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赌斗

此时已然临近黄昏，是时候离开王宫了。

此时天光已渐渐暗了下去，甚至宫殿的花园都响起了猫头鹰的鸣声。那猫头鹰的声音莫名有些熟悉。

黄昏的余晖拉长了我们的身影，沃尔特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我们跟在后头。或许是因为黄昏，我莫名觉得那是一位久经风霜的旅者孤高地负重前行着。

“我已经和王约定了决斗的时刻，时间将会是明天早上。”骑士说道。

“那么，我就祝您武运昌盛。”莫妮卡说道，“虽然之前雇佣您的行为有些冒犯了您，但是还请不要介意。您拍卖会得到的钱财以及雇佣金我将会双手奉上。还有就是，我自己尚有些事情未处理不能顺路，还请原谅。”

“嗯”骑士简短地回答，便一言不发。

等到宫殿门口，福伦达已在外面守候。莫妮卡便上马车离开。

沃尔特看起来思绪万千，他沉默着向前走。甚至回到酒馆的时候，他仍一言未发。

骑士迪昂是什么样的存在，我并不了解。但是听他人的述说，那人应该是一个强劲的敌人。我试图向奈特打听一下，但是很遗憾的是，他一问三不知。不过也是了，自己本国的事情都搞不清楚，怎么可能了解别的国家的事情。

我感觉我在毫无意义地担心着，虽然嘴上说着相信沃尔特，但是总是不由自主地牵挂着他。即使明知没有意义，但是还是情不自禁。

于是，在晚饭过后，我下定决心去问问沃尔特老师：“迪昂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迪昂·博蒙吗？”沃尔特似乎未曾想过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看起来有些讶异，然后说道，“嗯，据说，他的剑术冠绝天下，向来招数是一击致命的。最光辉的事迹是身着行动不便的礼服挑战自称最强剑士的乔治，以高超的七连突刺大败乔治。我未曾亲眼目睹他的风采，很多都只是道听途说，可能对你问题帮助不大吧。”

我想不到可以继续的话题，于是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奈特似乎不打算说话，说起来，他似乎不怎么喜欢侃侃而谈。

“嗯，萝丝和奈特啊，如果我不在你们身边的时候，你们是否能做到照顾好自己吗？”沃尔特突然说道。他虽尽可能保持着平常轻松随意的语气，但是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问话绝不是随便提出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们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沃尔特老师。”我决定给予骑士以肯定的回答，不管沃尔特老师在忧虑着什么，至少也应该让他少负担一点。

“当然。我们可以照顾好自己的，而且我还会保护好萝丝。”奈特突然开口，他那双润泽的棕眼正视着沃尔特，真心实意地说道。

沃尔特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像是对我们肯定的回答感到放松。若是平常的沃尔特老师，我想应该是以着嘲笑的口吻回答奈特。但是他没有，那双黄金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们。

气氛很沉重，就像是沃尔特提出了不容忽视的问题。不过细细想来，沃尔特老师终究有一天会离开的吧，就像是放飞笼中被精心保护的鸟儿一般，他会让我们踏上属于自己的征程吧。不过，我感到不舍和悲伤。沃尔特老师会离开的念头从未在我心中出现，但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又会怎么做？

“是啊，你们两个是我值得为你们感到骄傲的弟子，这点小事当然不在话下。”沃尔特说道，他就像是回到平常的他，“我们马上要离开人类的国家了，在此之前你们想不想去一下精灵之森巴瑞？或许我们可以在那获得一些对抗黑暗的帮助。”

先前紧张的气氛减弱，我们便开始随心所欲地交流。之后便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

很快就到了要睡觉的时候了。

当我做完魔法修炼，就要就寝时，躺在床上，心中莫名觉得不安，蓦然地，我回想之前的经历。从旅程的开始，我就有一种被他人注视的感觉。那天晚上，被野兽袭击，我感觉到一种恶意。那个小树林，我感觉有人存在。然后之后的村落，被沃尔特所击败的那个恐怖骑士，他优先的目标似乎是我。沃尔特老师无疑是在担心着什么，他的问题绝不是不经意提出的，或许他做好了某种准备？不，想到这里，我便不敢在想象下去。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面临可能会降临的灾祸，至少我希望沃尔特老师和我们可以克服并一切安好。

意识渐渐朦胧，耳边似乎又一次响起那天晚上猫头鹰焦急的叫声，眼前也浮现出沃尔特那模糊的影子。

身处强风之中，身处强光之中，我茫然地迷失在荒凉的沙漠，迷失又迷失，分不清东西南北。强劲的风猛烈地吹，似乎可以消解我的骨肉，让我化成无力的沙砾。暴风急速地临近着。

吹起一阵绝望，像是要把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吹熄，那是秒速超过百余米的飓风。强风吹袭下，怎么可能有人能够站立，连生命都不应该存在！

如钢刀的风压撕扯着压溃着，肉体行将破碎。但是，眼前出现了本不该存在的事物。

屹立着，犹如不朽的高山。

耸立着，犹如坚硬的磐石。

他面临着狂风，坚定地站立。逆着暴烈的风，他一往无前地走着。

——红色的披风飞扬，男人不断走着，轻蔑着风，无视着钢铁般的风压。

他回转过脸，那宽厚的背影是我所熟悉的，他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加油吧”带着信任，他的笑容和背影似乎在无言地述说。就像是黑夜的星辰。然后，无边的黑暗吞没了他的身影，星光黯淡，骑士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猛然惊醒，窗外天光微亮，我坐在床上，心中仍停留在那无边的荒原。是噩梦吗？我不禁深思。

我下了床，想要寻觅骑士的身影。

步履匆匆，就像是生怕失去某种珍贵的事物，我来到骑士的房门前。

“咚、咚——”怀着忐忑的心，我敲起了门。

门轻轻地被打开。我如释重负，他的脸出现了。骑士带着讶异的神情看着我，他手上拿着一个弩。或许在他面前，我惶恐的神色令人疑惑。

不过，我安心了。黑色的骑士，我们的老师，他仍旧在这里，并非是梦境或幻觉。

“早上好，萝丝。你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呢，出什么事了吗？”

“不，没有。只是我做了噩梦而已。”我回道。

“害怕我输吗，萝丝？”骑士问道，“从昨天就很关心我将要面临的决斗。”

“不，我相信沃尔特老师必能胜利的。”

他的眼睛像是可以看透人心，那双黄金色的眼睛，看穿了我的内心，但是沃尔特并没有说什么。他带着微笑，犹如春日一般和煦的微笑。

之后便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们一如既往地用餐。肥胖的老板也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奈特也是进行着刻苦的训练才下来吃饭。吃完饭，我们便要前往决斗的场地。

决斗的场地被选择在角斗场，那是一个宏伟的建筑，用淡黄色的巨石垒砌，外观呈椭圆形，看上去像是圆形剧场，据说是先王为了纪念远征他国胜利而修建的，是沾满鲜血的场所，人与人、人与兽曾在这里上演血腥的搏斗来供他人欢乐，也曾有不流血的体育竞技在这里举办，总而言之，历史悠久，是上位者满足他残酷的爱好的地方。正因如此，王才会提出决斗吧。尚武的风气在这国家相当浓厚。但是我厌恶那样的地方，感觉风里仍遗留着血的铁锈味，骑士看起来也很轻蔑这样的场所。

此时原本可以容纳一万人的角斗场空无一人，唯有我们。沃尔特倚靠着入口处被称为凯旋门的牌坊闭目养神。我们就找好座位坐下，观众席上有着天蓬，遮挡着阳光。今天的天气很好，或许是一种征兆，沃尔特将要获得胜利的征兆。

不一时，马车车轱辘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沃尔特睁开了眼，于是骠骑王和他的随从便进来了，跟在后头的是莫妮卡和她的仆从福伦达。

人数不多，这个决斗看起来被视作隐蔽的决斗，并没有要大肆宣传的样子。

“沃尔特”骠骑王轻轻地念着沃尔特的名字。

“贵安，王上。”沃尔特说道，“我对此事很上心，所以一早就过来了。”

“嗯，这位是我所看重的骑士，迪昂·博蒙。”他指着那位高挑的中年男人。那位中年男人便冷淡地行了骑士礼。

沃尔特回了礼，观察着那个人。

骠骑王坐在最底下的贵宾席，然后说道：“那么，事不宜迟。决斗可以开始吧？”

“可以”二人不约而同地回答，同时也在观察着对方。

“那么，这场决斗将秉持公平公正的原则。”莫妮卡说道。王不经意似的地瞟了一眼福伦达，管家则是恭谨地低着头。

“二位请听好，这次决斗是点到为止的，禁止出现伤亡情况，我是公证人。所以，二位请挑选钝剑，然后挑选想要站立的地方。此次决斗禁止魔法、气血之类的辅助力量和偷袭的暗器之类的物品。”

两人便开始行动，向着远处的武器架上选择自己的武器，找到合适的位置站定。他们彼此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福伦达检查过他们的武器确乎是没有做过手脚的钝剑，便恭谨地退到莫妮卡身边。

“这是背负着荣耀的决斗，诸位也是各自为自己心中的尊严而战，二位请交碰武器。”莫妮卡继续说道。她看上去有些紧张。

我也不禁紧张起来，骑士的脸上却是淡然的，迪昂也是如此。他们彬彬有礼地对碰武器，剑与剑发出清鸣。

之后他们便退来，回到原来的位置。

“那么，一、二、三！决斗开始！”莫妮卡近乎是呐喊似的宣布道。

骑士望着对方，他此时也未有举动，他们对峙着，等待着契机，即使他们听见了开始的宣言。

沃尔特立马意识到，不，应该说是本来就已经知道，对方果然是深藏不露的人。没有心浮气躁，全部的心神全部放在沃尔特身上。但是沃尔特不打算主动出击，他冷静地观察着他，而且不是只关注着手和武器。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都心中了然，贸然地攻击只会让自己陷于被动局面，当然率先攻击也可以争取出手的主动权，赢得优势。

迪昂动了，脚尖急点，鼓动着肌肉，瞬间缩短距离，举剑呈突刺。好快！不需想象，出手即杀招，那个人，将要使出精绝的七连突刺吧。骑士思绪如电光一闪而过，回转身体，险之又险地避过，这一躲，虽让迪昂无法使出突刺，但却让骑士陷入了被动。那人只是一蹲，长剑一横，紧紧地追击着骑士。

骑士冷漠地注视着他，黄金眼瞳紧紧地随着他的动作，右腕反转长剑，只是一竖，挡下了凛冽的攻击。男人却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像是本该如此一样，身子却急旋，长剑便画过优美的弧线，凭借着对自己身体的掌控，那剑加速到骑士的眼睛都有些难以捕捉。长剑便来到骑士的左侧，犹如游龙一般。

虽想要让他攻击然后观察剑路，然后找到致胜的破绽。沃尔特已经心知肚明，他的决策无疑是失败的，在超高速的剑下，破绽都会因为那速度而掩藏。骑士并没有灰心丧气，凭借着战斗的经验和本能，他脚下一踏，往后方翻滚，就像是优美的舞蹈一般，然后左手一撑地面，骑士便稳稳地落在地上。

在座的我们只能为此惊叹折服，那是极短暂的攻防战。但是短短时间内，二人已然交手了几次，甚至难以看清。

沃尔特无疑处于劣势，面前的男人已经调整好姿态，身子微微下蹲，并且前倾，显然打算继续追击，不留骑士喘息之机。当男人冲锋时，沃尔特也迎着他奔去。迪昂做了突刺的假动作，临时变招劈砍，长剑坠落。但是，骑士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图，没有试图避开突刺，而是提剑一横。剑与剑碰撞，骑士的手微微颤抖，面前的人的力气远出他想象，两只手紧握其剑的男人的力气压制了只用一只手的沃尔特。

沃尔特猛力一顶，长剑振开。然后脚下一滑，绕至中年男人的后方，剑光至左下而右上地划过。虽然踉跄几步，迪昂很快重整架势，他脸色平静，但内心唯有那高昂的战意。他将身子一扭，眼前正是骑士那冷漠的脸，剑勉强地击退了来自身后的一击。

两人都退了几步，不等呼吸平稳，重又提剑相战。剑与剑相持不下，沃尔特显然动了真格，双手紧握，想要压制住他。

是时候了，迪昂想。于是他让开了剑，并且急退几步，拉开距离，沃尔特正想追击。但是他感到了危机，便往后仰去。那应该是惊世骇俗的一剑，银光冲天而起，目标则是骑士的脖颈。七连突刺的一连刺！

太快了，那一剑，就像是只用了千分之一秒便刺了出来。迪昂抓住沃尔特躲避的宝贵时机，第二剑便刺了出去。这一剑目标则是骑士的右腕。

若是被钝剑刺中，纵使手不受伤，手中的剑也会被击落。千钧一发之际，沃尔特当机立断地松开了长剑，长剑缓缓落下。迪昂的目光也不禁被吸引，但是他仍继续着突刺。由于缺少长剑，右手堪堪地避过长剑，但是此时的骑士缺少武器，无法有力地反击。

是这样的吗？显然不是！

沃尔特左手接住落下的长剑，迪昂的第三连刺便紧随其后，目标是喉咙。思绪万千，沃尔特在那一瞬间衡量着，他当然可以接住第三剑，但是只会疲于防御躲避，第七剑的时候他不一定可以接下，所以必须打断。

沃尔特脚下向右侧一滑，避开长剑，左手用剑一顶，但是迪昂很快收剑。骑士试图引出破绽的做法失败了。看来我也得动真格了，沃尔特想到，手上却未曾停下。

凝视，分毫不漏地看着他的举动。

然后如同雷光一般，第四次突刺果然到来了！

视线仿佛冻结，时间流速缓慢，剑即将迫近我的左心窝。沃尔特想着，手中的长剑掀起气旋涡流，化为漩涡的激荡气势撕扯着迪昂的剑。

脖颈、上臂、肋骨、大腿，狙击的目标定为四处。斩下！

是的，七连突刺虽然快，但是他的剑更为迅速，于是迪昂的脖颈手臂肋骨大腿遭到了沉重的一击，但是出乎意料地遭到顽强的反抗，迪昂并没因此打倒。

试图像长枪般刺击，迪昂的攻击迫近，伴随着破空的风声。

竭尽全力，尽自己所能地躲避，调动身子每一块肌肉，只要躲开就好了。沃尔特的努力仅仅只是让迪昂的剑擦着脖颈，仅仅只有几公厘！倘若迪昂拿的是更为轻巧的剑，骑士恐怕难以躲避。

但是，他赢了。骑士的剑正对着中年男人的咽喉。若是利剑，只消一下，迪昂便可以当场殒命。

“我、输了。”中年男人目光下垂，手中的剑也无力滑落。其实早就输了，那样的四连斩，若不是钝剑，他已经死了。在技巧和速度上，骑士胜他一筹，只不过不甘心就此认输，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刺出那一剑。

“是啊，我赢了。很精彩的突刺，若要完整地刺出，任何人都有可能饮恨剑下吧。”骑士真诚地说着，对着难以相逢的强敌，他不吝任何赞美之辞。

迪昂望向观众席，骠骑王只是沉默。但他看起来不打算苛责迪昂。但他还是半跪请求王的原谅。

“相当精彩的对决，哈，这下我也心悦诚服了。”当沃尔特走近，骠骑王说道，“特里斯坦还真是能人辈出，我输了也很正常。”

沃尔特简短地说道：“我请求王上履行赌约。我想要求见王上的宫廷魔法师——贤者克里姆。”

“你要见他，我也不知道能否相见，魔法师的脾气向来琢磨不透，不是吗？”骠骑王说道。

“若不得相见的话也无妨，但还是请求您帮助我，总得尝试一下。”

“可以。”

骠骑王站起了身，迪昂揉着手腕跟着。沃尔特也跟随着。莫妮卡则是离开了角斗场。

“沃尔特老师好厉害哦。”奈特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跟沃尔特老师学习剑术了。”

我心下也对沃尔特老师的对决感到震撼，两个人都是剑术的大师，在剑与剑的对决不分胜负。但是战场局面瞬息万变，只是一个机会，便可以决定胜负啊。

而且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那福伦达非常关注对决，而不是恭谨地当着管家。或许他也有着奇异的过去吧。

每次坐上马车去宫殿的时候，我都不禁暗自想着路程还真是远，就像是怎么行驶都走不完。

王带领我们到达后花园，在后花园中，我看见那高耸入云的银之树。后花园的小径似乎通着书库，而书库则是贤者居住之处。沃尔特和亚瑟·席格离开了。我们便停在花园里。

美丽的鲜花争奇斗艳，此时已是初冬，居然还有花开放，我觉得这景色可真是奇怪。我走近银之树，仰头看着那繁盛的树冠，那叶子竟是闪着银光，虽然在白天难以看清。伸手触摸那树干，我清晰无比地感受到树皮的纹理质地与蕴藏其中的生命力。那是林木的欢呼，就像是在欢迎着我的到来。一点模糊不清的印象浮现，就像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栽下一棵小小的树苗。

那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像是属于银之树年幼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