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笙 第一幕 消逝的马尔克斯(五)

3月26日 云堤城 莲花区 新海商业广场附近
白色的烟雾絮绕在空气中,与雨水交会在一起,烟雾萦绕在眼前就好似置身于一场走马观话的电影中。据说,人的眼睛拥有两亿的分辨率,能够清晰的看到眼前那些最为细腻的东西。可是沈笠却觉得这种事情得分情况,现在的他坐在广场一隅的雨亭下,翘着二郎腿,抽着他的十块钱香烟,身前是一座座高大的楼房,还有那闪烁着五颜六色光芒的霓虹灯,顿时感觉有些恍惚。
繁华——这就是莲花区的代名词,这个行政区域几乎包揽了半座牡丹山,住宅区围绕着这并不陡峭的平缓山坡,一座座高楼在这里拔地而起,造就了云堤城的市中心。从这里往西走大概四个十字路口的距离,就是莲花池公园,据第一批被“海洋移民计划”招揽至云堤城的人们称,这座湖泊完全违背了地理学的范畴,竟然能够在没有雨水和河流的情况下,存续着这么一个淡水湖,而湖面上则是有着许多的莲叶和荷花,他们认为这是神明给予这批开拓者的恩赐,因此将此地命名为莲花池,这也是莲花区的命名由来。
关于莲花池,后来也有科考队对莲花池的水质和地底暗河进行过考察,除了证明莲花池的水质是符合国家标准的二类水以外,很意外的,他们连一条连通湖泊的水源都没有找到。这个故事众说纷纭,却最后都不了了之。当然,沈笠也坏疑过是不是“源”存在于这水池,可后面他觉得这对于自己制造天气控制系统毫无帮助外,便彻底将这个问题抛到脑后了。
现在的莲花池已经是一座漂亮的公园,在暴雨还没有来临之前,这里一直都是吸引外来游客的胜地;这个地方曾经还被某个著名的电影取过景,沈笠记不得那个电影的名字了,只记得故事讲述的是一个看样子很美好的爱情故事,在那个故事中,世界的天气都失控了,男主和女主相遇后,发现女主拥有让天空放晴的能力……
“放晴的能力啊……要是能够发明一个抑制‘源’的东西就好了。”
沈笠甩了甩脑袋,在心中打消了这个想法。他是个搞科研的,必须要以赛先生为判断的基准,那些文艺作品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沈笠博士!”
就在准备抽第五支烟的时候,他听到了陈学林的声音,顺着声源的方向望去,只见这个玩世不恭的年轻人站在马路的对岸朝着他招手,他的身后跟着一对男女,应该就是他找来担任助手的人吧。两个人……这个数量和沈笠预设的有些差距,不过有句话说得好,有总比没有强,所以他对接下来的研究心中又抱有了一丝期望。
绿灯亮,三位年轻人顺着斑马线小跑着来到沈笠的身边,他们的鞋子践踏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的水滴与霓虹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圆形的光斑。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样貌,沈笠顿时感觉自己或许真的是已经老了,不是年龄,而是心灵。
“呦吼,按照之前说好的,这两个人我相信就是你需要的人。”陈学林放下雨伞,兴奋的介绍着身后的二人,“这位女孩是路寻南,静海师范大学学生,和我一样目前正在攻读物理学硕士……因为你失踪了一年,再加上她是转专业过来的……所以你不认识她;至于这位则是程安易,攻读应用数学专业硕士中。”
“我好激动啊!今天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沈笠博士了!喂喂博士,您拒绝诺贝尔奖的事情是真的吗?那些网络上的媒体一天到晚只会胡说八道。”叫做路寻南的女孩似乎比陈学林还要激动。
“我说寻南……这样子说话是不是不太礼貌。”
“哈?之前学林来找我的时候,是谁在那里活蹦乱跳的?怎么,到现在开始装起来了?你以后要是再这样,小心我把你鼻子给揪下来。”
反而,是这位程安易的举止还稍微有些正常,他望着路寻南有些无理取闹的样子,无奈的叹了叹气,而后向沈笠道歉,而沈笠则表示自己不像那些电视机上那些所谓大人物一样,看起来不可亲近似的。沈笠认为自己是一个性格平缓的人,对于那些偶尔会冒犯到自己的年轻人,他向来都是报以宽容的态度。
“谢谢你沈笠博士……路寻南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还请您见谅。”
“没事的,有个性是好事情。省得到最后变成我一样,满脑子除了自己的世界连普通的社会都难以融入进去,哈哈哈哈——”
沈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他觉得对方看着自己的样子就像是看着一个怪人,不过就像沈笠自己说的那样,他被当做怪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多一次又何妨?不过对方既然是自己找来帮忙的助手,那还是稍微有一下自己的威严吧,于是沈笠很费劲的恢复了之前的表情,轻轻咳嗽了几声后,指了指身后的大厦。
“咳咳——新海商业广场,你们年轻人最喜欢来的地方,当然之前我在中科院的时候也来过这里,我找了一家湖南菜的馆子,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沈笠博士您太客气了,光是让我们加入您的研究计划中我们就已经很开心。吃饭什么的就……”路寻南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不不不,这是必须的,我没什么钱,就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报答你们二位能在学业之余帮我。”
没什么必要再说那些客套话了,四人朝着广场右侧的百货大楼走了进去。
说是百货大楼,倒不如说跟像是多功能大楼,因为除了商场以外,这栋大厦里面还有着游乐场、街机厅、手机店、饭馆、超市、菜市场……关于这种多功能形的集中大型购物中心,沈笠最早知道这样的建筑模式是在北京念大学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沈笠,还只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大学生,因为性格孤僻的缘故,哪怕是在这种当时号称国防七子的大学中,他还是找不到任何朋友。这种性格上的缺陷,导致了他这个人对这种人流密集的地方感到恐惧,可沈笠却又无法忍受这种长期没有人说话的状态,于是他会在每个月抽空专门跑到这种地方,找一家咖啡店坐一天,而后又过起一个人的生活。
就好像是一个喜欢吃辣的人犯有胃病,医生让他不要吃辣,却还是会在每个月无视医嘱给自己放肆一下。一行人顺着自动扶梯来到三楼,找到预定号座位的饭馆,顺着服务员的引到,他们在一处靠角落有窗户的位置就坐。陈学林和沈笠一侧,程安易和路寻南则是另一侧。
“湘竹居……不错的名字。”程安易坐下后,拿起茶杯为大伙倒茶,“我记得学林你是湖南人吧,有什么值得推荐的东西吗?”
“诺,菜单。”路寻南把菜单送到陈学林的身前,似乎俨然忘记了沈笠这位主持者。不过他也对此并不在意,点菜这种事情他本来就不怎么擅长,他点菜的时候常常都是眼大肚小,导致吃到最后浪费一堆粮食。
“首当其冲的,茶树菇茶树菇,我小时候我妈就经常做给我吃。还有就是霸王别姬、牛中三杰、百鸟朝凤……”
“我说陈学林啊,你们那儿的人给菜起名字都这么有格调的么?”沈笠实在是忍不住了,便轻微的调侃起来。
“大多数情况是这样的。”他拿起笔,在菜单上快速勾勒几笔后,递给身边的服务员,“可惜了,我们这里坐的都是一桌子理科生,整不来这些东西。”
“嘛——比起这些,对于牛顿莱布尼茨公式、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柯西积分定理、麦克劳林公式,这些东西我倒是很在行。”程安易不慌不忙,也加入到了谈话中,他端起茶水,像是捧着什么贵重物品似的缓缓喝着。
“是啊,对于这种学数学的榆木脑袋,我们学物理的就舒服多了,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们还可以去实验室做实验……微积分和函数这种东西……我看着就头疼。还好我只要学空间解析几何,多重积分,多元函数积分学这种稍微简单一些的。”路寻南趴着把脑袋放在桌上,一边揪程安易衣袖上的扣子,一边露出一脸坏笑的表情。
“别揪我衣服啊……”
“嘿嘿。”
“唉——你这话说得好像我真的是个榆木脑袋,我们学纯数学的很辛苦,除了就业困难之外,还有一个就是学数学拿不了诺贝尔奖。”
“哦?为什么?”路寻南起身,杵着腮帮问道。
“这我知道,因为诺贝尔女友与数学家私奔让其大受刺激,单身终老,许多人推断诺贝尔在设立诺贝尔奖项时将数学排除在外为了发泄年轻时遭数学家横刀夺爱,而这位背黑锅的数学家是米塔格·莱夫勒。”陈学林拍着脑袋说道。
“你们别听这家伙胡说八道,陈学林除了说话不过脑子之外啥也不是。”沈笠伸出右手掐住他的脖子,“诺贝尔奖项之所以不曾授予在数学方面为人类做出杰出贡献的人,主要还是由于当时的历史背景和诺贝尔本人的科学观。数学作为基础学科,所有涉及到科学的研究都或多或少的会应用到数学,现世的物化生方面的研究,对数学应用能力的要求绝不亚于专业的研究领域,甚至于在少数方面,专业的数学学者也无法胜任某些方面的数学分析。”
“哦?沈笠博士还对这些历史有过研究啊。”路寻南又把脑袋转过来,“我说程安易你别摆出一副冷冷的表情好不好,好歹也稍微说些话啊。”
“对……对不起,那我稍微说一些好了。”
程安易被路寻南硬生生的拽了进来,沈笠看出来眼前的这个青年似乎并不太想说话,对于这种感受沈笠也感同身受,就好比之前在和城市管理委员会谈话的时候,陈学林总要出来多嘴。
“沈笠博士……既然说到了诺贝尔奖,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您为什么要拒绝诺贝尔奖的原因。”
“啊——关于这个啊。”
沈笠有些失望,还以为对方要问一些学术上的问题。
“这理由可多了去了,像是什么我对拿东西不感冒啊,不愿意离开云堤城啊。不过其中有一个比较重要……”
“那是……什么?”程安易瞪大了眼睛,路寻南也凑了过来。
“就是天气控制系统啊,用我的那套收集源的系统,云堤城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沈笠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得意的表情,“云堤城……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看着这座城市一天天变好,难免会产生一些自私的心理。程安易,你知道诺贝尔奖里面有个很重要的条约是什么吗?”
对方摇摇头。
“得主必须将自己的科研成果公开给全世界。可是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天气控制系统、源、还有云堤城,它们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不愿意失去它们。”
“可是……不把成果公开,就不怕被冠以自私的帽子吗?”程安易拿出手机,“我看网上,到处都是骂你的声音,国外的媒体说你这个人做事情很功利,不愿意分享,要把你驱逐出科学界。”
“我呸,当初美国人发明原子弹的时候,咋就不把成果分享出来呢?这些人玩起双标来,确实很有一套。”沈笠骂了一句脏话,这让他感觉很痛快,对于那些带戴着有色眼镜看自己的家伙,他早就想这么说了;可是短暂的开心过后,他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而且还要一个重要的原因;当初发明天气控制系统的时候,发布会上,城市管理委员会说我是个‘无私奉献的伟大科学家’,他们对人们说我会无偿贡献出这一套系统,最后的结果我相信你们也知道。”
“对不起……”
程安易默默低下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沈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哪怕嘴上不说,他还是想要成为沈笠这样的人,可是听到这些情况之后,他的内心出现了一些微微的动摇。
“没事的,这种事情我反正也已经习惯了。”
沈笠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窗外远处的牡丹山。寒天寺被山脊挡住,只有隐约的轮廓徘徊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不过在那道弧线的中点处,却很突兀的有着一座高高的铁塔,那座铁塔的顶端闪耀着红色的灯光,像是在向天空输送着什么信号——闻名于世的天气控制中心,就建立在那座铁塔的下方。
云堤城晴空塔,拥有电波塔的职能,在天气控制系统投入使用后,该塔也作为“源”的发射塔。这座塔拥有能让游客参观的观景平台,可后来由于“源”的失控,塔被无限期的关闭了。少了一个可以放松心情的地方,这让沈笠很不开心。
他还记得控制中心刚刚建成的时候,由于自己就是个搞科研的,因此建筑的设计云堤城政府另请了别人,那个控制中心的设计师……沈笠还记得那家伙好像是同济大学建筑系出来的,那个人戴着一个眼睛,说话土里土气的,但人不算坏;沈笠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不然以他的性格,他应该会把对方挽留在云堤城定居。
虽然说系统是沈笠弄出来的,可是他却一次都没有进过控制中心,在发明系统的时候,沈笠就已经写好了操作手册,包括收集“源”的流程,释放“源”到空中进行降雨的过程。用沈笠的话说,就是只要不是文盲,都能凭借那本手册操控这个复杂的系统。至于另一个沈笠不想去控制中心的原因,就是这套系统已经不属于他了,而是属于云堤城,或者说,属于城市管理委员会。
“我觉得很多时候一些媒体在宣传上存在问题,把科研工作者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条件描写的极端苛刻。什么一件衬衫穿了二十年之类的,什么科研工作者捐献毕生积蓄。我不反对宣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和不怕苦能吃苦的科研精神,毕竟咱们国家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在物质条件上很匮乏。但是今天在经济条件物质条件大幅度改善了,如果还把大量的笔墨用在宣扬科学家生活节俭得像过去五六十年代,去世后捐献毕生积蓄。把成为科学家和科研工作者就等于苦和累。在一些人眼中,科学家就活该一辈子又苦又累,去世后如果不捐献遗产就等于违背科研精神。逼着本来有志成为科研者的人不敢去做科研。把艰苦和遗产捐赠变成一种政治正确,逼着人都不敢当科研工作者,你放心,中国将永远无法成为科技引领世界的角色。”
“我同意这个观点,可是,这种现状是思想上无法改变的……如果要是能够发明一个控制人类思想的东西,那一切问题就都能够解决了。”陈学林回答。
“真奇怪……杨萱伊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你们两个人是不是串通好的。”
“啊,萱伊姐么?除了在电视机上,我都没见过她。你们是高中同学的事情,我都还是听你说了我才知道的。”
“中国的科学家们,不会有这么惨吧……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反而是路寻南,在听到沈笠说完这番话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某个科学家……看宝马车被骂的事情?”
“记得……当初好像我们科研界的还很生气……”
“我只是希望中国的科学家和科研工作者是那种赚大钱的,有很高社会地位的,有钱有势的。年轻人的主流面对明星戏子嗤之以鼻,面对科研工作者和高级工匠能流露出羡慕的目光,人人都争做科研工作者,人人都喜欢攀谈自己认识的或者远房亲戚是某某研究院的工作人员。高级的工匠收入比白领高四五倍,院士之类的顶尖科研工作者一年挣得不比一线明星少,这样的社会分配才合理。你去过没有东西,给不了人,别人愿意和你艰苦奋斗那是别人的情分。你有东西,不想给人,站在道德制高点绑架别人必须艰苦奋斗,那你就丢了自己的本分。我们虽然知道这些事情是好像已经成了人们的默许,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去容忍啊。”
沈笠在谈论自己待遇的时候,饭菜已经端了上来,就像之前陈学林说的,重新接触社会后的感觉就是这样,既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刚刚的一席话,在旁人听来简直就像是个激进分子,可这也是他早就想要一吐为快的东西了,虽然很有可能打击到眼前二位年轻人的积极性,可是这些东西,早点让他们知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所以说啊,关于我为什么拒绝诺贝尔奖,这就是原因。咱们别谈这个话题了,吃饭吧。”
“好的,既然博士都发话了,那咱们动筷子吧,我说你们两个人……摆着这幅脸干啥?这有什么好怕,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路寻南和程安易的表情有些僵硬,这个时候,就需要时常扮演润滑剂的陈学林出场了。只见他为每人盛上白米饭后,吆喝着大家动筷子,虽然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另外两人那么悲观,但是说句实话,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未来究竟要面对的东西是什么。
“要来点酒吗?”突然,这个火车王又冒出一句。
“唔……不是说好了要研究源么?”沈笠回道。
“怕什么?云堤城现在不好好的么?不就是下个不停雨呗,卡尼期洪积事件可是下了整整两百万年的雨呢,我们这才半年不到。”
“那就来点吧……我说你小子别乱来啊,我这个月可以用的钱本来就没剩下多少了。”
“前两个月的电费还是我帮您交的呢,就稍微让我沾点便宜呗。”
于是乎,三人又沉寂在了酒肉带给人类的欢愉之中。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远处的铁塔放射出了微弱的光芒,雨,下得比之前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