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缘起】金莲新传

热油滚烫,几根油炸鬼被放在热油里,“呲啦啦—”滚过数遍,捞起,被送上客人的餐桌。
睡眼惺忪的路人闻到油炸鬼的香气,迈着踉跄的步子踏进这家路边小店,没有招牌,没有对联,就像许多平凡的人和物,活着,无声无息。
这里是蛤蜊县的新民街,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却取得这样气派的名字,真是好笑。
总有人驻足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盯着木头的路牌,诧异地打量着,破败的木牌上“新民街”三个字,这里既不新,也实在称不上是街,非要定一个名字,只能称其为“巷”。
可它却被冠上“新民街”这样的名字,它又不洋气也不算仿古,就这样不伦不类的横贯东西,联通着南北两个居民区,一排排的屋子,青砖黑瓦、老少妇孺,生于此,长于斯,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嘈杂、凌乱、人声鼎沸。卖菜的、卖鱼的、杀鸡的、取卵的、演猴的、卖唱的、乞讨的、按摩的,一条巷子包罗万象,掩盖不住浓浓的烟火气。
民国三年,新民街像得了新生,新添了许多的洋布店、洋货行。一个个顶着红漆金字,招摇过市,仿佛在炫耀着新式的风光,是呀,这世界向来是只管新人笑,不理旧人哭的呀。
那乳臭小儿当了三年皇帝还不是被抛在脑后,要不是得了优待,不也得上断头台?爱新觉罗的江山早已成了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就像过气的戏子,演不得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再不得登台亮相。
油腻腻的巷子,被积水淹了一半。风雨来袭,除了这家无名早餐店,其他店铺都大门紧闭,若不是迫于生计,谁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早起?
可总有人在这天刚蒙亮时,游荡在街上,拉车的师傅们、妓院的姑娘们、喝早酒的大爷们、买菜的大妈们。有人便有生意。
早餐店店主李幺儿弓着腰,嘴里不住地打着哈欠,手里不停地重复着,揉、搓、切、按,一条条油炸鬼被丢进热油锅,去经受考验,就像下了地狱的恶鬼得经过千烹万煮的数道折磨,方能投胎转世,重回人间。
一身还算干净的蓝布衣服,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年纪不大,脸上写满沧桑,早早的便弓了腰。
无论谁与他寒暄,他都陪着笑脸,案板上,他的一双糙手却一刻也不敢停,挣不出今日的房租,便算白忙。
李幺儿的老婆陈月清是个破落地主家的小姐,长得很标致,可惜家道中落,嫁给了他,刚生了小儿子,被安置在家里奶孩子。还有一个女儿,已经九岁,粗通人事,刚被缠了小脚,唤作金莲,平日里歪着一双小脚在店里帮忙。店里另外雇了一个伙计和一个洗碗的老妈子。
李幺儿是个老实的男人,就像所有老实的男人一样,每天围着手里的活计打转,挣出一家老小的口粮,便是他所有的心愿。
天色渐明,李金莲崴着小脚慢吞吞地来到店里,唤了声“爹”,便知趣地进店找活儿干。李幺儿忙着炸油条,头也没抬,哎了一声,便算答应过了。
店里的伙计阿明一圈圈地推着老石磨,满头大汗,像头勤劳的驴。老石磨磨出的豆浆细腻、光滑、香甜。
一把豆子,泡、磨、滤、煮,一道道工序,直到榨出豆的香气。豆渣被堆在角落里,等着卖给油灯村的地主王老炮,给鸡作饲料。
新民街附近的老街坊们都知道李家的豆浆好,好就好在这盘磨,一整块青石雕的,已用了上百年。
想来这店也有了上百年的岁数,从李幺儿的爹手里传到他手上,以后再从他的手里传给他的儿子,传承,这就是李幺儿的命根子,活下去的希望。
至于女儿李金莲,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疼之爱之的娇俏玩意儿。
等到了年纪,找户殷实人家,锣鼓喧天的,嫁了便是。
女儿家,生来注定就不能继承香火。
儿子李福子在他心里才是唯一的香灯。
李幺儿一边炸油条,一边想起过年时,自己抱着刚出生的李福子跪在祠堂里,荣耀、扬眉、吐气,他也是个有儿子的人了。
带把儿的始终好过裹脚的。
他不屑地撇了一眼金莲,她正崴着一双刚裹的小脚,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摞油呼呼的碗,准备送去给店里的老妈子—陈婆。到底是个不满十岁的娃娃,细胳膊细腿儿,不停地打着哈欠,干点活就像能要了她的命。
店里新来的伙计阿明推着磨,小心地拿眼角瞥金莲。
一头乌发被扎成一根大辫子,用红头绳束住,直垂到腰间。红底碎花衣服搭配一条藕粉色裤子,膝盖处打着一个不起眼的红色补丁,白嫩嫩的瓜子脸上沁出了汗珠,直顺着眉骨流进眼角,眼看着就要刺进一双杏眼。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汗,不知是饿还是累,一个不注意,手里的碗全部摔在了地上。金莲吓得站在原地,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低着头,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落,全砸在她的鞋上,那双刚裹好的三寸金莲,还在钻心的疼。
店里的客人们吃着油条喝着豆浆,谁也没吭声儿,只是放下碗来,看着抽泣的金莲,端详着,等着一场好戏。角落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两个窑姐儿也停了下来,都注视着李幺儿,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李幺儿已经忙了一个时辰,又累又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了,气不打一处来,忍也忍不住。
从柜台上抽出鸡毛掸子,一下两下三下……数不清打了多少下,金莲忍着,她倔着性子,既不认错也不肯哭出声。
两个窑姐儿看不下去,上来劝李幺儿住手。
“不打不成器,这丫头片子欠管教!赔钱货”。李幺儿气呼呼地吼着。
“打破了这水葱一样的脸,嫁不出去,你可要养她一辈子!”其中一个窑姐走上前,把金莲护在怀里。
虽是卖肉的,却生了一颗菩萨心肠,金莲本能地抱着她,傻乎乎地喊了声娘。
窑姐一愣,决定好人做到底。
“不如让我把她带到怡春院去……”
“红姑,你可别犯糊涂,我家闺女再不值钱,也没到卖肉的地步。”
“要说你头发长见识浅吧,你还嫌我骂你,谁说窑子里都是卖身的?你看看她这一身的伤,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天天把她往死里揍,不如让我领了去,学手好琵琶,卖艺不卖身。”
“你别当我傻,进了那种地方,还想干净着出来?”
红姑细打量着金莲,金莲哭喊着:“娘带我走,不然爹要打死我哩。”
“你看看这俊模样,真讨人喜欢。”红姑叉着腰,“老娘今天管定了,这是定金,八年为期,学了琵琶,我给你送回来。”
说着从手上扒下来一只翡翠镯子,塞进李幺儿的手里,拉起金莲便走。
李幺儿想追,却被手里的镯子定住了,动弹不得。追?追上了,这镯子不得还回去吗?
金莲糊糊涂涂,进了怡春院,当了琵琶仔,一样的端茶倒水,但少了打骂,多了一份疼惜。
红姑当年也是怡春院数一数二的红牌阿姑,可惜,窑姐就是窑姐,进了这种地方,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红姑没孩子,视如己出,待她很好。
金莲有时想家,想她的亲娘,可想起亲娘抱着弟弟,对她不冷不热的样子,心里便冷了半截。想起亲娘拿起鞋拔子劈头盖脸地抽在她背上,心便全凉了。
弟弟是娘心里的金疙瘩,她却连个土坷垃都不如,她不过是爹娘眼里的一泡屎,看起来碍眼,闻起来烦人,只有需要肥田时才铲过来盖在地里。她不过是给家里锦上添花的工具,可谁又疼她、爱她、怜她、惜她过?
不过九岁,她便如许许多多的女孩一样,尝尽人间冷暖。
来怡春院的人,三教九流,嘈杂、繁多,穿绫罗绸缎的世家子弟、裹着破夹袄的落魄书生、油腔滑调的市井商人。妓女众人妻,人客水流财。
怡春院是蛤蜊县里一等一的大寨,所谓大寨便是妓院里的第一等,这里的姑娘环肥燕瘦,风姿绰约。拿今年的花魁小桃红来说,桃花粉面、丹唇白牙、柳叶弯眉,紧身旗袍包裹着的纤细腰肢扭捏作态,被她一双娇滴滴的眼瞅着,男人们的心都要化了。
这里的琵琶仔除了学琵琶,只负责姑娘们的杂活,端茶倒水,描眉画眼,粗重活计一概不做,闲时被老鸨子差人授予琴棋书画,按大家的规矩调教。
懵懂的年纪,不通人事,更不懂什么男女之情,红姑来客,总让金莲退避,不想她早早入了红尘,染上俗世气息。
可她又怎会不懂?命苦的女人一辈子要靠很多男人,命好的才能靠一个。
六年过去,怡春院的饭食,使她出落的愈发标致。她的姿色被来来往往的男人垂涎着。男人们的眼直勾勾盯着金莲的小脚,揣摩着这道鲜嫩小菜何时上桌,好伸出筷子品味一番。
红姑命薄,一场瘟疫便被夺了性命,死前,她拼尽全力,让人将金莲连夜送出大寨,送回新民街。
人不在了,如何还能护得她周全?那些流着口水的男人,顷刻间就能把她和着血吞了。
六年了,街还是那个街,人却不再是那个人。
李幺儿还站在油锅前,日复一日的揉搓着他的面团,他的两鬓有些斑白了,背也更弯了。
金莲提着一个布包,里面放着几身衣裳,还有一些首饰。她正欲上前唤一声“爹”,六年了,再疼的伤疤,也结痂子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娇俏、精明干练的女人从后堂走了出来,来到李幺儿的油锅前,托着一个土陶碗喂他喝水,又拿出一个手绢帮他擦了擦额头的汗。
“娘呢?”金莲问,她冲过去,来不及喊爹,便问出了口。
李幺儿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女人抢先回答道:“你娘害了痨病,带着你弟弟走了,你在那种地方,我们也不方便寻你。”
原来,她竟是她的继母,翠子,一个妩媚、精明的暗门子,捞够了钱,便找了她这个老实的爹,还生了一个儿子,就像她离开家时的福子一样,刚满四个月。
她这个爹,既过不了钱关,也过不了美人关,她绝望得站着,指望他说句话,能留下自己。
“金莲啊,六年了,这家里已经变了模样,家里雇了个老妈子,替我们洗洗涮涮,占了你的房间。不如,先住在店里,楼上有个杂货间,你要是不嫌弃,先将就着,住下再说。”翠子的脸上涂着厚厚的粉,一双唇擦的血红,像刚捕了鲜耗子的馋猫,还来不及擦干嘴角的血。她对着她谄媚的笑,就像以前伺候男人时那样,脸上堆着笑意,眼里透着算计。金莲不禁打了个哆嗦。
是啊,六年了,家里没了娘,改朝换代了呀。
金莲的泪在眼里打转,她明白了,她不过是一个女儿家,又是前妻生的,她不配有家。
不留下,又去哪里呢?天下之大,无处安身,难道要回怡春院卖肉去吗?不,她不甘心,她才十五岁,是树枝头的花骨朵,怎能还未开,便败了呢?
杂货间被草草的收拾妥当,一床发馊的被褥便是她的窝。
继母嘴里抹了蜜般地唤金莲作小莲,要她唤她“翠姨”,可她心里头明白,留她不过是留下一个不给钱的使唤丫头,她心里明镜儿一般。六年的怡春院生涯,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眼色她看不出来呢?
金莲的泪啊止不住的流,金莲的心啊疼啊疼。被养的水葱一样的指头伸进浸泡着油碗的盆里,不停地洗洗涮涮,粗糙的抹布很快把她的掌心磨红了,从早到晚,她的世界被脏碗剩饭填满。
店里的伙计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现在这个伙计只有十八岁,叫武小松。
黄铜一样的皮肤,锃亮锃亮的光头。剑眉星目,孔武有力,干起活来,毫不墨迹。看起来李幺儿很喜欢他,因为他一个人便包揽了店里大部分的重活儿,扛豆子、磨豆子、铲豆渣、送渣子、煮浆子。
她看着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好像上辈子就见过似的……
她的一双眼总想看着他,看不够似的……
老妈子陈婆倒是还在,只帮忙洗碗,一天领两个大板补贴家用。
每日的午饭,翠姨不愿苦了自己的五脏庙,每每闹着李幺儿领着她到外面的馆子吃。陈婆带着小松和金莲在店里东拼西凑,吃点儿剩汤剩水。翠姨既不许他们用油炒菜,也不许他们吃店里的东西,所以油条店里三个伙计只能用小青菜熬了粟米粥喝,再去馒头店买几个窝窝头,就着小咸菜,就算一餐。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金莲的窝窝头里总有一个蜜枣,金莲明白,蜜枣窝窝头比普通的窝窝头贵一文。
每每吃到红枣,她都紧张不已,生怕陈婆发现,又要声张。她涨红着脸,别过头去。既不敢看小松,也不敢发出声音。
小松既不询问,也不声张。
每日一个红枣窝头,比蜜还甜,甜进心里。
从此,她更加留意他,他磨豆浆时的姿势、他背着麻袋时的样子、他拿毛巾擦脸时的神态。她被他健康红润的脸庞吸引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可她按耐不住的想他,她拿出红姑留给自己的一枚戒指换了一些银元。
针针线线、情情意意,都被她缝进了一件长衫。她的针线活虽不是织女下凡,但也算精致细腻。她偷偷地在长袍的衬里绣上一对鸳鸯。
鸳鸯戏水,这是古往今来最实打实的谎言,公鸳鸯是最薄情的鸟儿,所谓的恩爱只是人的一厢情愿。
衣服做好了,送还是不送?她枕着衣服、抱着衣服,犹如抱着那十八岁的热血男儿郎。
天不遂人愿,她的爹—李幺儿被散兵打死,她的继母哭天喊地,卖了铺面,带着她和弟弟准备一起离开蛤蜊县。
新民街,她怕是再也不会回到这条歪歪扭扭的街上了。可她只在乎他,他一言不发,背着包袱,望着坐在马车上的她。
马车夫催赶着搬弄着细软的翠姨,她马上就要走了。
“这个给你,”他上前,往她手里一塞,转身离开。
草纸包着的,不是别的,是一个被捏的不成形的蜜枣窝头。
她的泪夺眶而出,她的手狠狠地抓着包袱里的长衫,她冲下马车,却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衣服还未送人,人却已不见了。缘分未到,便散了。这样也好,她便也无牵无挂了。
翠姨打扮的分外妖娆,她不像新寡的妇人,倒像一个出嫁的新妇。抱着李家最后的男丁—李康子,喜气洋洋的出发了。
金莲顾不上跟她掰扯什么礼义廉耻,她歪过头去,不去看她的姹紫嫣红。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来到一个村落—油灯村,原来,他们来了地主王老炮的宅子。王老炮矮胖油腻,黑乎乎的脸上还有几颗麻子,他烫了几壶好酒给翠姨接风,金莲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认识翠姨?
第二天一早,翠姨和李康子不见了。她随身带的包袱也无影无踪。她给武小松做的长衫就在里面。
是翠姨,她把她卖给了王老炮府上当丫鬟,还拿走了红姑留给她的所有首饰。
金莲咬着牙,她依然不肯哭出声。她恨,她恨不得把她揉出血来,一块块扯开,吞掉。
可再恨,她还是得活着。
地主婆缺一个细使丫头,看她机灵,命她跟着自己,为自己揉胳膊敲腿,捏肩捶背,金莲惯用言语哄着她,虽累,却过的比在新民街时滋润不少。
只是一样,王老炮总拿那双贼眼对着她瞟来瞟去。
日子一天天的过,十八岁的她出落的面若桃花、眉如新月。她明白自己的美,她忍不住偷偷用地主婆的胭脂晕在自己的脸上。
府里的伙计一个个地注意到了金莲的变化。她的腰身愈发缱绻曼妙,神情越发温柔,她不再是个黄毛丫头,她快要成为女人了。
府里的男人觊觎着她的美色,一个个跃跃欲试,都想成为她第一个男人。
可她心里还在念着他。
地主婆疼惜她,允诺为她寻个好人家。
这一日,地主婆要上山烧香,好保佑她王家家宅平安、人丁兴旺,金莲为地主婆打洗脸水崴了脚,被留在家里。
王老炮看地主婆不在家,贼心渐起,他来到金莲房里,推门而入,毫不避讳地盯着她气喘吁吁的胸脯,他按耐不住了。
金莲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第一个男人会是他,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
她躺在床上,衣衫不整,木呆呆地盯着房顶。
“你不要叫,跟着我,保证让你穿金戴银。”
她放声大哭……
惊慌、失措、懊恼、愧疚……
地主婆归家,她一字不曾透露,她怕,她怕惹得她生气,她怕被赶出家门,那样她只能更惨……
孤身一人,她又能怎么办?
她没有父亲兄弟来给她出气。
只是想起武小松健硕俊朗的模样,便心痛不已,这辈子,她和他彻底无缘了……
她咬着牙,拼命咬,直到咬出血来。
王老炮尝了鲜,渐渐上瘾,每当半夜,地主婆熟睡,他总要溜进金莲房里,如鱼得水,放浪不已。
她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恨的咬牙切齿,但她的心麻了、木了,如行尸走肉一般。她故意装的荡妇一般,用怡春院听来的看来的对付王老炮。她要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哪有窗户不透风?又不是铜墙铁壁。
金莲和王老炮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伙计们对金莲由倾慕变成鄙夷,笑她淫荡,偷男人偷到主子头上。
王府上下,只有地主婆还蒙在鼓里。
一日风大,地主婆深夜醒来,发现王老炮不在床上,便披了衣服出来寻找。一群家丁跟着地主婆找来寻去,谁也不敢去敲金莲的门。
地主婆路过金莲门口,听见里面床摇的吱呀乱响,似有女人娇喘。大怒,命人破门而入,两个男女,赤身裸体,不堪入目。
地主婆大喝一声:“荡妇”,便命人上手毒打金莲。
王老炮一声不吭,缩成一团。
金莲被扔进柴房,一日三餐以剩粥为继。她不恨她,她知她抢了她的男人,死也活该,可她不知道她是被逼无奈。她该如何对她说?
三日后,唢呐响起,一群喜婆拿着大红衣衫进来,替她梳洗打扮,勾眼画眉。俊俏俏的新娘子,只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遮也遮不住。
她喜出望外,地主婆还是肯放她一条生路的,想来这也算逃出生天。
她的脸上又有了喜色,不管配府里哪个小厮,总不会比王老炮更丑更无耻。
她错了。
盖头掀起,四下张望望不到人,朝地上一看,一个三尺矮子慌慌张张地站在那里,形容猥琐,呆里呆气。搓着手,向她靠近。
她哭喊着,拿枕头砸他,无济于事。矮子虽矮,却是一身的力气。天明时,她已成了王老炮佃农武大松的妻子。
愤恨、绝望、不如一死了之。
可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想起了红姑,那个身处怡春院依然爽朗侠义的红姑。
她得活,活着就不枉此生。
她梳洗着、打扮着,哼着小曲儿……
镜子里的金莲,既妩媚又冷咧、既坚强又可怜,眼睛里冰冷冷的,就像她的心,没有一丝温情。
耐不住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武大松拿着地主婆给的钱来到蛤蜊县,想租个铺面。
可曾想,铺面的租金一个赛一个的贵,他们租住在客栈里,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王老炮寻来,与武大松商议,他有一铺面,空着,位置偏僻,但是胜在清静,他可借给夫妻二人暂住。但有一样,他进城来,需住在武大松家里。
武大松连连称好。
破鼓破摔,一面锤和两面锤,又有何区别,金莲不说话,眼泪在心头转。
铺面有了,老婆有了,过不了多久,还能有个白胖小子。武大松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乐开了花。
金莲的心死了,泛不起任何涟漪。
她拼命地打扮自己,定做窄身旗袍,领子裁的高高的,擦着红红的胭脂,喷着西洋的香水,把王老炮给自己的首饰夸张的都戴在身上,仿佛这样才能配得上“荡妇”二字。
王老炮每个月借收租的名义来三回,武大松总是嘱咐金莲好好侍奉,不然,哪能住着这白给的铺面?
“知道了,你那五短身材也不称我心呐,”她狂妄地大笑,毫不羞赧,她渐渐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像极了她的继母—翠姨。
登徒子们日日经过她的楼下,放声调戏,她并不应承。
她的心底到底还有一丝尊严。
金莲的肚子,三年了,没有任何动静。
一日,武大松瞒着她将自己痴傻的女儿迎喜接了来,金莲模仿着翠姨的神态,笑脸相迎,却命迎喜住在阁楼上,就像她当年一样。
武大松敢怒不敢言,他一个佃户出身的人,能拿这样的美娇娘如何?再说,她的身后站着王老炮。他,拿人手短。
天儿渐渐热了起来,民国的风也吹不散这街上的热气,金莲支开窗户,朝外瞅着,一个狂浪的男人朝她吹着口哨,她不理,男人讪讪地离去。
她正欲合上窗户,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脸朝她走来,是他,绝不会错,一身军装,英姿勃发,比以前更是英俊上十倍。武小松,他再度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而她却早已嫁人,嫁给了这粗树皮一样的男人,还在当着地主的情妇。
她还有何脸面见他,她瞅着他,咬着牙,合上了窗户。
如今这张浓墨重彩的脸,他又如何会喜欢?
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心生厌倦,打了一盆水,全然洗去。她的脸露出本来的颜色,如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光滑细嫩,少女光泽。
岁月蹉跎,却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盯着镜中娇媚的自己,只觉心痛。
她拿起琵琶,弹了一曲《十面埋伏》。好一曲琵琶曲,高山流水觅知音。可惜,她的知音与她渐行渐远,她的心像被刀剜一样痛。
掌声响起,她惊异地站起,转身、望定,是他?是他,更高、更壮、更英俊。他诧异地望着她,他也没想到会是她?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她的嘴唇哆嗦着。
“你怎会在我大哥家里?难道我应该唤你一声嫂嫂吗?”
相视无言,痛心不已。
午饭,武大松在外卖煎饼,小松和金莲二人坐定,迎喜痴痴傻傻地抱着碗坐在门外看蛐蛐。
金莲夹起一块五花肉,停在半空,她的泪止不住的流,小松举起碗,接过肉,一口吞下去,既没有嚼也没有品,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一股气憋在心里,他不吐不快,索性一口气说了,好让自己一身轻松。
“以后,我便该喊你嫂嫂,这几年,一直是我大哥接济我,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金莲有些愠怒:“小叔,你喝多了罢,我要你做什么事了吗?”
金莲故意敞开旗袍的领子,肚兜的红绳若隐若现,小松盯着她,脸上羞红了。他端起碗来喝了满满一碗白酒,站起身准备告辞。
金莲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她站起身拿起小松的手揣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他挣扎着,用热烈的吻回应着她。
“带我走,小松,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他扒开了她的胳膊,猛地推开她:“金莲,你喝醉了,以前我也是拿你当妹妹看。”
他夺路而逃,更像是被打的落花流水,越是掩饰,越是心虚。
她失望地站着,这次,连泪也没有了。
他第二次逃走了,只身一人,不带她,不带情。
他是英雄,一个荣归的英雄,舍身打死老虎救了长官一命,马上就要发达的大英雄。
而她,只能烂在这摊泥里,愈陷愈深,他不愿意救她,就像当年一样,只塞给她一个红枣窝头,便消失不见了。
她眼里的光消失了,行尸走肉、苟延残喘。
活着,于她,是一种挣扎。
她望着他的背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从此,他经常过来看望大松,坐坐就走,从不过夜。他,不给她任何机会,不给自己任何念想。
他好狠。
她收起少女心思,安心做一个贤惠的嫂子。
她仍然喜欢站在窗前看他离去的背影,高大的身姿、宽阔的胸膛,他的一举一动,对她是致命的诱惑。
一日,酒足饭饱,大松送弟弟下楼,她拿着擀面杖,站在窗前,注视着。
一个不留神,擀面杖掉下去,咣当一声,想必是砸了人。她慌忙跑下楼。
男人被砸了,本怒气冲冲,看见这样娇俏的女人,顿时脸上堆起笑意,他忍着疼笑容满面:“这位夫人好漂亮,这是您的擀面杖。”
弯着腰,毕恭毕敬的呈上擀面杖,逗的她忍俊不禁,呵呵直笑。
她有好久没有这样畅快的笑过了。
笑了,才觉出自己失礼。
拿了擀面杖,转身就走,连对方的伤势也顾不上问。
西门吹花盯着这个婀娜的小妇人的背影,不禁吞了几下口水。
这娇媚的小人儿,不知道是谁家的娘子?
他看着她的背影发呆、痴想。
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可这样放浪又骄矜的女人,她是头一个,他有些读不懂她。
打听来打听去,他有些失望,这样一双看起来深情款款的眼神,竟被冠上了“荡妇”二字。
西门吹花拉了拉自己笔直的绸面西装,对着镜子正了正领带。
蛤蜊县的女人,有谁没有听过西门公子的大名?
可这个对着自己毫无表示的荡妇仅靠着几步扭捏作态便留在了他心底。
他寻着旁人的指点看去,又矮又丑的武大松挑着货担,吆喝着:“煎饼、煎饼、正宗的煎饼。”
他竟觉得她有些可怜,面对着这样一个矮树丁,别说是赤身裸体,就是合衣而眠,又有几个女人肯呢?
家里早已有妻又有妾,可他按耐不住对她的想头儿。
当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他趁她丈夫不在,敲开了她的门。
妇人刚醒,衣衫略有不整,睡眼惺忪,询问来人是谁。
西门吹花摘了帽子:“武夫人,我叫西门吹花,是东门西药铺的少东家,迷了路,想来向您讨杯茶。”
他的眼盯着她微启的丹唇,那唇又小又红,微微张开,天生一副渴望被吻的样子。
金莲揉了揉眼,望定他,咦,这人看了好生眼熟。他的眉毛、鼻子长得挺阔,下巴坚毅,眼神通透,想来是个世家公子。
金莲默不作声,迎他进门。
烧水、沏茶、品茶,二人相对无言。整个房子被金莲关的密不透风,迎喜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金莲唤了几声也不见她出来。
金莲今日一身墨绿色旗袍,戴着一个翡翠玉镯,王老炮给的。脸上的胭脂擦的少,看不出脂粉气。她低着头,用眼角观察着这位讨茶的公子。样貌出众,礼貌有加。可隔壁就是茶摊,他何必来我家?金莲心里有几分盘算想撵他走,却觉得他越看越像武小松。她摆弄着手里的手绢,不愿说话。西门吹花说什么,她都嗯嗯的应答着,心不在焉。
西门吹花喝完茶,搓搓手,一脸歉意:“这茶不能白喝,不如到辉煌歌舞厅去吧。那里的老板娘王婆是我干娘,我们一同热闹热闹去?”
金莲连忙摇头,她还懂得礼义廉耻。
西门吹花急了:“你是怕你那矮子丈夫吗?”
“谁怕他,去就去。”金莲赌气地拿了一条丝巾,怕晚上受风着了凉。
黄包车吱吱呀呀地把两位俊男靓女送至歌舞厅门口,这是蛤蜊县最时髦的地方。里面灯火通明,有不少洋鬼子。
金莲挽着西门吹花的胳膊迈入舞池,任凭西门吹花带着她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她感觉到背后无数女人投来的嫉恨眼神。在歌舞厅朦胧的灯光中,西门吹花显得更加的俊朗,他的眼神里满是迷离。
他用杯子喂金莲喝酒,自己则拿起金莲的鞋子将高档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可比夜光杯还好。”
“我好像见过你。”
“什么时候,上辈子吗?”
歌舞厅的老板娘王婆看到二人大醉,便引着二人来到后面的一件卧室,咔哒,她从外面把门反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娇滴滴的美娇娘、俊朗朗的秀小生。
金莲拍打着门,她想出去,这里闷热、阴暗,正中间的床宽大、柔软,仿佛在朝她招手。
她不愿再在欲海沉沦。
他脱掉了西装,脱掉了白色的衬衫,露出挺阔的胸膛。他的胸膛也是古铜色的,就像当年的小松一样,他走近,猛地将她环腰抱起。
她挣扎着,无力的抗争着,顺服着,享受着这从未有过的快乐。
如鱼得水,疯狂、尽兴、奋不顾身。
她从未与英俊的男子有过肌肤之亲,如今,她才明白了情的味道,欲的气息。
时光在那间屋子凝滞,她疯狂的寻找着自己,寻找着她失去的青春。
西门吹花用尽手段,他要让这个小女人迷上自己,他明白她的弱点,他明白女人的弱点。若即若离,他总是在她最想念的时候抽身离开,又在她呼唤时突然出现。他将自己刻进她的记忆。
他走进了她的心底。
她的心底住着两个男人,一个是他,一个是……
欲海无涯,他们的事,在蛤蜊县里传的沸沸扬扬。武大松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拆穿了,老婆留不得,王老炮的房子也得给收回去。
如果可以填饱肚子,他可以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他穷过,他不能让自己再穷回去。
事情本可以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相安无事。
可惜,总有不识趣的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卖报纸的安子是武大松的小弟,每日跟着武大松厮混,想混得几份剩煎饼填填肚子。这一日,他来到歌舞厅卖报,看到一男一女搂搂抱抱,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好不风流快活。定睛一看,那女人正是武大松的老婆李金莲。
兄弟义气,安子立刻跑到西城寻了卖煎饼的武大松来,一顿吵嚷,全城皆知。
武大松无奈,只能随安子一起,直奔辉煌歌舞厅,指着金莲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种不要脸的货色,看我回去就休了你。”
金莲并不在意,休妻?她求之不得。
“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真是丝毫不知羞耻。”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武大松为表正义,一脸正经,义正言辞,喋喋不休。
西门吹花一个富家公子哪受的了这份侮辱,他走近,一脚踹在武大松的心口上,他翻倒在地,丝毫不敢还手。
金莲无奈,只能扶起他,搀着他回去。
说家是家,说不是家也不是家。
寻常人家有说有笑有哭有闹,等待金莲的只有不爱自己的丈夫和痴傻的继女。
“你跟他断了,我既往不咎,明日小松回来,看我躺在床上,一定会替我报仇。”
金莲听了小松二字,心在滴血。如若从未相识,该多好?
缘也分善缘、孽缘。前生的因,今生的果。他们也许前生注定要今生错过。
是夜,她梦到自己身穿鲜红的嫁衣裳,上面绣着金丝凤凰,头戴珠翠,盖着大红盖头,亦步亦趋跟着王婆走向武小松,他要娶她?
她欣喜若狂,这是真?抑或是假?
她顾不上,武小松掀开红盖头,突然掏出一柄长刀,朝着她的胸口,用力一剜。
七魂六魄,再不附身。
她看到他的眼里有泪有恨,踉踉跄跄夺路而逃。
原来,这竟是她的前生,她看到自己被卖、被玷污,竟与今生如此相似。
她看到自己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毒药喂给武大松。
她吓得醒了,一身冷汗。湿湿的头发黏腻腻的贴在额头上。
她找西门吹花商议,西门吹花给了她一剂药水,让她放进丈夫的碗里。
她犹豫着,她抱着他,他抚摸着她的头、后背,他要她。又是一夜风流快活,天明,归家,再有三个时辰,小松就要回来了。
她换了一身藕粉色的新旗袍,浅绿色的缎面鞋,她的小脚依然那么玲珑精巧。
她煮了一锅热汤面,盛出两碗,端了一碗给大松,自己端着另外一碗来到梳妆台前,她放下头发,如瀑布般的黑发直垂到腰间。她拿起梳子,一下两下三下。盘起,插入一个碧玉簪,上面雕刻的蝴蝶栩栩如生。
她,面如死灰。
端起面条,一口两口三口。
她的呼吸渐渐凝重,她的眼神逐渐迷离。
镜中的她看起来像极了临死前的红姑,那个活得潇洒又恣意的风流女郎。
而她,虽嫁为人妻,却从来没有享受过人伦亲情。
不知,谁更悲?谁更喜?
罢了,一切不过被雨打风吹去,来世,她再也不想遇见这些男人,再也不要成为这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