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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寿风雪夜

2023-04-06 15:45 作者:執宙  | 我要投稿

寒风碎雪,浸染大地。伊子离一袭黑衣,在夜色掩护下,悄然潜向秦军大营。

大营火把通亮,连绵不绝,将楚都郢寿团团围困,丝毫不隐瞒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秦军已剿灭项燕率领的楚军主力,楚王负刍已无兵源,成瓮中之鳖。只待明早秦军攻城,八百年荆楚将国祚终了,从此天下再无秦国之敌。

伊子离不愿看到这样的景象。他要刺杀秦军主帅王翦,将秦营搅个天翻地覆,为楚国赢得缓冲之机。

他并非楚人,对秦国亦无深仇大恨。他只是个乱世孤儿,无国无家,幸亏遇见师父,习得一身本领,此后投入墨门,成为一名游走列国、匡扶正义的侠士。他见够了秦国不义之战所造成的恶果,受够了秦军的征战杀伐,为了墨门“贵义”的信念,今晚必须行动。否则让不义之国得逞,天下还有谁会坚守道义?他甚至还后悔没早点下手,没在秦楚在汝阴对峙时、没在项燕将军还活着时下手。全因师父有命,命他不可干预秦楚之战。他从未违背过师父的命令,除了这一次。

师父对他恩重如山。九岁那年,他和同伴去农舍偷鸡。同伴跑慢了几步,被农夫一家子抓了。那爆眼横肉的农夫也是恶脾气,对同伴一顿暴打。他不忍心,又返回来想救下同伴,结果险些被打死,是师父出手救了他俩。

“你本可以逃脱,为什么要返回来救他?”

“他是我朋友,我们一起流浪,我不能抛下他。”

“小小年纪就重义气,不错。跟我走吧,我收你们为徒。”

师父自称伊氏,全名是什么他们从来不知道,也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来历,只知道跟着师父来到五行山、见到师父的宅院后,便认定了师父是位神仙。

那宅院在山谷深处,前后两院,看起来也就比山间民居典雅气派。可宅院大门,包括每间屋子的门,都是应声而开,应声而关。院内屋内,不见烛火,却能彻夜通明。师父还有个银甲机关人,不会说话,但能使唤它端茶送水,打扫屋子。师父给他起名子离,给同伴起名子坎。又因子坎大他半岁,便成了他师兄。

每天日出,师父教他们两人习武练剑,午后,又教他们算术识字,晚上,师父会给他们讲解各类法器的使用和维护。师父有许多法器,除了院内隐秘的灯具和咒语控制的门窗,还有保持屋内温暖如一的法器、烧水做饭以及洗衣织布的法器,院外,还有能使整个山谷四季常春的法器。师父并非那种随手就能呼风唤雨的神仙,他需要通过法器来制造神力,当然,他也会制造法器。只是两位徒弟学艺尚浅,他暂不教授,只告诉他们如何清理、修补这些法器,检查法器各项功能是否正常。这些工作,做起来很轻松,法器多数时间都是运转自如,但学起来很难,他们也必须学会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法器令他们刚来山谷的日子奇妙非凡,可时间长了,山谷的日子也是单调乏味。师父不允许他们出去,他们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师父许诺他们学有所成之时会放他们出山,去凡世惩恶扬善、行侠仗义,待功德圆满,如果他们愿意,还能再回来,继续修行,得道成仙。

“成仙有什么好处?又不能呼风唤雨,随心所欲。”一日学累了,他问道。

“成仙可以长生不老,看尽沧海桑田,阅遍宇宙无极。”

他不感兴趣。师兄却高喊愿意,“我要去天上看看,去太阳、月亮上看看!”

“哈哈哈哈。成仙也有责任,要守护凡界秩序。”

他愿意守护凡界秩序,正因此,他要诛暴秦。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不让他干预秦楚之战,为什么秦灭姬周、灭三晋时,天上的神仙们不闻不顾。天下秩序已乱,周礼已亡,从汝阴到郢寿一路是尸骸焦土,天神们又在哪里守护这片已被暴秦蹂躏的凡界?

眼前秦营一片酣歌笑语,仿佛已大获全胜。他弓身蹑脚,藏身进辎重车堆中,屏息凝神,静听军营动静。这夜风雪虽不够猛烈,却足够刺骨。潜伏良久,衣衫也渐湿冷,只是不远处营火旁的士兵们还在一边跺脚搓手、一边谈天说地,他不敢妄动。未到主帅营帐前,不宜打草惊蛇。

胸前的通灵石微微发热,是师父的呼叫。师父今晚已呼叫他两次,他都没理会。他知道师父是想劝他收手,可他心意已决。

出山那天,师父给了他和师兄每人一枚通灵石,都是碧绿玉环。

“你们将通灵石佩于胸前,切莫遗失。为师将通过通灵石与你们联系。”

无论肉身相距多远,师父都能运用通灵石将他们的灵魄召唤至太虚幻境相见。那是一处由师父通过法器创造的虚拟世界,可以是山川原野,也可以是深海湖泽。第一次进入太虚幻境时,师父为他们虚拟出“天”。他们自此知道“天”不过是一片漆黑虚空,“地”和日月都是行于其间的星体。

“宇宙浩瀚无垠,凡界不过是沧海一粟。修仙之人,当以宇宙这般恒久深广的尺度看待问题,不可拘泥于一时一事的得失。”

“弟子铭记于心。”他和师兄一起回答。可他心里并不理解。

下山后,他们过惯了山上的神仙日子,接连好几天都不适应凡界的生活。没有机关人和法器为他们烧水做饭,他们要自己抓捕野兔、自己生火烧烤,差点吃坏了肚子。夜晚客栈还漏风漏雨,冻得哆嗦。二人只得相互鼓舞,立愿早日完成凡界修行,也好早点回山谷修道成仙。

当然,这并不容易。这年,秦王政罢黜丞相吕不韦,亲揽军政大权,雄心壮志,欲灭六国,混一天下。而六国内,又各有争端,各有庸臣奸吏。次年燕赵之战,秦国以援燕为名趁机夺取赵土,直逼赵都邯郸。此事后,师兄弟二人在邯郸,遇见前来游说赵王联魏抗秦的墨门义士,又获师父授意,才加入墨门。

墨门贵义,有侠士游走列国救济难民,也有说客纵横天下,更有工匠,善机关之术,所造的奇技淫巧,虽无师父的精妙神奇,却也算巧夺天工。二人因师命不可将所学工艺技法传于凡界,便成了侠士,行走各国。起先,他们还常常一同行动。韩国亡国后,伊子坎被派往燕国,他则去了赵国,直到两年前大梁一役,才再次相聚。

两人相聚的那天晚上,他们也与师父在太虚幻境中相见。幻境虚拟出五行山山谷秀峰奇岩。山岩间,师父神采奕奕地走向他们。

“拜见师父!”二人跪地叩拜。

“起来吧。”师父盈盈笑脸扶他们起身。这么多年来,师父的样貌从没变过,永远是满面红光、长须黑发的中年男子,而他们两人已是皮肤黝黑粗糙的健壮青年。

“今日召见你们,是交代你们今后的使命。”师父大手一挥,幻境变化出九州地势舆图,他们三人则悬浮其上。

此时赵国已亡,残军退至代地。而后燕国义士荆轲刺秦失败,秦王发兵报复。燕、代联军不敌,失燕都蓟城。燕王献太子丹首级求和,偏安辽东。秦又欲灭魏,再南下攻楚。魏都大梁已被王贲所率秦军包围。

“燕赵残余势力均已无力抗秦,而楚、齐两国已是强弩之末,此刻魏国覆灭也是必然,大势已去。你们当说服墨门子弟,放弃大梁,前往蜀地群山之间避难,保存墨家经书工技,以图来日。”

“师父,大梁城墙牢固,魏王志坚不屈,怎可轻易言弃?若能说服楚国、齐国增援,还有一线希望。”他不忍就此放弃,仍想抗争。

“齐楚自顾不暇,如何说服?谁去说服?”师父之言醍醐灌顶,可他心有不甘。

翌日,秦军凿黄河与鸿沟、欲水灌大梁的消息传来,师兄弟二人便找墨门钜子,说服众人弃离大梁,迁往蜀地。钜子同意了,但仍然召集死士留守大梁。他们两人都报了名,决意坚守到城亡的一刻再离开。

河水倾涌而出,一天天侵蚀着城垣,淹没街衢。墨门众人一面用厚重的桐油漆木严丝合缝,加固墨门大院的院门墙垣,一面启动机关车,开挖逃离隧道。那机关车不过一人高,四人宽,前有巨钻刨土,后有燃烧涅石的铁炉,冒着滚滚浓烟,耗时两个多月,才挖出一条狭窄隧道。大梁三百余名墨者,留下五十人,其余人则携带典籍器械,逐批从隧道迁离。三日后,大梁城西面城垣率先崩塌,滔滔洪水冲垮房舍,城亡。

大梁残城处在一片汪洋中。墨门大院成了一座孤岛。他和师兄以及十六名墨门弟兄分别乘小舟,寻找生还者。昔日车马鼎沸的街道,如今已成寂静的河流,只漂荡着数不尽的浮尸。纵有几座完整的楼舍,也不见一丝活人的气息。

日落时,经过半天多搜寻,他们只救下二十七人。

“恐怕只有住在高台楼阁的王公贵胄们方能幸免于难。”师兄叹息道。

“苍天为何纵容暴秦,降灾于黎民百姓!”他望着火红的晚霞,内心气闷不已。

“天道自有运数。我等也是尽力了。只恨六国无人,不敌强秦,一步步失利,错失良机,如今为时已晚。”师兄拍了拍他左肩,“进去吃饭吧。”

饭后,钜子指派五名墨者护送难民从隧道撤离,随后对余下众人说道:“城已破。待河水退去,不是秦军入城,就是魏王出降。魏王待我墨门不薄,我不忍魏王入秦受辱,愿前去救援,护送魏王逃离。你们收拾下剩余的物资,就都离开,去蜀地和大家会合吧。放心,我完事后,会去找你们。”

墨门重黎民轻贵胄,也得罪了各国不少王公大族。若非魏王恩准他们在大梁设总部,墨门只怕早已消亡。因而钜子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自然感染了其他弟兄。众人争相表示愿一同前往。

“师兄,我也去。救出魏王,来日还能继续抗秦。”“好,我也同去。”

钜子同意了他们,还有另外八名死士。第二日天微亮,他们十一人便带上兵刃,乘舟划去王宫。城内晨雾笼罩,水深及胸,还弥漫着腥臭味,漂浮着肿胀的尸体。水道并不通畅,他们划得很慢,天大亮时才到宫门。

宫墙只有些许残破,还算完好。宫殿依然雄伟,屹立在高台上。只是殿前站满惊慌失措的文武大臣、宦官宫女。魏王召他们进殿。

殿内随地堆放被褥杂物,边角处还有哭啼的孩童和嫔妃,全无朝堂大殿应有的庄严。魏王假垂头坐在御座上,一身素衣,披头散发,毫无开战之初的锐气。

“大王,墨家门人田琦率墨门弟兄愿救大王出城。”钜子拜谒道。

“出城后又能去哪?大梁亡了,百姓亡了,魏国已经亡了,寡人还有什么用……”

“大王,秦无道,他日必遭民怨天谴,那时大王还能号令志士,光复大魏!”

“无国之君,不过是遭人摆布的棋子。寡人已决意出城乞降,只求秦王能善待我魏人。”

见劝说无效,墨门众人只好拜别魏王,离开大殿。

“魏王丧失斗志,坐视秦国并吞天下,早知如此,何不早降?对得起死去的百姓吗?”几位弟兄愤愤不满。他们两人也是怨气横生。

“魏王也抗争过,只是他心知事到如今,已于事无补。纵使逃至齐楚,也不过是苟活,和落入秦国没有区别。”钜子感慨道。

“钜子既然猜测出魏王的想法?为何还要来劝说魏王逃离?”他问道。

“为了回报魏王当初的恩情。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众人至殿前高台正欲离去,忽闻远处传来轰响,望见东城门处有巨石飞击。

“秦军是想捣毁各处城墙,尽快退去城中河水。看来他们是急不可耐,要进城了。”钜子急忙说道,“我们快走,不要与秦军交手。”

随着一声声轰鸣,河水退得很快,出宫门没多久,就降至膝下。他们弃舟快步赶回墨门大院。不料在城南大道遭遇一伙秦军骑兵。骑兵首领身穿黑革软甲,戴红缨朱雀冠,一见他们便下令拔刀冲击。

“分散开,大院会合。”钜子命令众人向各小道散去。

河水虽退去不少,但道路各处淤泥堆积,杂物拦道,奔跑极为不便。一骑兵追上他,挥刀砍来,被师兄凌空一脚踢开,坠马落地,激起一滩泥水。他当即拔剑,刺中骑兵咽喉。紧随其后又有一骑兵疾速冲来。师兄拾起地上的骑兵长刀,大力投出,将骑兵刺死在马背上。马匹受惊向后逃去。两人随后跑进小巷,却发现背后有五六名黑甲弩兵追击。

这些弩兵手持赤红弩机,射出的箭矢一经摩擦便燃起火焰,嗖嗖嗖飞向他们。二人箭步腾空,飞跨残墙断梁,抄小路遁逃。当他们赶至墨门大院,发现其余人也遭到弩兵攻击,有两名兄弟受重伤,四名兄弟受了轻伤。钜子右臂也被射中,幸亏以水灭掉,但箭矢还插着。

众人齐至院内,关紧大门,聚在钜子身旁。有兄弟问道:“是赤焰连弩射的,这可是墨门的武器,秦军怎么会有?”

“秦攻燕国时,就有传闻秦军中有一支使用墨家兵器的部队。怕是墨门出了叛徒,向他们泄密。”钜子咬咬牙,又说道:“先进大堂处理伤势。”

包扎伤口之际,院外传来急促脚步声,然后是撞击大门声,接着是那骑兵首领的声音:“别用火,还要进去搜搜。墨家机关秘籍都留有大用。人都给我射死。”

“快进隧道!”钜子刚一喊,就有利箭飞入院内,瞬时箭雨呜呜袭来,有数十支箭矢破窗射入屋里。众人匆忙赶去地下室。

隧道入口就在地下室作坊左侧墙壁间。作坊内空无一物,墨门器械书籍都已被带走。他们并不担心秦军进来搜查,但如果秦军发现了隧道,恐怕也会顺藤摸瓜,追寻到车马踪迹,威胁到迁往蜀地的兄弟们。

“先带伤员进去。我断后。”钜子捂着右胳膊,催促众人。

“钜子负伤,如何断后?还是我来!”师兄走到钜子面前,拱手说道。

“钜子,我也留下。”他也站在一旁,拱手请命。

“只需一人在外封住入口。你还是保护他们安全去往蜀地。”师兄说道,“他们需要你的磁石剑,而我的臂甲正好可以封堵地下室。”师兄浅笑着拍拍手臂上的乌黑臂甲,示意他大可放心。

下山时,师父赠予他们每人一件法器。他的是柄磁石剑,师兄的是流变臂甲。这臂甲覆盖左右整条胳膊和手掌,看似皮甲一般柔韧,启动后却坚固无比,不仅刀剑不入,还能增强臂力,轻易举起千斤鼎,一拳击碎金刚岩。

“一人即可。子离还是进隧道,我们几位负伤的也需要照应。”钜子又对师兄拱手说道,“有劳子坎。完事后及早脱身,与我们在蜀地会合。”

“遵命!”钜子既然分配了任务,他也不争执,和师兄一同领命。

“你们走远点我再动手。秦军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地下室。”

“师兄保重,蜀地见!”

“保重!”

他向师兄看去最后一眼,进了隧道。隧道狭长且气流不畅,他们每两人并行,摸着岩壁缓缓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便听见后方传来声响。他推测是师兄启用臂甲,击碎了墙壁或天花板,用落石封堵入口。也不知师兄将如何逃生。

出隧道后天色已晚,他们并未逗留,而是继续赶路。五天后,两名受重伤的兄弟伤势复发,未坚持三四日便先后离世。钜子也伤口溃烂,只能截肢保命。三个月后,他们终于安全抵达位于蜀地巴山间的墨门新总部。这一路上,他们听闻秦将王贲处死魏王假,下令诛杀诸公子,有一乳母护卫一公子逃离,不幸被秦军追上,乱箭射死。乳母贵义,不输我墨门弟兄,可歌可泣!只是苍天诸神,为何一再偏袒暴秦,使失道者反获天佑,贵义者反遭横死!

一阵大风吹得秦营旗帜呼呼作响,雪也似乎下大了。营火旁的士兵们总算熄灭火苗,回营歇息。他悄悄钻出,快步溜至营帐间,迅即匍匐在地,聆听动静。帐内无光,只传出秦兵的说话声,聊着亲人的信件、战后回乡的打算和掠夺的财宝;帐外还有巡逻兵的脚步声,渐渐走进。他爬向暗处,静静等待他们走远。

这不是他第一次夜闯秦营。他们在蜀地立足不久,就收到秦王政命李信、蒙恬率二十万大军攻楚的消息,秦军已拿下平舆、寝丘,挺进郢寿。钜子又收到楚国公子、秦昌平君芈启的密信,言其欲发动郢陈韩楚旧民反秦,搅乱李信后方。

昌平君对墨门有恩,曾救助墨门弟兄逃离秦国。因此钜子见密信大喜,当即召集墨门众人商议助昌平君起兵以及与项燕抗秦大军合击秦军的行动。这是重振抗秦大业的好机会,众人斗志昂扬。虽然还没有师兄的任何消息,他也主动请缨,参与行动。

他们一共十人,助昌平君除掉郢陈秦将,顺利拿下城池。李信闻讯被迫停止攻楚,赶往郢陈平乱。项燕将军则乘势带领大军紧追其后。这正是扭转局势的大好时机。

李信在郢陈郊外驻扎当天,他们就向昌平君提议夜袭秦营,斩杀秦军将领,挫其锐气,待项燕大军赶到,两军里应外合,痛斩秦兵。那夜,他们袭营顺利,烧了大量辎重,杀了五十多名秦军将士,差点还冲到李信大帐。

可这夜,只有他一人。风雪渐大,帐内只听见呼噜声,巡逻兵的脚步声也远去。他弓身探出头,窥看方位。王翦主帐当和其余将领营帐一起,处在营区中央。他轻脚快步钻到另一排营帐间,未闻动静,便再进一排,直到一顶稍大的营帐前才停下。那个营帐内有灯火,可见帐中人影晃动,尚未歇息。帐外恰巧一队巡逻兵走过,领头一人朝他隐避处瞥了一眼。通灵石再次发热,师父又一次呼叫他。

昌平君和项燕将军会师那晚,师父也在太虚幻境召见了他。那次幻境暗白无物,师父说还来不及搭建背景,就急切召他。师父要他不要再参与秦楚之战。

“楚国覆灭已不可逆转,你不要再做无谓之事。说服墨门众人回巴山总部,养精蓄锐,待天下局势再有变化,为师会再找你。”

“师父,楚军会师,大败李信,士气正锐,怎说楚国覆灭不可逆转、要我等放弃抗秦?”

“糊涂!纵使楚军能赢得一战胜利,也改变不了秦灭楚的决心。李信战败,秦王还会派别人继续灭楚。秦不乏大将,楚却只有项燕。何况秦国如今已占半壁山河,有足够的物资持续伐楚。而楚国一退再退,还能退去哪?”师父怒容满面,哀叹他执迷不悟。

“师父……昌平君对墨门有恩,恐怕不好说服众人就此放弃。”他知道师父说得有理,可不愿就这么言败。

“哎,你下去后好好想想。”

“师父,还有一事,师兄可好?”

“你师兄听话,另有要事交给他,事成后自会回墨门总部。”师父说完,就挥手关闭了太虚幻境。

时局确如师父所料。项燕大败李信后,又穷追猛打三天三夜,致使秦军仓皇溃败,逃回秦境。然而不久,秦王又命王翦领兵。这一次,是六十万大军,气势汹汹。

出乎意料的是,王翦不急于进攻,反而驻扎在汝阴城外河谷间,构筑起坚固壁垒,每日令军士投石击壤作乐。楚军多次进攻,皆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钜子又因昌平君之请,派来二十名墨门侠士和五名匠师,研究突破之法。

可秦营壁垒着实坚厚,外有拒马刀车,重甲精锐守备,内有箭塔、火驽兵在高处防御。不折损大量士卒,极难攻破。如此形势,拖至岁末,冬雪皑皑,项燕深知秦军军资充裕,楚军兵力不足,久耗反而于楚不利,便计划佯装撤退,引王翦派兵出击,再反攻歼灭之。

这招引蛇出洞的妙计还是失了算。撤退本有条不絮进行着,忽然后方队伍方寸大乱,只见铺天火球向楚军袭来。原是秦军开出十余辆铁甲车。每辆铁甲车都由三匹壮硕挽马牵引,配一重甲车夫驱使,车厢两侧六轮皮带相连,四周铁皮包裹,天顶敞开,车厢内有三人操作,安置火石投射。铁甲车后还有两支骑射兵队护卫。

“是火弹藉车,这可是墨门的武器。莫非墨门真出了叛徒?”他和墨门兄弟们都不禁暗想。

在藉车猛烈炮火追击下,楚军焦尸遍野,慌乱溃逃,彻底打乱了项燕的反攻计划,又有士兵报来汝阴失守的消息,项燕只得下令全军急速向东撤退。王翦顺势,派遣兵将各路追击,将项燕大军堵截在蕲城郊野。

他记不清蕲城一役的细节了,只记得那天惨烈,只记得自己杀红了眼。楚军被围困在山谷间,无路可逃。山间有秦军弓箭手、火驽兵射杀,道路前后有骑射兵和重甲步兵封堵。看着楚国士卒一个个倒下,项燕心知楚国已无胜算,便托付墨门众人护送昌平君和季子项梁出逃,自己则要奋战到最后一刻。

他们墨门三十余人,连同昌平君七十多名死士和项氏一百余名士卒,奋勇冲锋,杀至天黑,才突破秦军封堵。这番壮烈突围后,仅剩下墨门六人和死士十名,护卫在昌平君和项梁身旁。夜晚冷风彻骨,众人浑身染满鲜血,精疲力尽,却不敢停留半刻,好在次日日落时找到一间废弃农院,才休整歇息。

农院共有五间屋,残留着碎罐竹篓、旧衣破布。他心想这院子一家人曾经的生活应是富足安乐,可惜如今逃避战乱,也不知是否安好。

残阳西沉,他靠在屋内梁柱打盹时,梦见自己回到了五行山宅院,白云朵朵,劲松苍苍,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是师父再次召见了他。

“眼下楚军败亡,秦军不日将攻破楚都。你该回心转意了吧?”

“师父,我们将护送昌平君去淮南越地,那里还有项氏士卒,还能重振旗鼓。”

“执拗!你怎么就是冥顽不灵?残兵败将,重振什么旗鼓?楚国一亡,秦国国势如日中天,迟早也会荡平燕赵残余和齐国。当下还是回蜀地,静观其变。不要逆天而为!”

“师父……”他刚想辩驳,师父突然抬手打断他。“秦兵追来了,你先下去。说服墨门弟兄回蜀地。”

他回到农院,周边嘈杂喧闹。是一队秦兵发现了他们,闯进院内拼杀。他赶忙提剑冲出。两名秦兵举短矛刺向他。他纵身一跃,空中回旋,一剑劈倒那两名秦兵。院内接连又进来十多名秦兵,但很快就被他们杀掉。杀光这批秦兵后,众人来到院外,见东面路头又有一队秦兵冲来。

“快送昌平君他们离开,这里交给我!”他双手握剑,面向来敌。

“保重,子离兄!”墨门弟兄纷纷道别,快步撤离。

敌兵是一队火弩兵,共十五人。还未等他们跑近到弩机射程内,他就双手握住磁石剑剑柄,转动剑柄上的圆环,率先发动攻击。磁石剑剑身由六十四枚磁石组成,通过剑柄圆环可远程调节磁石磁极以及磁场强弱,使磁石分合自如,既可作长剑劈刺,亦可作暗器投掷。弩兵们还来不及举起弩机,便遭磁石重击,相续毙命。

他收回磁石,跑向弩兵那张望,未见后方有来兵,松了口气。正欲离开时,他踢到一架弩机,便拾起细细查看。箭匣内,有十只箭矢,箭头均有硫磺味,弓臂头涂有赤粉。这确实是墨门的赤焰连弩。墨门恪守“兼爱”“非攻”之道,其研制兵器虽冠绝七国,但仅用于防御,像赤焰连弩和火弹藉车这类残暴狠毒的武器,更是不会向外人透露。看来墨门真的出了叛徒,而这叛徒很有可能在王翦麾下,为王翦、王贲父子效力。

思忖片刻,他拿定主意要去秦营一探究竟。倘若墨门真的出了叛徒,投靠暴秦,必将遗祸无穷。他必须去阻止,即使这意味着要违背师命,要继续插手秦楚之战。

他没有去找昌平君他们,而是只身赶往郢寿。师父在前一天晚上又召见了他。又是一次匆忙召见,幻境空空荡荡。

“你为何去往郢寿?”

“去秦营刺杀王翦。”

“荒谬!”

“王翦有墨门叛徒相助,才能大败楚军。杀了王翦,再找出叛徒,搅乱秦营,楚国仍有希望!”

“鲁莽!仗着为师教你的本事,一味蛮干!”

“师父,修仙之人难道不应该守护天下秩序,维护道义吗?为何要纵容暴秦,并吞六国?”

“神仙也不能违背天演之道,也要顺势而为!自幽王失国,周郑交质,天子失威,礼崩乐坏,诸侯不顾王令,各行其事,兼并交伐,弱国亡,强国霸,终成七国之势。如此局面,谁能逆转?秦暴虐,六国难道无过?天下纷乱久矣,若灭六国能换来太平,又为何不可?”

“师父,可是那些忠肝义胆的将士,难道都白白牺牲了?”

“仙神者,当有超脱世俗的视野,不要拘泥一时一事。你的人生还很长,下去再想想吧。”

他想过,也许他改变不了楚国灭亡的命运,他也要试一试。为了这一路死去的墨门兄弟们,为了阻止秦军继续使用墨门武器为非作歹,他也要试一试。

风势变小,雪却下得密集。在周边营帐都熄灯后,他快速移到下一排。前方出现两顶大帐,各有一只黑犬趴在帐前。他不知黑犬是否熟睡,也不愿冒险,只好往左绕道。

雪势影响了眼前视线,他不得不更加谨慎,行动更加缓慢。绕至大帐左侧,过道前还有两排鹿角。他轻轻跳跃过去,终于看见王翦的主帅大帐。帐外火把已熄灭,无人把守,帐内还亮着灯,但看不见人影。他不知帐内有几人,只好冒险闯进。

帐内空无一人,只见正前案桌上烧着两盏烛灯。他握住剑柄,探步走向案桌后的屏风,也没听见屏风后面传来任何声音。没有呼吸声、呼噜声。屏风后被褥掀开,王翦不在帐内。疑思间,帐外四面都传来脚步和兵甲碰撞声,铿铿锵锵,最后聚集在帐门外,安静下来。

“帐中贼人还不出来受死!”是大梁遇见的那位戴朱雀冠的骑兵首领。

他握紧剑柄,箭步腾空跃出营帐,随即挥动磁石剑横扫秦兵。六十四枚磁石嗡嗡震响,飞速刺中一排秦兵,又飞速收回。十余名秦兵应声倒地。

雪絮飘飘,夜风呼啸,他弓步举剑,屹然面对着数十名秦兵。朱雀冠首领站在盾牌之后,下令进攻。五名皮甲武士挥舞大刀劈向他。他低身滑步,刺中一人下腹,旋即扫腿,绊倒另一人。又有三人围攻他时,磁石剑再次变幻,犹如长鞭飘曳,连带吸起落在地上的一柄大刀,将一人横腰斩断。转瞬间,剑身又重新整合,他迅疾出击,将另两人刺死。

可尚未站稳脚跟,便有一群士卒手持短矛刺来。他急忙移步闪避,剑势快如旋风,削落数根矛头。接连刺伤三四人后,他瞧准时机,轻功跃起,踏着正前一人的矛柄,挥剑攻向那位朱雀冠首领。蓦地,两名剑客从首领身旁蹿出。三人在空中交手,剑光缭乱,唰唰声响。须臾,他占了上风,刺中一人左肩,劈伤一人右腰。

见他得胜落地,朱雀冠首领挥手让护卫在前的盾牌兵撤开,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准备亲自迎战他。

“还是让我来吧。区区一名刺客,不必辛都尉亲自动手。”一个人影从秦兵中走来,显现在火光下。是师兄。师兄穿着秦军的黑甲,头戴白缨猛虎冠。

他愣在那。也许是火光朦胧不清,可声音却不会有错。

“伊都尉,他是墨门中人。我可不像上将军那般信任你。”

“正因为我曾和他同属墨门,所以我熟知他的软肋,可以速战速决。上将军可不希望这事闹得太久,动静太大,影响明早攻城。”

“师兄……”他还未喊出声,腹部就感到一阵巨痛,随即胸部又遭重拳,只觉头晕目眩,吐出鲜血。

伊子坎看着师弟趴倒在地,按下臂甲上的铜钉,将臂甲恢复原状,然后捡起地上的磁石剑,冷冷说道:“他死了。你们来收尸吧。他的剑不错,归我充当战利品。”

辛都尉上前踢了伊子离一脚,将他翻过身,蹲下来查看呼吸。“确是死了,你们过来,把他扔进营外沟里。”

“告辞。明日还要早起,看郢寿如何陷落。”伊子坎拱手告别辛都尉,头也不回地离去。

伊子离的尸体被两名秦卒抛进壕沟。“真是愚蠢,还想刺杀上将军。害得我们大晚上都没休息。”这两名秦卒咒骂几句后就回去了。

落雪飘洒在伊子离的黑衣上,积了薄薄一层。风雪渐停后,月光照得积雪晶莹剔透,闪耀金光。金光骤然间越来越亮。伊子离的整具尸体都在金光中消失了。

当伊子离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卧房里,是他在五行山宅院的卧房里。房内陈设和他离开时一样,只是案桌剑架上,多了柄悬浮的磁石剑。他寻思,师父不可能将太虚幻境做成他卧房的样子,便起身,从衣箱里取出一件藏蓝外衣披上,跨过自动开启的房门,来到院子里。

院里午后暖阳明媚,银甲机关人正在给一群山鸡喂食。他走过去,机关人看到他后嘀嘟了几声。未及片刻,师父穿着松青长袍,悠然自得地从正房出来。

“你终于醒了。”

“师父,发生了什么,弟子怎么会回到五行山?”

“我将你传送回来,又修复了你的肉身,把你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多谢师父。”他想起在秦营的遭遇,又问道,“师父,师兄他……”

“你师兄是听我的命令,教训你一下,给你吃点苦头。为师呼叫你多次也不应答,该受此惩罚!”师父语气严厉,却不恼怒,反而露出顽皮的眼神。

“弟子知错。”他垂下头,猛然又醒悟过来,抬头问道:“师父,师兄背叛墨门,为秦国效力,也是师父的旨意?”

“是。”

“为什么?”他愤然问道。

“为了助秦国尽快灭六国,结束列国纷争的乱世。”

“所以天界诸神是站在秦国这边?”

“天神谁也不站。天神不关心一人一国的存亡,天神只关心天下,作为一个整体的天下。”

见他疑惑不语,师父继续说道:“天神永生,在那样长远的岁月里,根本来不及为每一个寿命短暂的凡人悲悯,因而天神只关注凡界整体文明的演化。曾经七国均有机会完成统一大业,只是山东六国错过了时机,而后君臣羸弱,亦无大志。邦国运势,不进则退。六国覆灭,实属咎由自取。而天神又无法直接左右时局,那样不利于凡界文明的发展,只能顺应趋势。如今秦国兵多将广,君臣一心,有志兼并天下。天神助秦,不过是顺势而为。”

“可秦国暴虐,假使一统天下,又不能维护太平,长治久安,又当如何?”

“因此为师才让你劝说墨门迁往蜀地,保存实力。他日秦国暴政,激起民怨,也能成为反秦根基。”

“弟子蠢钝,未能领略师父的深谋远虑。”

“你还年轻,仍需在凡界历练历练。”

“师父,弟子愿再往凡界,历练修行,仗义执剑。”

“你心地善良,笃信道义。日后如若真有人揭竿而起,再扬反秦旗帜,你便可投身其中。”

“弟子明白。只是眼下这段时间……”

“眼下燕代偏安,楚王负刍被俘,项氏诸将以项燕之名拥立昌平君为楚王,终是难堪大用,齐国灭亡也是迟早的事。你此次再去凡界,不可参与军政之事,倒是可以四方游历,锄强扶弱,感悟凡界万物演变之道。若是秦王政真能做个太平之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倘若他不能,反秦时机成熟之际,为师会再来联系你。”

“弟子遵命!”他欠身拱手说道。

“嗯,下山之事晚上再定。肚子饿了吧,先吃些东西。为师又写了个新程序,保证烤鸡的味道更为鲜美。”

“师父,徒儿在凡界学会了自己烹饪饭菜,可以炖只鸡给师父吃。”

“哦?好好好,为师有上千年没吃过手工烹饪的美食了。今晚就吃你做的炖鸡。”师父朗朗笑道,“成仙前,为师可是精于厨艺,曾为商王汤做过菜。”

师徒两人欢声笑语走向灶房。机关人也嘀嘀嘟嘟哼出小曲。山鸡咕咕啄食,悠哉乐哉。山谷间一片闲云悠悠的景象,有别于山谷外风云巨变的气象。

一年后,燕、代、楚残余势力悉数被灭。又一年,齐国降,天下归一,秦王政改称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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