双眼清清浅浅溢出好奇,沈巍心里为之一动。许多年来,他既盼望有人能听他倾诉,又害怕暴露自己的秘密,难得与罗浮生有这样的际遇,终于有人能分享他的回忆……
沈巍悄然一叹,打开一个密封的玻璃盒,里面还有一层软布包裹的纸盒,放着一把吉金削刀,生了绿锈,手握处用两片木条夹着,外缠丝线,黑乎乎的,已经看不出颜色。
“这是古董吧?用不用戴手套?”罗浮生眨着眼睛问。
“不用,没那么贵重,只是对我而言,有些特别的意义,”沈巍把纸盒拨转向罗浮生,“这把削刀氧化太严重,就不要取出来了。”
罗浮生乖乖地探头看了看。
沈巍又说:“这是两千多年前一个卫国特使的东西,原本还有一支毛笔,后来遗失了,当年他……”沈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他原本是一个小吏,主要工作就是抄写公文,不过他后来被国君委任为特使,迎来送往,倒是见过不少名人,甚至认识伯阳子。”
罗浮生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沈巍愣了一下,回答说:“他的墓中有竹简,记载了他生平经历的大事。”
罗浮生恍然大悟,又瞥了一眼那把生锈的削刀,肃然起敬。
沈巍呼出一口气,合上盖子。这时罗浮生突然注意到,每个盒子侧面都贴有一个标签,这一只标着“灵公三十九年”。
沈巍又打开一个一尺多长的木盒,标签上写着“昭王十六年”。木盒里用透明塑料膜密封着一些红褐色的细竹片,和书桌上的笔架颜色相近,宽不过小指,薄薄的竹片被固定在塑料膜间,卷成一卷。沈巍把它取出来铺展在桌面上,原来另一面写了字。
罗浮生伸出手指碰了碰,沈巍说:“竹简本该用玻璃或者药水保存,但成本太高,只好退而求其次。你可以随意拿。”罗浮生顿时眉开眼笑,他往前挪了挪身子,将竹简拿起,小心翼翼用双手捧着,仔细去看。每支简上写了大约三十个字,字迹工整,依然能看出现在文字的结构。
沈巍解释说:“这是昭王手抄的《伯阳子》全文。他一直坚信这书中载有不传之秘,孜孜以求,可是伯阳子作此书,不过是为了传道而已。”
罗浮生奇怪地看着沈巍:“你好像认识他们一样。”
沈巍波澜不惊地说:“学史不就是为了与古人为友吗。”
罗浮生似懂非懂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看来,他们都是你的朋友。”他把竹简卷回去,又看向下一个盒子,标签上直接写着数字“1018”,罗浮生推测这是一个年份,但他没开口问。
盒子里是一支玉笛,通透翠绿。沈巍拿出玉笛,手指摩挲了一下,递给罗浮生,见他如临大敌般郑重接过,实在忍俊不禁,于是对罗浮生说:“这玉笛是朋友送的。”想了想,沈巍又补了一句:“他姓景。”
罗浮生听见玉笛并非古物,心头一松,他想,“1018”也可能是沈巍朋友的生日。他不懂乐器,除了觉得漂亮,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他把玉笛还给沈巍,随口说了一句:“也姓井吗?”沈巍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罗浮生指的是井然,他从没把两个姓氏联系起来,毕竟千年以前,这两个字并不同音。
“不,是‘风景’的‘景’,”沈巍合上盖子,“他很懂音律。”
“真巧,井然也会弹钢琴,而且他还说过‘建筑也是有节奏的’。”罗浮生心里忽然起了一点涟漪,执拗地想要继续这个话题。沈巍诧异地看向他,问道:“你对井然这么了解?”
“啊……”罗浮生正了正身子,“东江大学的学生说的。”他只说了一半真话,其实在井然找过他之后,他在网上查了井然,才想起这句话,但罗浮生不想对沈巍提起这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巍没有再问,他又拿起一个精致的小木匣,里面是一把同心锁,光洁如新,似乎从没用过。
“这锁和箱子很搭。”罗浮生朝木箱看去。
“我倒是没想过,”沈巍也看了看木箱,“这把同心锁是一位朋友的……遗物。箱子是另一位朋友送的。”
“朋友真多。”罗浮生小声咕哝。
沈巍被回忆淹没了一瞬,没听到罗浮生的话。他回头又去看那把锁,说道:“这同心锁原本是一对,还有一个故事,我的朋友遇到一个姑娘,她……她后来离开了……”
罗浮生难以置信地皱着眉,这算什么故事?沈巍无奈地摇摇头,体会到了“有口难言”的苦处,他刚刚如果没说是朋友,倒可以给罗浮生好好讲一讲。
沈巍又打开一个雕花的木盒,斟酌一下,说:“这是古人写的,有九百多年了。”罗浮生没再注意标签上的数字。盒子里是一幅裱起来的手札,不长,似乎写了一首诗,字迹秀美又不失劲力,罗浮生忽然想起洪老板欣赏书法时常说的话,“右军风骨”。
他从头去读:“‘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
沈巍惊讶地点点头,“言”字是用当时流行的俗体所写,与常见的字形大不相似,他没想到罗浮生竟能认得。
罗浮生洋洋得意,读过两句,他将目光挪到最后,去看落款,只简单写了两个字“元若”。
“‘元若’是他的名字?”
“对,”沈巍说,“这个‘言’字很罕见,你怎么认得这样容易?”
罗浮生抿嘴一乐:“小时候,爸爸教过我,”他颇有几分自豪,接着说道,“听义父说,我祖父是个读书人,我爸爸从小是祖父亲自教导的,后来家中只剩下我爸爸一个人,他和我义父亲如兄弟,就一同做事了。爸爸还在的时候,教我认了很多字,我都记着呢。”罗浮生笑意盈盈,似乎回想起那个美好的童年。
童年,对沈巍来说太过遥远了,有关血亲的记忆已然遗忘,秘密的源头也无法说清。他只知道自己不会死,即使受伤也能迅速痊愈,除此之外,他与平常人没有两样。他也有喜怒哀乐,也有偏爱与憎恶,也有希望与绝望。他学习过很多知识,尝试过很多身份,付出过很多感情。虽然他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但是他还不想结束,他眼看着这个世界一点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一定还会继续变下去。
“你呢?”罗浮生突然发问,“沈巍,你的家人在龙城吗?”
沈巍说:“我只有一个叔叔,失踪了。”
罗浮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把手里的诗帖合上,眼睛转了转,忽然问沈巍:“假如有一天,我也失踪了,你会记得我吗?”
沈巍哭笑不得,这问题明明应当自己问,竟被罗浮生捷足先登了。
“我永远都会记得你。”
“就像记得他们一样?”罗浮生看看那几只盒子,心里感觉到一丝异样,好像自己也会被排列其中,“你那两位朋友……还在吗?”
沈巍没有回答。罗浮生苦笑了一下:“做你的朋友还蛮危险。”沈巍只能继续沉默。
“不过没关系,至少我也可以送你一件礼物,”罗浮生俏皮地眨了一下眼,“可惜我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诗帖,懊恼起来。
沈巍按住罗浮生的手:“这些不重要。”
“我本来过的就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既然认识了你,就一定让你记住我。”罗浮生抬起头,脸上是灿然的笑。
沈巍觉得罗浮生的手变烫了,烘烤着自己湿冷的心。他缩回手,余温仍在。
“沈巍,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对不对?”
“东江洪家,”沈巍点点头,又摇摇头,“无所谓的。”
“如果洪家和这次盗墓有关呢?”
“也无所谓。”
罗浮生定定地看了沈巍片刻,忽然将手上的诗帖卷起来放回去,朝一只宝蓝色锦缎盒子伸出手,声音有些抖:“让我看看下一个是谁!”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还有一个密封袋,装了一张字条。罗浮生询问地看向沈巍,沈巍眼神偏移了一下,说:“是我买的收藏品。”
罗浮生去看上面写的字,明媚飘逸,好在字少,能勉强分辨:
“神京酒淡,请沈兄载桂花酒百斗来,再论傅、连二侠前事。敬奉紫玉。无谢顿首。”
“沈兄?”
“巧合。”
罗浮生将信将疑,拿出这把紫刃的匕首左看右看,眼中尽是掩不住的喜欢。沈巍将字条收回锦盒,扣上盖子,说:“匕首送给你。”罗浮生受宠若惊,握着紫玉不愿放下。
沈巍打开一个黑色丝绒小盒,标签很明显,写着“1965”,装的是一支钢笔,黑漆银色笔夹。
“普通钢笔,有几十年了,早就不能用了。”
罗浮生的眼神透出疑问。沈巍解释说:“是一位很值得敬重的人用过的,他姓林。”
罗浮生点头,想起了抽屉里那支木纹金夹的钢笔。恰在此时,沈巍说:“我还有一支钢笔,是以前学……一位学医的同学赠给我叔叔的,他也是为解民倒悬而牺牲的,”说着,他拉开抽屉,拿出了那支笔,“还能用。”
罗浮生放下紫玉,这次细细看了一下,原来笔杆上还浅浅刻着一个“心”字。他的目光瞥到桌面上的笔山,问沈巍:“这桌子上的东西都有来历?”
“多数只是我用惯了的,”他点了点笔山,“除了这个,是……是领导给我的。”
“校长吗?”罗浮生拿起笔山,看到底款“正德年制”。
“差不多吧……”沈巍憋着笑说。
“这是字吗?”罗浮生问了中间那个图案。沈巍说:“是回文。”
“真奇怪。”
“是有些奇怪。”
罗浮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从吃过午饭一直聊到日头偏斜,他接受了太多信息,已经累了。沈巍善解人意地说道:“也就这些东西了,不如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罗浮生立即同意,他帮沈巍把盒子摆回木箱,底下还有几个空着的。看到木箱,罗浮生想起沈巍说,这也是朋友送的,于是好奇问他:“木箱子有什么说法?”沈巍关上箱盖,锁扣落下来,弹了几下,发出逐渐微弱的脆响。
“是朋友成家时置办的,后来不需要了。”
罗浮生察觉到不对:“这箱子看起来可有些年头了。”
“唔,”沈巍连忙解释,“海城风俗,结婚时要使用些老物件。”
“海城?”罗浮生好像在回忆什么。
沈巍悚然一惊:“怎么了?”
“我爸爸有个朋友,听义父说也是海城人……不对,应该是金城。他姓迟,‘迟到’的‘迟’,真少见。”
沈巍轻吁一口气:“我这位朋友姓金。”他这一下午说了太多半真半假的话,心力交瘁。罗浮生又打了个哈欠,他揉揉眼睛,说:“沈巍,我想睡一会儿。”
“好。”
罗浮生转身进了卧室。
沈巍蹲下身子,手按在木箱上,那场简单婚礼上的鞭炮声犹在耳边,可动荡的年代容不下一对平凡的小夫妻。沈巍想起了一些奋不顾身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比如那两支钢笔的主人。他站起来,望向卧室的门,浮生岂不也是这样的人?即使知道路途随时会终止,也要悍然无畏地走上去,好像长夜里的一簇火苗,而罗浮生这一簇格外闪烁且热烈,仿佛在期待着那个终止。沈巍的心陡然一痛,他拿出手机,果断地发了一条信息:“帮我查一下金城姓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