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eelee《联合》第一部第二章
02
事实上,这件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柯伊伯带的奇异事件的报道刚刚发出,那里的天幕出现了奇特的新光源。当这种大新闻爆出时,你就该去伦敦,在办公室的饮水机旁、在酒吧和咖啡吧里,和你的朋友们聊聊这种巨大的、改变生活的新闻,谈谈最新的传闻。
但我必须回家,回曼彻斯特。这关乎责任。我失去了父亲。那年我四十五岁。
我从小住在我爸的房子里,那是郊区一条小街上一堆一模一样的房子中的一个:匀称的双拼房,前后各有一片草坪。在一个耀眼明亮的九月早晨,我站在车道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试着出离悲伤。
这些小房子建于五十年代,也就是我出生前不久,与市中心背靠背的排屋相比,它们一定显得很令人向往,也比几年后的大公寓楼要好得多。但现在,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这些砖砌的房子看起来既草率又廉价,小花坛也在沉降,室外的一些装修,比如车道两旁覆盖着的抹了腻子的煤渣块,已经摇摇欲坠。街道原有的特色已荡然无存。这里慢慢出现了双层玻璃的塑料框窗户、重建的新式屋顶和烟囱、建在车库上的平顶卧室,甚至我父亲家对面的房子前面还加盖了几间小温室,以迎合南面的光线。将近五十年过去了,这些房子发生了变异、演变,变得面目全非。
人们也变了。这里曾经是一条年轻家庭汇聚的街道,我们这些孩子在这里玩着精心设计的游戏,只有当偶尔有汽车从主干道驶来时才会暂停。那时,一户人家一辆车,小莫里斯轿车、凯旋摩托和林肯轿车,整齐地停放在小车库里。现在,到处都是汽车,车道上杂乱无章,人行道上还停了两辆车。我看到,有些小花园已经被挖空,铺上了路面,为汽车腾出了更多的空间。没有一个孩子,只有汽车。
但我的家,我的老家,却与众不同。
我们家的车库门还是原来的木制风琴造型,小木框窗户,还有房子前面的窗台也还在,我经常坐在那里看漫画。但我可以看到木制品已经破损、开裂,甚至可能已经腐烂。房子前面曾经长过常春藤,那可算是一种奢侈的绿色涂鸦。常春藤早已不复存在,但我可以看到砖块上的裂痕,那是常春藤附着的地方,风化得已然苍白。就像我母亲还在世时一样——她十年前就去世了——我父亲只做最基本的翻修工作。他平时工作就和建筑有关,他说他上班搞房子已经够累了。
我所能看到的为数不多的现代设备之一,就是前门墙上醒目地挂着一个银色的防盗报警器盒子。爸爸上一次被盗是在几年前。他花了好几天才注意到,发现车库门上的锁被灵巧地撬开了,他不常开的那辆车的窗户被砸碎了,地板上有一圈整齐的粪便。警察说是孩子们干的。这使得他惶惶不可终日。父亲一直很自负,但他一直被自己的年老力衰所困扰,他无法像以前那样反击他人的残忍自私。我付了警报器的费用,并安排人来安装。但我很惭愧地说,这是我第一天真正看到安装好的它。
即使有报警器,前门的一扇窗玻璃还是裂开了,就坏在那里,没人来修。
"乔治·普尔。乔治,是你吗?"
我转过身,吓了一跳。站在我面前的男人身材臃肿,脱发严重。他穿着隐隐有些不适合他的衣服,也许对他来说太年轻了——亮黄色的 T 恤、牛仔裤、运动鞋,胸前的口袋里还塞着一部笨重的手机。尽管他的体型像头熊,但你一眼就能看出他很腼腆,因为他缩着肩膀,似乎想掩饰自己的身高,双手合拢放在腹前,互相拨弄着。
尽管他头发已经泛灰,发际线也后移,脖子和下巴变粗,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彼得?"
他叫彼得麦克拉伦。我们是同一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同一个班级上课。在学校里,他都让大家叫他彼得,从不叫他的昵称皮特或珀泰,我猜他现在也一样。
他试探性的伸出手,掌心冰凉而湿润。"我看见你开车来了。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啥在这儿。"
“还好吧。我父亲经常提起你。他说你的旅行大衣很漂亮。”
“什么?哦,我懂了。”
"你这衣服直接让我梦回学生时代。我以为现在买不到了呢。”
"我有专门的供应商。是他们专为追求时尚的人准备的。" 确实如此。
我们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我总觉得和彼得在一起会很尴尬,因为他是那种永远无法在同伴面前放松的人。他的面孔有些不一样,我花了几秒钟才看清:他没有戴那副厚厚的眼镜,那是他在七十年代还是个孩子时就戴上的。我看不到隐形眼镜睁眼的痕迹;也许他做过激光手术。
"我很抱歉打碎了你的窗户,"他现在说。
"你干的?"
"是他死的那天晚上。我给你父亲送晚报时,他没有来开门。我想最好还是去看看......"
"是你发现他去世的?这我可还不知道。”
"我必须进屋去修窗户,我觉得进去之前得先和你吱一声。"
"没问题。" 我被他的体贴所感动,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能感觉到他袖子下的肌肉。
但他马上把身子侧到一边。他说:"关于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我很遗憾让你看到这一幕。" 我知道我还得再说些什么 "谢谢你去看他。"
"我没起到什么用处。"
"但你尽力了,他和我说过你是如何照顾他的。你还帮他修剪草坪——”
"这又不麻烦,毕竟我们小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是啊。"
"你还没进去过吧?"
"你都看到我在停车了,那我怎么可能进去呢。"我有点刻薄地说。
"要我和你一起进去吗?"
"我不想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吧。”
"不麻烦。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我们围绕着这个问题来回扯皮,尴尬的无可救药。最后,我只得接受了这个提议。
我们走上车道。我隐约注意到,就连柏油路面也已经朽坏;在我的体重下,柏油路面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拿出一把钥匙,是通知我死亡的医院寄给我的。我把它插入耶尔锁,然后推开门。
一阵嘈杂的 "哔哔 "声响起。彼得从我身边走过,在门廊一个敞开的柜子里的控制盒上输入了一个密码。"他给了我密码,"他说。"防盗警报器的密码。以防误报。我就是这样破窗而入,关掉警报的。如果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我有钥匙。但他装了一个插栓和一条链子 所以我不得不打破窗户——"
"没关系,彼得,"我有点不耐烦地说。闭嘴。他从来不懂得分寸。
他安静了下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屋子。
我儿时的家就在这里,一如既往。
大厅里,帽子架上摆满了发霉的大衣,电话桌上放着七十年代的听筒,纸箱里堆着一堆潦草写下的名字、号码和笔记,这些笔记都是爸爸的笔迹。在爸爸在墙上凿出的凹槽里,有一尊小巧精致的圣母玛利亚雕像。楼下是餐厅,摆放着伤痕累累的旧餐桌;小厨房里有油腻腻的炉灶和贴面塑料台面的桌子;客厅里有书架、破旧的沙发和扶手椅,还有一套新得出奇的电视系统,配有录像机和 DVD。狭窄的楼梯——正好十五级,就像我小时候数的一样——通往楼梯平台,楼上有浴室、主卧室和三个小房间,还有通往阁楼的小舱门。墙纸很普通,但看起来并不像我想象或担心的那样寒酸。所以,自从我五六年前来过之后,爸爸一定装修过了——或者是让彼得装修的,他站在我身后的门垫上,像块门板。我不想问他。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太渺小了。我幻想自己像格列佛一样是个巨人,被困在房子里,胳膊被卡在客厅和厨房里,腿被夹在卧室里。
彼得看着圣母。"你们家仍然是个天主教家庭。莫尔神父会为我们感到骄傲的。" 他是教区牧师,和蔼可亲却又威风凛凛,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圣餐就是他给的。"你信教吗?"
我耸耸肩。"如果我父亲还在世,我会在圣诞节和复活节和爸爸一起去做弥撒。否则,我想你就会把我批成"堕落者"。你呢?"
他只是笑了笑。"既然我们对宇宙知之甚少,宗教似乎有点愚蠢。我怀念仪式。不过,那很能告慰人心。我也好想念我们当年的社区啊。”
"是啊,社区。" 彼得是爱尔兰裔罗马天主教徒,我母亲家是意大利裔美国人。我想,这两种配置都是典中典了。我抬起头,凝视着玛丽的石膏脸,脸上凝固着痛苦而慈祥的表情。"我想我小时候已经习惯了这些东西。它从墙上俯视着我的脸。现在看来隐约有些压抑。"
彼得端详着我。"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很好。"我突然吼道。
他楞了一下,用食指按了按两眼之间的空隙,我意识到他正在扶正并不存在的眼镜。
我突然感到羞愧。"彼得,对不起。”
"不用道歉。不该你来道歉。这是你的时间。" 他摊开他的大手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让你终生难忘。"
"天哪,你说得对,"我沮丧地说。
我走了几步,来到厨房门口,门是开着的。厨房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桌子上放着杯子、碟子和盘子,还有一些零碎的餐具。盘子上沾满了冰冷的油脂和看起来像培根的干斑点。杯底有一小滩液体,上面漂浮着绿色的细菌菌落;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彼得说:"我在大厅里发现了他。”
"我听说了。" 爸爸突发脑溢血。我拿起杯子、碟子和盘子,把它们端到水槽边。
"我觉得摔倒本身并没有伤到他。他看起来很平静。他就躺在那里。" 他指了指大厅。"我用他的手机给医院打了电话。我没有进入房子的其他地方。打扫都没打扫。"
"你想得真周到。"我喃喃地说。
我看着厨房窗外的小后花园。我不经意地注意到,花园里的草需要修剪,灰扑扑的白蚁窝耸立在绿色之中。在花园的一角,也就是光照最充足的地方,是杜鹃花的骸骨,它们是我父亲的骄傲和喜悦,多年来——基督啊,它们几十年来一直被珍视着。但在今时今日,它们就像隆冬时节一样贫瘠而刺眼。
我低头看了看水槽。干净的碗碟被架了起来,上面看上去布满了灰尘,下水道里散发着一股恶臭。我打开水龙头,把杯子里的霉菌倒进下水道。冷茶涌了出来,绿色的菌点无声地滑落,但杯子上还粘着很多浮渣。我找了找洗衣液,但水槽下的小柜子里也没找见。我又把杯子从水里捞出来,看着杯子里的水,觉得自己很傻、很徒劳、很无助。
彼得站在厨房门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拿些洗洁精过来。"
"去他妈的!"我咆哮道。我踩着橱柜里垃圾桶的踏板,把脏杯子扔了进去。但垃圾桶已经半满,而且还散发着臭味,可能是烂水果的味道。我跪在地上,开始在橱柜里翻箱倒柜,把纸箱和发黄的塑料袋拉到一边。
"你在找什么?"
"垃圾袋。这鬼地方一团糟。" 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已经老化了,就连橱柜里的罐子和塑料包装的清洁用品也是,又旧又脏,起了一层皮,那些用了一半的东西也没扔。我的搜索动作越来越激烈,东西散落一地。
"别激动,"彼得说。"给自己一点时间。”
他当然是对的。我强迫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他留下了这些,我父亲留下了这些,这些脏盘子。他再也没有回来把茶喝完。他就这样停了下来,他的生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就像电影突然暂停一样。现在我必须把这些东西收拾好,这是我小时候最讨厌的家务活:他从不收拾自己的东西。但收拾完之后,就再也没有脏杯子和油腻腻的餐具了,再也没有了。当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收拾屋子时,我会把他再也不会弄乱的地方收拾好。
我说:"我的所作所为像是在让他一点点死去。”
"你是不是有个比我们大的姐姐来着?"
"对的,吉娜。她来参加葬礼了,但她现在已经回美国了。我们打算把房子卖掉;根据爸爸的遗嘱,我们五五分成"
"美国?"
"她住佛罗里达。" 我的外祖父是一名大兵,意大利裔美国人,战前曾短暂驻扎在利物浦。你可以说我母亲是个出于冲动而产下的的战争婴儿,是在那次驻扎期间怀上的。战后,这位美国大兵没有履行他的诺言回到英国。我把这些都告诉了彼得。"但结局是好的,"我说。"我外公在50年代的某天又联系上了我们。"
"出于内疚吗?"
"我想是的。他不配为我们名副其实的父亲,但他会寄钱过来,还带着妈妈和吉娜去过几次美国。那时吉娜还很小,后来我们继承了佛罗里达的一处房产,是我母亲在那里认识的一个表亲留给她的。吉娜去了那里工作,买了房子,生儿育女。她是个公关——对不起,这故事太冗长了。"
"家庭故事就是这样。"
"太琐碎。没有清晰的主线。"
"这让你很不舒服。"
这是我所认识的彼得所不会想到的机敏之语。"我想是的。这一切都有点纠结不清。就像蜘蛛网一样。我觉得我在伦敦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从而摆脱了它。现在我又得缠进去。" 我意识到,我对此深恶痛绝,甚至在我努力为父亲做完这最后几件家务时也是如此。
彼得问:"你有自己的孩子吗?"
我摇了摇头。我突然想到,我还没有问过彼得他自己的事,比如他从学校毕业后的生活,他现在的情况。"你呢?"
"我没结过婚,"他简单地说。"我当过警察,你知道吗?"
我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学校里的呆子彼得竟然当了警察?
显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反应。"我干得不错。当上了探长。我提前退休了......"
"为什么?"
他耸耸肩。"有其他事情要做。" 我想我以后会知道那些 "其他事情 "是什么的。"听着,我来帮忙。你去看看房子的其他地方吧。我帮你把垃圾桶装满。"
"不用了。"
"没关系。我想为杰克做点事。如果我发现了什么私人物品,我会把它留下。"
"你想得真周到。"
他耸耸肩 "如果是你你也会这样做的。"
我不确定我是否会如此,我感觉到我错综复杂的内疚感又堆上了厚厚的一层。然而我没再说什么。
我开始上楼。在我身后,我听到了一阵微弱的 "哔哔 "声,那是彼得的手机在响。
我父亲的卧室。
床没有铺,床单皱巴巴的,枕头上有一个凹痕,那是他躺过的地方。一个齐腰高的篮子里几乎装满了脏衣服。床头小柜子上点着一盏电灯,一本平装书面朝下躺着。那是一本丘吉尔的传记。一切就好像是父亲才刚刚下床,而那一刻却莫名的被永久定格。一切正无情地向过去退去,就像破碎的录像带上一个逐渐模糊的静止图像。
我关掉台灯,合上书。我无精打采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窗前的梳妆台一直是母亲的领地。即使是现在,那一排排全家福照片——我的毕业照、他在美国的孙子们的笑脸——看起来都还和我最后一次见到它们时一样,也许依然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相框背面的灰尘更厚了,好像自从她走后,爸爸几乎从未碰过这个角落。桌上散落着一些信件,几张账单,一张从罗马寄来的明信片。
癌症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她一直是一个很年轻的母亲,我出生时她才 19 岁。她去世时仍显得年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最后一晚,我父亲在这里掏空了他的口袋,此后便再也没有装满过。我把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扔进洗衣袋。我发现了一点零钱和一些纸币,我随手把它们放进口袋——沉甸甸的硬币隔着口袋的布料散发着冷意——还有他的钱包,很薄,里面只有一张信用卡,我也把它拿走了。
梳妆台上有两个小抽屉。其中一个抽屉里有一捆已拆封的信件,分别来自我的姐姐、母亲和年幼的我自己。我把信推回抽屉,这是我以后的任务。另一个抽屉里有几张支票存根、几本银行存折、银行对账单和信用卡账单,用财务标签整齐地贴在一起。我把这些东西一扫而光,塞进上衣口袋。我知道我优先处理他的财务问题实际是一种逃避:我完全可以联系银行远程关闭他的账户,轻而易举,不用离开我的舒适区。
衣柜里挂着西装。我翻了翻,一股灰尘和樟脑的味道扑面而来。它们都是按照爸爸的水桶腰剪裁的,尽管并不很旧,但袖口和肩膀处有磨损,款式老土,绝对不适合我。他总是把衬衫叠好,一件一件地放在衣柜的抽屉里,现在它们就在那里。漆皮和绒面革的鞋子杂乱无章地放在衣柜底部:他们把他送到医院时,他还穿着拖鞋。还有更多的其他抽屉,里面装满了内衣、毛衣、领带、领带夹和袖扣,甚至还有几个充气臂环。
我思量着这一切,迟疑地摸了摸。我几乎没有什么想留下来的东西:也许有几个袖扣,一些我会联想到他的东西我会留下来。我知道我应该把这些东西一扫而光,装进垃圾袋,然后送到慈善商店去。但不是今天,不是今天。
吉娜已经说过,她不想要这些旧东西。我怨她不在这里,怨她跑回迈阿密海滩晒太阳,把这些破烂留给我。但她总是把自己置身于家庭纷争之外。比起她,彼得倒更像他孩子,我痛苦地想。
我还没干完,但我现在只能做这么多了。我离开了那里。
在楼道的墙壁上还有更多的天主教装饰品,更多的圣母玛利亚像——甚至还有一颗圣心,耶稣的雕像露出胸膛,显示出他燃烧的心脏,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中世纪 "神迹”的实体化。我在想,我该怎么处理这些天主教的信物。如果就这样把它们扔掉,即使不是亵渎,也似乎是不敬。也许我可以把它们带到教区教堂去。我猛然意识到,我根本不知道神父是谁,但毫无疑问,他比我还年轻十多岁。
我抬头看了一眼通往阁楼空间的口。这里只有天花板上四四方方的小门板。如果我想上去,我得找个梯子。
管它呢。靠着楼梯间的墙壁,我设法把一只脚踩在栏杆上,然后把自己拉了上去。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爬上阁楼的。我看到了蜘蛛网,天花板上凹凸不平的漆面,在落地窗的灯光下映出细碎的阴影。我推了推舱门。它比我记忆中的要重,而且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已经粘在了原处。但随着一声轻微的撕裂声,舱门松开了。
我把头探进阁楼。阁楼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但是闻起来很干燥。我把手伸向安装在横梁上的开关;灯光来自悬挂在椽子上的灯泡,虽然很亮,但却只能照亮一隅。
我把手放在架子的边缘。当我试着迈出最后一步——收起脚,用手臂把自己往上拉时,我突然发觉到自己的体格变大了,肌肉也变得孱弱了;我不再是个孩子了。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不行了。但是,我的二头肌承受住了压力。我拖着肚子穿过门,重重地坐在横跨屋顶的托梁上,艰难地喘着气。
木箱和衣箱退到了阴影里,就像一座阴暗的微型城市的建筑。灯泡上的灰尘被灼烧后,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味。向下望去,房子里一片明亮,就像一个倒置的天堂。小时候,我很少被允许到这里来,甚至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爸也没能答应我把这里做成书房。但我一直很喜欢穿过房子的外皮进入另一个世界时的那种遥远感。
我抬起双腿。屋顶很低;我不得不从我二十多岁时在天花板隔热层上钉下的木板下爬过,当时发现石棉隔热网对身体不好。很快,我的手就脏了,膝盖也开始疼痛。
大部分箱子里装的都是爸爸的东西——他曾是一名会计师,最后几年一直独立工作,里面有他几个雇主的文件,甚至还有几本发霉的旧会计培训手册。我犹疑着是否需要保留这些东西;他退休已经八年多了。在一个盒子里,我发现了一本红色布面的小书,这是一套古老、破旧、使用痕迹明显的对数表: 诺特数学表(四位数)。装订这本书的线已经磨坏了。这里还有一个细长的纸箱,里面装着一个木制的计算尺,刻度用贴纸标出。我几乎看不清那些细小的数字,而滑尺的塑料已经发黄并开裂了。我把计算尺放回盒子里,和对数表放在一边,打算以后再拿下来。
我向阁楼深处走去。我发现了一个盒子,上面写着 "圣诞节装饰"——1958 年,威姆斯洛;1959 年,威姆斯洛;1960 年,曼彻斯特......以此类推,一直到我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在一个杂物箱里,我发现了几本集邮册、半盒首日封、装在七十年代丑盒子里的塑料棋盘游戏,还有一本剪贴簿,里面有照片、素描草图、从杂志和漫画上耐心剪下来的照片,全都贴在厚厚的灰纸上。这些都是我姐姐的,是她童年时代的作品。这是我们拼凑出的家族传奇故事,祖父和曾姑姑们讲给我们的:一个名叫里贾纳的女孩,据说她在罗马时代的不列颠长大,当不列颠灭亡时,她逃到了罗马。而我们就是瑞吉娜的远古后裔,故事就是这么说的。我十岁之前一直相信着这个故事。我把书放在一边,也许吉娜想再看看。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吸引我眼球的盒子: TV21S, 详见标签。(乔治):我迫不及待地把盒子拖到灯光下打开。在里面我发现了一堆漫画 "TV Century 21,21世纪历险记——每周三七点。”它们被整齐地堆放在一起,自非常邋遢和脆弱的第 1 期一直往下堆。这是六十年代格里安德森科幻木偶剧的衍生漫画,也是我童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一直以为在我十二岁左右时,父母就在我反复无常的青春期时的默然下把它们烧掉了。
我随手翻开一本。漫画是报纸的开本。用拇指捻过的纸张又薄又纤弱,书脊几乎被磨光了。但里面的全彩连环画和 1965 年时一样鲜艳。我读着读着才发现自己已经读到第 19 期了,在这一期里,卡普兰,阿斯特兰人——长得怪得跟糖豆似的外星人——的首领,遭到了肯尼迪式的暗杀,而史蒂夫佐迪亚德上校,强大的火球 XL5 号飞船的指挥官,被指派去寻找凶手,以避免一场太空战争。
"迈克诺贝尔。" 是彼得,他把头伸进了舱门。
"对不起,我又沉迷其中了。"
他递给我一个茶杯。"我的杯子,茶和牛奶都我带的。我猜你不加糖。"
"我确实不加。迈克是谁?"
"诺贝尔。为《TV-21》画《火球》的画家,后来又画《零X》和《猩红队长》。一直是我们的最爱。"
我们的?......哦,是的,我想起来了,对安德森的电视剧的共同兴趣,以及后来所有与科幻和太空有关的东西,是我和彼得之间最早的联系,这种关系修正了我不愿与学校怪人交往的想法。"我以为我父母把这些东西都烧掉了。"
彼得耸了耸肩。"如果他们告诉你他们在这上面,他们就没法把你从阁楼里拉回来了。总之,也许他们本打算哪天还给你的,只是忘了。"
听起来像爸爸说的话,我酸溜溜地想。
"你那是全套?"
"我想是的。"我怀疑地说。"我一直买到停刊。"
"哪次停刊?"
"有几次?"
他爬高了一点——我看到他带了一把梯子——然后趴在敞开的舱门边缘,双腿悬空。"由于销量开始下滑,《TV-21》经历了几次改版。1968 年——第 192 期——它与另一个名为《电视龙卷风》的刊物合并,开始刊登更多的非安德森内容。然后,在第242期之后,它与乔九零漫画合并。后来又开始连载第二代,我记得是在第一……"
"我记得我买的最后一期的封面是乔治贝斯特。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研究过。" 他耸了耸肩。"你可以得回你的过去,你知道的。开发它。你总能发现更多。以此来构建你的记忆。" 他叹了口气。"但对于《TV-21》这个系列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再构建它变得越来越难。八十年代,人们对它的兴趣激增——"
"在我们这一代人三十多岁的时候。"
彼得咧嘴一笑。"年纪大到可以怀旧,年轻到可以形成非理性的热情,有钱到可以做点什么。但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四十岁,而且......"
"我们变成了迂腐的老混蛋,再也没人在乎了。" 我想,我们正被人口统计学逐一淘汰,就像被一个无情的狙击手狙击一样。我翻阅着漫画,看着色彩鲜艳的画面、未来主义的车辆和闪亮的制服。"二十一世纪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这毫无疑问。"
彼得有些踌躇:"二十一世纪还长着呢。你看到这个了吗?" 他举起了手机。这是诺基亚、索尼或卡西欧公司生产的一种复杂的新玩具。我不了解它,因为我对这些小玩意儿没兴趣。但屏幕上闪烁着明亮的图像,一种三角形。"刚刚收到的。柯伊伯带的最新消息。出现了异常现象。"
发现异常现象两天后,地球上所有能看到电视的人都了解到,柯伊伯带是环绕太阳系的彗星和冰雪世界组成的松散云团,从冥王星一直延伸到最近的恒星。一群天文学家在用雷达之类的仪器探测这个寒冷的区域时,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彼得认真地解释说,他屏幕上的图像并不是真实的图像,而是由复杂的雷达回波重建的。"这就像你能从 X 射线衍射回波中重建 DNA 的结构一样——"
小屏幕在阁楼的黑暗中闪闪发光。"这是一个三角形。"
"不,是三维的。" 他点了一个键,图像转动起来。
"金字塔。"我说。"不,四面都是三角形。那你叫它什么?"
"四面体,"彼得说。"但它只有一个小卫星那么大。"
我在又冷又暗中打了个寒颤,感到一种奇怪的迷信。这段日子对我来说已经够可怕了,现在天空中又出现了奇怪的光...... "是人造的东西吗?"
"还能是什么?天文学家们发现了它笔直的边缘就兴奋不已。现在他们又看到了这个。" 他苍白的眼睛炯炯有神,反射着小屏幕的蓝色光芒。"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有人说这只是信号处理的伪影,那里实际空无一物......有人说要发送探测器,就像冥王星快车计划一样,但可能需要几十年才能到。"
我低头看着漫画 "他们应该派火球号去," 我说 "史蒂夫・泽代克几小时内就能到。" 突然,我的视线蒙上了一层薄雾,一大滴液体从我的鼻子里溅到了一页彩页上。我急忙擦掉。"该死,对不起。" 但现在我的肩膀在颤抖。
"没关系,"彼得连忙说。
我努力控制自己。"我没想到会他妈的哭。只为了他妈的漫画。"
他拿起我的杯子,里面还是满的,然后下楼去了。"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哦,滚开,"我说,他就滚开了。
当我从痉挛中缓过神来,我爬下阁楼,只带走了计算尺和对数表。我本打算回市中心的旅馆,心里安慰自己,至少我已经闯过了那道关,至少我已经进到了房子里,不管我还会发现什么,都不会再像今天这样让我心烦意乱了。
但彼得还有一个惊喜要给我。当我走下楼梯时,我看到他正匆匆忙忙地从门外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像饼干罐的东西,颜色很深。
"嘿,"我喝道。
他停下脚步,一脸愧疚地看着我,还试图把那该死的罐子藏到背后。
"你这是要去哪儿?"
"乔治,对不起。我只是......"
一瞬间,我对彼得这个学校怪人与生俱来的怀疑又死
灰复燃了。或者,我只是想在他面前哭过之后表现得坚强一点。"你说过你不会碰任何私人物品。这是干什么,偷窃?"
他似乎在颤抖 "乔治,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推开他,从他手里抢过盒子。他只是看着我拉开盖子。
里面是一堆色情杂志。这些杂志已经发黄了,都是些 "健康与效率 "之类的色情杂志。我快速翻阅了一下,有些是二十年前的,但大部分都是我母亲去世后的。
"哦,该死,"我说。
"我想让你不那么难堪。"
"他把它们藏在厨房里?"
彼得耸耸肩 "谁会想到去那里找呢?你爸爸总是很聪明。”
我往盒子里掏得更深了 "聪明,不过是个老色鬼。里面装的全黄书——等等。"
就在罐子的底部,有一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那是一张彩色照片,年代久远,因为廉价的缘故而早已褪色。照片上是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并排站在一起,在久违的阳光下对着镜头咧嘴笑。相框是廉价的木架子,现在还能在伍尔沃斯超市买到。
彼得来看了看。"就是这房子。我是说,这里这栋房子。"
他说的没错,孩子们的脸也很明显 "那是我。" 那个女孩就是女版的我——同样的五官,金色的头发,烟灰色的眼睛,但更精致,更漂亮。
彼得问:"那她是谁?"
"我不知道。"
"你说你姐姐多大了?"
"比我大十岁。不管她是谁,都不是吉娜。”我把照片拿到日光下,仔细端详了许久。
彼得的声音里带着刺。也许他是在对我的偷窃指控进行微妙的报复。"那我觉得你父亲对你隐瞒的东西比对你的漫画还多。"
客厅里传来咔嗒一声。是录像机,我父亲家里的机器继续工作着,时钟和定时器无意识地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在父亲曾经居住过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形成了富有生气的假象。