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畫集
作者:番草 在這蛀殘的畫頁裏, 世界永駐了沉默的容顏。 清幽的詩意,古雅的色香, 正適合於斑駁的雨跡與蛀痕。 而那些在久遠的過去, 會搬動了古人的心弦的。 花草、翎毛,人物或山林, 都從疎朗的輪廊裏取得了永生。 畫家之筆呵萬物的歸宿! 那畫裏的—— 寂默的山林之一角, 玲瓏的拳石眷戀着菖蒲, 山泉和鳴着古松的幽韻, 纹虎臨危岩而傲思, 穉氣的牛犢盤旋於珊瑚般的枯樹! 輕浮的乳燕梭一般地綴織着柳煙, 淪落的征鴻棲息於蘆汀蓼岸, 寒蟬噪鳴着秋柳的黃昏, 藻荇的深處,螃蟹在蹰躇, 田家的瑞午羅列着艾蒲, 清潔的水仙抒發着冷淡的情趣, 中秋的月桂洩露了欲醉的蕊香, 豆蔻糾纏着天真的藤鬈, 荒塘裏寂寞了恬靜的菱花, 嬌健的梅稍透發了春意, 幽齋的膽瓶裏斜插着兩三枝, 雨後的新篁傾聽着輕歌的流水, 雜亂的竹葉篩碎了清白的月明, 窕窈的蘭苗舒氣於淸風的空谷, 叢菊衰老於繁霜的殘籬, 更有深閨的淑女憑窗而悵望, 林間的高士調奏着幽怨的橫琴, 塞上的朔風捲舞着胡兒的旗幟, 春江的古渡停泊着漁隱者的扁舟, 層疊的岡巒是艱難的蜀道, 笙歌的雲霧裏,是月夜的深宮, 古寺的寒鐘,透過了霜林的沈寂, 落花的風雨,吹打著湖畔的人家, 這些,這些死去了的 古代的片斷,在今日 我若不藉殘缺的畫本而玄思, 幾已無蹤跡之可以追尋。 幾瓣的落花是如何渺小? 雜草的生命原來是如何地短夭? 縱昨日,美人猶玩弄着削筍的玉指, 但白蟻終會占領著骷髏的眼穴,以作棲巢; 就是往日的蒼松與岩石, 經過了百年的摧打,已變化萬千。 我猶欲步古人的遺跡而前來, 以圖實踐於畫裏的世界; 但時空已有了今古,顯示着不可能了。 更其是我重見畫頁上, 我童年時的題字, 我已不能自信與記憶,當時如何的冒險; 以怎樣地興奮而草書著, 雖歪斜如當年的脚步, 而却有天真的幻妙的思想的字體—— 而且,那是詩。 當然,這時不具有正確的詩底意義, 現在我已不能了解那些詩意, 如像追求畫裏的世界之不可能; 但那些能以幼稚的思想之奇異—— 原始人的獵信裏的標記般的, 而挑掀了我白晝夢的回憶。 童年與成人原有古今的隔絕, 活泉般的天真已埋葬於悲哀的重層。 雖然拂曉的童年已如畫裏的世紀之悠古, 但從這歪斜的題字裏, 依稀地流露着—— 不,是汹湧著——記憶的泉源。 是的,時間的蠶食使人生蛀殘, 正如像蛀殘了的古畫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