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星光
冬季的太阳总会走得很急。商队的大家聚在一起吃过晚饭,天空中已是乌云密布。沉闷的气氛让人无心在意云层后的太阳是否已经落山,只是在阴影中缓慢地,游荡回各自临时的住所。
七世落雨也在这时回到五人同住的老屋。下午时,他在村中转几个来回,都没能见到孟紫怡。
他在村中看见商人坐于屋顶,吐息出烟草烧成的白雾融进延荣村的霉味,浑然一体。他也见村民透过窗望向村外卫兵的眼神,静谧而炙烈。卫兵守在村外,看不清表情,也叫人看不见动作。用血肉支起的铁甲连成一道环山锁,将商人的焦虑、村民的渴求困在翠鹃山的股掌中。
他看见的这些,只让他越发对心中的疑问摇摆不定。
“兄弟,今天晚上就这么凑合着吧。”
与七世落雨同屋住的还有一个中年人。他抱来捆柴丢进炉灶,又摸出两块圣石点火热炕,抢先坐上去,一个翻身轱辘到炕头,乐呵呵地看着七世落雨:“老哥我先占着这块暖和地方了,冬天夜长,你也快点儿睡吧。”
“前几天赶路的时候,夜里还是有些冷,睡不踏实。这里环境虽然差点儿,也难得睡得暖和。”
七世落雨也坐上土炕,不过他不急着入睡,夜晚虽长,要想清的事与要做的决断还有很多。
他的眼神穿过窗,投向村顶的夜空。
幼年时他也常像这样抬头看布满星星的天空。可大概是时代所趋,之后多年的时间里,无数次抬头带来的失望消磨了他的兴致,也让他再无看星星的习惯。
只是没想到,在魔王入侵地球之后,“抬头便能毫无成本地看见星星”又成了一件人人都能做到的事。这片幻觉缔造的天空下,人们还有多少美好的虚假未被戳破?
七世落雨不禁看向土炕对侧的中年人。他并不讨厌这位老哥,他与商队中的其他人一样,对七世落雨而言,只需互相展现对陌生人维持礼貌的善意,就足够双方舒服和气地相处。
直垂的青发与棕色呢绒衣在下一刻挤占了七世落雨脑中的画面。年轻的领头商人有着亲和的气质,担起责任时也能以足够严肃的态度面对商队众人。她对货物保密性的上心可以理解为职业修养,偶尔展现出大大咧咧的样子也显得自然。只是七世落雨最近每次想起她时,都愈发觉得不对劲,仿佛在那一层温和与一层庄重之下,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呃、哎?”炕对侧的中年人翻过身,忽然叫了一声,“这儿什么东西?”
半爬起身,他揭开身下的炕席。七世落雨也凑过去看,发现那片炕席下,竟多出一块突出些高度的木头。
“就是这玩意刚才硌着我腰了!”中年人说着,要动手把那块木头拿走。
七世落雨帮他拉住炕席:“不是说这房子早就没人住了吗?兴许是原主人需要在这儿垫着。”
中年人没回话,八根手指用力抠着木头两侧,硬将嵌下炕中半寸的木板提起。在那木板搬开之后,炕下的一片隐蔽空间也出现在二人眼前。
黑色的陷坑里,一杆长枪斜立其中。枪身有不少摩擦过的痕迹,与其摆放在一起的,还有几颗打磨成弹丸型的圣石。
“火枪?”七世落雨皱起眉头。
“这是几十年前流行的圣石枪,这儿怎么还有人藏了一支?”中年人将那杆枪从陷坑中拿出,手在枪身上抚摸着,“这儿的原主人胆子挺大,要是在自己家藏支猎枪也就算了,这种四十年前就被统一回收的东西他也敢藏着。”
七世落雨不解:“这把枪,有什么来头吗?”
中年人得意一笑:“这枪虽然看着能量不大,不过三连发时的威力,足以毁掉溪骨城的任何一道城门。当初圣石被大量开采时,王国就已经研究出了将圣石应用于武器——尤其火枪方面的办法。在那之后,也有民间能人自行将圣石改装进猎枪,不过由于威力太大,最终引起了王国的注意。”
随后他从陷坑中用食指和中指掐出一枚弹丸,精细打磨后的圣石在月光下耀着冰冷的光:“不过,其威力大的原因还是因为这类子弹……”
“你先等等。”七世落雨打断道,“照这么说,这支枪算得上是高危武器吧?”
中年人愣神片刻,随后点点头。
“既然发现了,就不好再在这里放着。”七世落雨从中年人手里接过枪,四下看了一圈,视线又回到中年人的脸上,“你打算怎么处理?”
中年人释然地笑笑;“有什么不好的,就在这儿放着,你不说,我也不是说。咱们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进城之后,这杆枪何去何从都与我们无关了。只要不被别人发现,有什么关系?”
“当然可以这么做,不过既然咱们已经见到过这杆枪,今晚只怕睡不安心了。”
“你要真在意这个,现在把它交给孟紫怡不就行了?等进城了,它该交给谁咱就把它交给谁,有什么担心的?”中年人见七世落雨还在考虑着什么,索性从他手里拿过枪,抱在怀里向屋外走去。
你交给她,她又能放哪?
七世落雨心中争辩着,又想:这杆枪放在哪都是个祸害,或许让它在枕头底下压着确实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呢?
可中年人已经推开客厅大门,走进房前平坦荒凉的小院里。
从炕头取下挂剑,翻身下床。七世落雨正打算跟去一同送枪,却忽然听见村庄口传来一阵骚乱声。而后,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延荣村的街道中回响。
那抱着枪出门的中年人又急忙重回屋里,怀里的圣石枪往黑黢黢的陷坑里一丢,又用手掌胡乱将弹丸归拢入坑。搬回木板,直到那块木头稳稳地嵌进炕中,他才翻回炕席,长出一口气。
“外面的来人是谁?”
七世落雨透过炕头窗户看向延荣村头,村头正行来一队卫兵。为首的人是个年轻小姑娘,身穿鳞甲,头扎束带,耳侧两缕金发从肩前垂落,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威严压制着自身阅历不足带来的稚气。在她身后,跟着一支二十多个身穿溪骨城铁甲的卫兵队伍。
这支队伍自进村后,只带着缄默的高傲在村路上行进。
“溪骨城城主家的大小姐,凯蒂萨·银柳。”中年人凑到七世落雨耳边,“我在溪骨城生活了二十年,她小的时候,我还参加过她的满月宴呢。”
七世落雨望向马背上的银柳,她的气质与这座村庄格格不入。
“城主的女儿?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说城主要确认我们的安全才能放行嘛,我估计呀,这就是所谓‘确认安全’的环节。”中年人再度放松下来,双臂于脑后交叉,靠在墙上,“不然也没办法解释她是来这儿做什么的嘛。”
七世落雨又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那队人只是无声地在街道上徘徊着。于是他也放松下来,倚在窗边:“这么大的人物咱商队可招待不起,她最好什么都不做,或者就在这溜达整夜。”
话音未落,他就听靠在墙上的中年人倒吸一口凉气。七世落雨循声看去,才发现中年人脸色苦闷,眉头紧皱。他对七世落雨说道:“不对,我好像想起来了,这群人可能不是来确认我们安全的。”
“那是为什么?你总不会想说,他们和我们一样被溪骨城拒之门外了吧?”
“……”
中年人沉默半响,叹了口气:“一周前,我还没离开溪骨城的时候,就曾听到过城主女儿行商历练的传闻。”
“如果传闻是真的,那么眼下的情况,就是行商归来的大小姐被她父亲的卫兵阻挡在城外,甚至赶到了这么一个破村子。”七世落雨沿着他的思路继续道。
“不对,这怎么可能?哪有父亲会和自己亲生女儿过不去的?更何况他还是溪骨城城主,要是我,我也得给自己女儿开一条小道放进城。”中年人连连摇头,“这不对,这不对。”
“所以你没人家那么大公无私,做不上城主。”七世落雨笑着看向他,“不过你看,如果事实真如我们刚刚所推测的,这群人进村之后就要……”
他的声音渐低,最终掐断了未说完的话。
这群人入村之后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没有过夜的住所。
以中年人口中这位大小姐的傲气,她会带领卫兵们作出在村里庄严巡查的样子也说得过去。不过,一旦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真实原因被村中住客所知,事情就陷入了任何一方都无法妥协的尴尬境界。
已是深夜,银柳的队伍入村时,街道上便已经空无一人。可如果银柳要找人交谈,便要放下一身傲气,主动请求别人为自己的队伍让出房间,再住进这老旧肮脏的屋子里。
凯蒂萨·银柳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而村中住民同样无法出门,无论是原村民还是商队中的商人,除了孟紫怡,他们中任何一人都无法代表其余所有人的与这位贵客交流。
更重要的是,即便孟紫怡站出来,也依然无法解决村中住屋不够的问题。
因此,屋外的银柳只可于街道上巡查,屋内的商人与村民也只可维持状态“安然入睡”。
就在七世落雨倚在窗边,思绪飘走时,窗外却兀地多出一张凶恶黝黑的脸!
坐在炕头的中年人被吓一跳,忙翻过身去。七世落雨却微微缩紧眉,与窗外人对视着。
那人在窗前停留了近十秒,才收回视线,转头离开了这屋窗前。可他全身穿戴的溪骨城制式铁甲却让七世落雨再度陷入了怀疑。
这些卫兵在观察屋里的住客,莫非他们的确是城主派确认进城者安全的?
又或者,是凯蒂萨·银柳做戏做全套?
他再次看向窗外,此时,街道上的卫兵们已经不满足于徘徊巡查。几乎每间房屋的窗前都有流动的卫兵在监视着屋内的情况。
“这还怎么睡觉……”炕头传来中年商人微弱的抱怨声。
“他们有精力折腾就随他们去吧。”七世落雨也不成想,能在这破村里收获坐牢的体验。
“年轻人身体素质就是好……”那头轻声嘟囔着,过一会儿也没了动静。
屋里重归寂静,街道上传来卫兵巡视的踏步声,时远时近。
七世落雨侧卧在炕上,仰头正好能透过窗看到夜空。他原以为今夜会在这样的寂静中度过,却在睡意朦胧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倏地支起手臂,看向窗外。
有道壮实的背影穿过小院,直奔向院西北角的茅房。
主屋坐北朝南,茅房建在西北角,正是因为不易被院外人看到。七世落雨所住的房间,即使透过窗,也只能从侧面看见茅房外的动静。
可正是因此设计,在街道上游荡的卫兵便看见穿过院落的一道身影走进视野盲区。于是两个卫兵前后走进小院,在茅房前站定后,其中一人猛地拉开门……
“我超!你们干什么?!”
男人惊魂未定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村庄中。
相隔几十米,屋内的七世落雨依旧看得清楚。提着半边裤子出来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他从两卫兵的身侧走过,神情满是迷惑与愤怒。
“为了确保安全,例行巡查,先生。”
拉开门的卫兵平静地回答。
“你们到厕所例行巡查来了?”络腮胡男人满脸难以置信,他分明看见了,开门瞬间这两人嘴角浮现出的笑意。
卫兵话语中多了丝轻蔑:“这是为了确保安全。”仿佛是他勉强自己挤出这句话似的,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卫兵看得到络腮胡男人全身在颤抖着。那人攥紧了拳头,憋红了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站在原地瞪视着卫兵。
只是在肃杀寂静的夜里,面对折射着月光的盔甲,因自尊心受辱而情绪激动的他如同无理取闹的幼崽,行径荒谬却淡漠的卫兵们倒更像平静的常人。
两个卫兵没再说话,转身欲走。
在他们身后,络腮胡男人的表情从错愕到咬牙切齿,终于受不住自尊被压垮的挫败感。屈辱感包裹着愤怒顺脊背冲上头脑,又化作悲痛的苦辣流入四肢百骸。
只见他扑上其中一人背后,紧贴卫兵背甲,单手将他勒倒在地,另一只手便作拳要向脸上打去。
可卫兵毕竟有两人,训练有素又身着铁甲。男人擂下两三拳,就被第二个卫兵一脚踢在脸上。硬铁撞击着男人的腮帮,他头一歪,喷出一口血,手便松了劲儿。被他勒住的卫兵这下也起身,又向他肚子上踢了一脚。
这场发生在茅房门前的战斗,拳脚间朴实得不如街头斗殴。
七世落雨探出窗向外望去,月光下的街道尤显冷清,看来还没有走近这附近的卫兵,又看看倒在地上的络腮胡男人,他蜷成一团,连呻吟都变得微弱。
这群卫兵在想什么?
两卫兵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没有扶起的行为,也没有离开的预兆。
他们只是看着,就如他们在街上行走时,就如他们打开茅房门后。
他们只在看着这个成年人的一举一动。
“二位请离开吧,这里很安全,不必再巡察了。”
清冽男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卫兵们抬头,才见青年身穿黑色长袄从屋北面走来。他身后,敞开的窗吱呀作响。
“几分钟前您还和被小魔王蛊惑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卫兵语调上扬,以优雅的用词修饰他的高傲,“先生,不要用您的常识理解关于魔王的一切。”
七世落雨看着他们的双眼,如同炬火,缓缓烧焦络腮胡男人已被踏烂的自尊。
“可我只看见一个被‘正义’逼到绝路的普通人。”七世落雨与其中一人四目相对,“而且我猜,你们并没有巡察延荣村的权力。”
“如今你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以溪骨城卫兵之名,因无处过夜的现状对住户进行报复而已。”
七世落雨在卫兵五米以外止步,那两卫兵面色不善,注意力也彻底从络腮胡男人身上移走。
“真没想到啊,凯蒂萨·银柳的心胸竟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两卫兵缓缓走向七世落雨。后者的双臂随即浮现出点点星光,流转之下,竟如手臂缠绕着流动的银河!
随着呼吸,那片银河星光更盛。卫兵上前两步,铁拳将打来时,被七世落雨单手接住,腕一抖,大片星光顺其手臂缠绕而上,那人顿时被一股怪力掀翻在地。
相距不远的另一卫兵也冲上来,却见七世落雨右拳猛探出黑袄袖子,远远将拳打出,便被凌空一片星光击中腹间,倒飞进茅房里。连惊愕的表情也来不及做出。
电光火石间,两卫兵已各自瘫倒,止不住地呻吟。
七世落雨扶起昏在地上的络腮胡男,手臂上的星光也在一招一式之后逐渐黯淡,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