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安迪
你知道,故事的结尾并不重要,生活唯一确保我们的就是死亡。所以我们最好不要让那结尾,夺走了故事的光芒。
——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

第一次遇到安迪,是在大学的入学典礼上。
我赶到会场时,偌大的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这些刚刚踏入大学的未来之星们,相识的便坐到一起有说有笑,陌生的或者兴奋地结识着新朋友,或者在角落里扣着手机自娱自乐。这些孩子的喧闹声中,溢满的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纯真与幼稚。
我在一片喧闹声中快速游过,来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我的旁边坐着一个男生,穿着黑色卫衣与灰色长裤,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双手十指交叉,扣在自己的腿上。他虽然自己一个人,但是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玩手机,而是直直地盯着前面嘈杂的新生们,面无表情地呆坐着。
我没有理会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浏览着班群和专业群中未读的几百条消息。
我的高考可以说是一次灾难,但万幸的是灾后的重建工作还算顺利。怀着父母精挑细选的期望与自己无所谓的态度,我踏进了这所大学的数学系。在那个漫长的暑假中,我按照新生简章上的要求,加了大量的群,比如班群,专业群,迎新群,社团群……太多太多的群消息堆在那里,我基本也不怎么看,只有自己遇到什么问题时,才会去群里翻阅,找找有没有相应的通知。
后来我明白,群这种东西就像一壶开水,人如同水分子一样,聚集着,簇拥着,贪婪地欢闹着,水便热着;等到人散了,水也就凉了,也就变成一滩死水。
不过我是没什么所谓,只是现在一个人比较无聊,所以清一清红点而已。当我浏览着班群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看到旁边的男生指了指我的手机,同时开口问道:
“你也是数xxxx班的?”
“怎么,你也是吗?”那时的我根本没多想他是怎么知道的,只是觉得碰到了新的同学,又惊又喜。
“对,我也是xxxx班的。要加个好友吗?”他笑着,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这时我才想起来,进入班群这么久了,我还没有主动加过任何人好友。
“好,我直接在班群里加你就行。你叫什么,我给你加个备注?”
“安迪。”
“…你是外国人?”
“当然不是。安分的安,启迪的迪。你呢?”
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他先是一惊,随后又笑了笑:“很好的名字呢,将来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我无奈地附和着,摆了摆手。
就这样,我认识了安迪。大学四年,我们慢慢地熟悉了起来,并成为了好朋友。
安迪的成绩并不突出,在xxxx班也是排在中游的水平。事实上,安迪是一个学习很努力的人。我们经常会去自习,或是一起去做作业。他会坐在旁边,一边转笔,一边盯着纸上的公式与数字,仿佛在思考什么一样。说不定过一会儿,他突然在纸上写下几行新的公式,然后继续转笔,开始新的思考。有时他也会拿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来和我讨论,我们便一起把这些问题一个个解决。有时叫他去散散步,或者去打打球,他也会以自己在图书馆为理由而婉拒。我是觉得,安迪真的是学习很努力的人。但很可惜,他的成绩仍然只有中游。我们曾经在一起分析过原因,他总是笑称自己缺少像我们一样严谨的数学思维,所以成绩没有那么优秀也是意料之中。我姑且只能接受这个说法。
安迪的体育细胞不太发达。我们一起选过足球课与乒乓球课。安迪在两门球类运动中都是新手,很多专业姿势都不标准,球技也逊色于其他的同学。但看上去,安迪十分享受学习这两门运动的过程。无论是足球的颠球,传球,点球射门以及全场的比赛,还是乒乓球的正反拍击球与训练,他都乐在其中,哪怕是犯下很多新手出现的失误,他也没有因此而感到失落。同队的伙伴漂亮的破门时,他会冲上去称赞;出现失误时,他也会拍拍别人的肩膀以示安慰与鼓励。用他的话来说:都是朋友,不用紧张,大家一起玩就好。我无法评价他的态度,但被称赞或鼓励时,我的内心还是比较开心的。
大学的前几年课程繁多,有些课程还需要几个人组队,共同完成某个大作业或者报告。安迪和我一般都在同一组,有时还会拉上我们认识的其他同学。安迪总能够快速地完成自己的部分,并且完成得“恰到好处”:并不是那样完美,但用良好来形容也不为过。其他组员出现问题时,安迪也会积极帮大家解决问题。他似乎每时每刻都在鼓励别人,称赞别人。
安迪的交际能力十分的强。我经常看到他和食堂的阿姨交流饭菜质量,和路边摊的大叔讨论生意,和出租车司机分享奇闻趣事,哪怕对方是不认识的人,安迪也能找到合适的话题,聊上那么几句。我很佩服他的这种交际能力,所以也更加好奇他为什么一直单身。有时我能碰到他和一个女生来往密切,便会私下笑嘻嘻地询问他,他也从不回避,大大方方地反驳我的想法。四年来,他都和身边的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和距离,他也很喜欢身边的每一个人,因为他觉得所有人“都很厉害”——这是他的用词,虽然我不明白哪里厉害。
平时没有课程或者作业时,我们也经常在一起聊天,安迪每次都能带着愉悦的笑容,把自己了解的话题说的天花乱坠,碰到不了解的话题时,他也会耐心与我讨论,给出自己的见解。有时候,安迪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总能向我抛来各种各样的问题:
“你说,游戏里的NPC或者怪物,有没有自己的感情或者想法呢?”
“诶诶,你觉得现在智能AI发展的这么快,会不会哪天就取代人类了?”
“不知道黑衣人里面的那种记忆消除装置能不能实现。话说你看过黑衣人没啊?”
说实话,我真的看不透安迪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不仅想法看不透,就连他的心情我也根本看不懂。每次我们聊天时,安迪总是乐呵呵的,笑着和我交谈。我能够体会到,安迪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也正因为如此,我从来没见过安迪生气,或者伤心,或者表露出其他的感情。哪怕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他也是用笑容去面对一切。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我觉得每天开心点没什么不好的。
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转眼间,我们便迎来了大学毕业。在毕业典礼上,我们都穿着学士服,在校园的各处拍照合影,以作纪念。安迪并不怎么喜欢拍照,但是我们仍然拍了一张两人的合影。在散伙饭上,我们都微醺着,狼狈着,互相开着玩笑。饭过三巡,我不经意地开口问他:
“毕业之后,你打算去做什么?”
安迪举着杯子,晃了晃脑袋:“不知道,也许去当个作家?”
“作家?学了四年数学去当作家是吧?”
“哎呀——你不懂你不懂,现在的好多文学作品都,都是那种,非专业出身写的啦。只要你写的像个谜语人,再配上点看起来很有道理,实则狗屁不是的文字,你就可以,发表作品啦,肯定有人买账的。…”他仰面朝天,双手随意地在空气中挥舞着,大声地宣扬着危险的见解。我生怕他把手里的杯子打碎了。
“真别闹了。你要去哪里找工作吗?”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随后放下手里的杯子,双手背到脑后:
“我不知道。可能有些要做的事情吧。你呢?哦,对对对。”他把手伸过来,越过桌子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已经是研究生了,然后接着读博士,对吧?”
“真亏你还记得啊。”
“那你的事我能忘吗?永远忘不掉的。”他似是非常自豪地拍拍自己的胸脯,随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拿起了杯子,在手里把玩着。“真好啊,咱们班那些同学,包括你,真的很厉害啊。啧。”
“行啦行啦,别从这假客气了…”
“别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他涨得通红的脸上,挂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你们真的很厉害的,特别是你。”
“啊?我怎么了?”
“我之前说过,你将来肯定能干成一番大事业的。”他狡黠地笑了笑,随后把茶水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安迪当时是什么想法,但后来的我觉得,我并没有实现他口中的大事业。
毕业后,安迪莫名地失去了联系,我怎么样都收不到他的消息,微信上也没有了他的动态。我认为他应该是工作忙,需要的精力很多,我只能这么理解。
我去了另外一所学校读研究生,并在第二年顺利地转为了当校的博士,开启了漫长的学术之旅。课题组的老师和师兄师姐人都很好,对我的指导与照顾也很精心,很到位。然而我时常会回想起本科那几年,和安迪一起畅聊的日子。那种不考虑约束与规则而大谈特谈的疯狂,现在已然是烟消云散。每天和身边的人们聊几句,打几次招呼,一日份的说话余额就用完了。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着,成为了日常,倒也好,毕竟日常就是无聊的线性组合。如果哪天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确实不无聊,但也确实不是日常了。
后来,我顺利地毕了业,去了一所新的学校当老师。大学老师的工作听起来不错,做起来当然也是还好。我还没有带自己的学生的资格,不过可以在搞学术的同时,教一教新入学的学生们一些大学的课程。我特别享受在黑板上画积分号的过程,那一笔下去的顺畅,或许别人真的很难理解。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说不定我会找到一个心动的女生,然后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再看着自己的身体随着时间流逝而一点点被抹去。这样就挺好,还要什么大事业呢?
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不是吗?
我非常喜欢学校旁边的一家川菜馆,价格公道,菜量也很大。有时候我会自己去那家店吃饭。不过每次去的时候人都很多,所以我都会避开饭点,晚点再去。
大概晚上九点多,我把伞放到门口,在川菜馆坐下,要了一盘麻婆豆腐,一碗米饭。麻婆豆腐讲究的是麻辣烫香,酥嫩鲜活,下雨的夜晚来上这么一份宵夜,也算是给清冷的一天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菜上了,我拿起筷子,正准备大快朵颐时,一个人忽然坐到了我的对面。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瘦长的脸,以及一句低沉的男声:
“这里应该没人吧?”
“没人…哎?你是?哎?安迪?——啊?你怎么在这里?”
那个声音太熟悉了,直接将我带回到多年前入学典礼的那一天。他还是穿着那身黑色的外套和灰色的裤子,黑框眼镜挂在他的鼻梁上,短发变成了烫过的长发,下巴和嘴唇旁的胡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沧桑了许多。
“偶尔路过这里,想着吃个饭,然后就看到你了。”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与沙哑,但是原本的声线没有变化。我赶紧叫来老板,又多点了两个菜,问他喝不喝点,他摆了摆手,说自己只喝水,健康。我们边吃饭,边互相寒暄着。
“…你来这边出差?还是就在这工作?”我放下筷子,问起他的现况。
“嗯,来这边出差,过几天就走了。”他拿过我的杯子,给我倒了一杯水。
“那你现在在干啥工作?毕业之后我就联系不上你了。”
他转起了手中的筷子,像是转笔一样从容。
“在一个研究所,研究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怎么还有意义的事情?搞得这么神秘吗?”
“也没有很神秘,你想听我可以给你讲一讲。”
他拿起了一根筷子,拨弄着桌子上的两块骨头。“呃…你知道记忆是怎么产生的吗?”
“好像很久以前你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记得是某些细胞受到外界刺激后,有什么机制会产生记忆的吧?”
“不错。”他拨弄着一块骨头。“大致就是你说的这样。比如我这根筷子就是外界的刺激,这两块骨头就相当于两个你所说的某些细胞。”他把其中一块骨头,用筷子夹着,放到了另一块骨头旁边。“现在这份刺激,让这些细胞间产生了联系,那么它们就会同时兴奋。很多很多这样的细胞联系在一起,就形成了记忆。”
“哇哦,所以你就在研究记忆?”
“准确来说,是在研究定向的记忆。”他抽出一根牙签,将两块骨头串在一起。“你也知道,有些联系并不是长远的。一旦失去了某些刺激,这些细胞的联系就没那么紧密了,于是记忆就会失去。那么如果有办法,将这些细胞永久地联系在一起,就像这两块骨头一样,一直兴奋,一直不分开呢?”
“那么…这段记忆就不会消失?”
“不愧是你。”他扔掉手里的骨头。“我想做的,就是希望让人能够永远地留住记忆。当然,不是全部。”
“那是?”
“留住令人开心的回忆。”
我沉默了一会。说实话,这很符合他的性格,毕竟我的记忆里,他本身就是一个十分爱笑,每天都十分开心的人。但…
“嗯…听起来不错。所以你已经实现了?”
“差不多了,我…我们所研究出一些化学物质,能够永久降低细胞间冲动传导的阈值,再通过一些物理手段把细胞组合成网络,我说的就基本实现了。”
“那些化学物质怎么产生作用呢?”
“液体药剂,注射,口服。放心,对人体无害。”
“厉害啊。感觉确实是非常有意义的工作。这样人们就能有更好的心情了。”我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把真实的想法说出口。
“你真的这么认为的?”
为了避免他发现我的真实想法,我慌忙喝了口水作为掩饰。“当然了,我能骗你不成?”
他盯了我一会,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是啊,你什么时候骗过我呢?”
我松了口气,连忙提出一个新的话题:“那你这个工作很辛苦吧,应该很忙?”
“嗯,还好,我的父母也很支持我,所里也很支持我。只要有干劲,就不觉得辛苦。”
“你父母?”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他提到他的父母。
“是的,他们都很支持我。我也希望能借这项工作,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吧。”
仔细想想,倒是没什么问题。如果能够申请专利的话,就能有一笔不小的收入,再加上一些正面宣传,看来还是很有前景的。我正在这样想着,他突然又开口问道:
“你呢?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啊…“说到这个,你当年可是骗了我啊。说我能做一番大事业。我现在在这里当老师,就那边那个大学,当老师。平常教教课,搞搞研究。就这样。”
我本以为他会嘲笑我,然而并没有。他只是把手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笑着对我说:“真好,真好啊。大学老师…我有些羡慕了。”
“你在嘲讽我吗?”
“当然没有。老师肯定是很大,很有意义,很光荣的事业嘛。”他把双手揣到胸前,“真好啊。咱们这些老同学老朋友,你们所有人,真的都很厉害。”
“行啦,别在这里吹了。好不容易见一次,净从这里…”
“你想去我的研究所参观下吗?”他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我从他的双眼中,读不出任何想法,就如同多年前他提出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时,我也读不透他一样。
“当然好!我还挺好奇的呢!”
他站起身来,把什么东西拍到了桌子上。“我该回去了。等过段时间,你不忙了,你联系我,我带你在我们那好好转转。”说完,他摆了摆手,向店外走去。我望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收起了桌子上留下的一些纸币,那是他支付的这顿饭钱。
我在回学校宿舍的路思考了许久,也激动了许久。我终于又有了一个可以了解他的机会。我要好好看看,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当我下次见到他时,他一定会告诉我答案,就和很久以前一样。他不会骗我的,他总会告诉我他的想法的。
我是在警察的通知下最后一次见到他。
简单的坠亡,简单的个人原因,简单的结束。
我去拜访了他的父母和同事,但他的父母却全然不记得他的存在。
他也根本没有什么研究所和同事。
警察把他的身份证交给了我,这是他最后留下的唯一物品。
我盯着证件上他的照片,他仿佛也在嘲笑我。
哈哈,蠢货。这次被我骗了吧。
永远留住开心的记忆的唯一方法,就是永远失去伤心的记忆。
宿舍太乱了,需要好好地收拾一下。抱着这个念头,我把宿舍翻了个底朝天。在翻到一个旧背包的时候,一张破旧的证件从包中滑落。我捡起它,发现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物品了,上面的字和照片都风化得不成样子。
我盯着难辨的痕迹,才发现这是一张身份证明。在本该有名字的那部分,印有几个浅浅的字迹。仔细看来,这张身份证明的主人的名字,应该是三个字。
我甚至不记得他是不是叫安迪。
我甚至不记得我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